行者

水月寺不大,几个和尚,若干信徒。相传始建于南北朝,至今还保留几间古老矮小的禅房和几座浮屠。青砖绿瓦,曲径石阶,凭添幽趣,山门前的乱石上,有一棵八人围的菩提树,树根挤破厚厚的岩层裸露着,上下挂满了红绸,没有人能说清它有多少年了。

一天黄昏,主持传明禅师正在打坐,忽然手机响了。一接听,是个陌生男子,语气急促,口齿不清,但意思还是明了,让传明禅师救他。传明禅师让他先安静自己,慢慢把话说清楚,几番沟通,传明禅师把对方零乱的讲话内容稍作疏理,原来这个男子被家人强行送进了精神病院,可他不认为自己是疯子。

当夜,传明禅师赶到精神病院找院方要人。院方觉得不可思议,大半夜的一个和尚来要一个精神病患者,说是他的朋友。和尚的理由是一个精神病者不可能还知道给他打手机。院方只好把患者叫出来,患者见到和尚便大叫师父。最后传明禅师写下责任书作了担保,医院这才把此人放了。

此人二十多岁,瘦小的个子,尖头楞脑,头发细软微黄,剃着毛头,乍一看也像个和尚。他皮肤黝黑,脸上有一些酒刺,穿一件起球的黑短褂和一条洗到发白的靛蓝色休闲裤,十分松垮。走路时甩着手,塌着腰,有点罗圈腿,更显得松垮了。

传明禅师和他并不认识,很纳闷他怎么知道他的手机。原来,传明禅师重修水月寺期间,对外发过一些关于水月寺和佛教的宣传小册子,上面留有他的手机号码。

传明禅师开车把他接到水月寺。这个人叫益生,是本县一户人家的孩子,只是从小就没有认可他。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还是兄弟姊妹,都说他是野孩子,因为他长得不像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所以没有人喜欢他。他从小叫他们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可谁也没有把他当亲人看待,他也一直不明白他到底是打哪儿来的,父亲兄弟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从小到大始终困绕着他。结果,家人一致认为,他精神有问题。到医院检查,医生一致肯定,他精神有问题。于是,他被家人用绳子捆住,送进了精神病院。

至今想起来,他还觉得可怕。父亲和哥哥忽然对他亲切无比,招他过去,他走近他们,忽然他们便摁住他,一会儿,妈妈和姐姐,还有其他亲戚扑上来,扭住他的胳膊,按住他的身体,用一根粗硬的绳子捆住他。无论他怎么哭号、哀求,他们都是坚决无情的捆住他,直到他彻底失去反抗,他们才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不会再发疯了,这样就可以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了,以后再也不用为他感到头疼了。

益生忘不了精神病院那恐怖的场景:到处是可怕而凄惨的啕叫,有砸窗子的撞击声,有臭气冲天的刺鼻气味,有披头散发、满脸青筋、拍门大叫的女人,也有毫无表情、残酷冷漠的医生。他特别害怕那个戴眼镜、戴口罩的医生,手里拿着一支针,他无法看清医生的面孔,医生冲着他虚伪地笑,可透过那颜色变幻的镜片,他看见的是医生那双凶恶的眼睛。在阴暗中,变色眼镜会变成透明的,医生的眼神会十分清晰。无论医生的语气和笑容多么亲切,也无法遮掩眼神透露的真实。他顿时发抖,那支针让他想到了许多惊悚的画面,如电影里的谋杀,如当今的死刑方式。他确定这支针是毒药,是要取他性命的。他挣扎、大叫,他不想死,都无济于事。一阵蜂蜇般的微痛从他手臂间传来,渐渐,扩散到他的血液、心脏,他感到瞳孔放大,一切变模糊不清。像哈哈镜一样变异,流动,不再有三维空间存在,只剩二维的平面世界。脑海里一片狰狞得意地笑声,他越发有窒息感,却越发无力,直到他失去了意识。


当益生醒来,周围是冰冷的墙,冰冷的白炽灯,紧锁的大门,他坐在孤零零的床上。刺鼻的气味,恐怖的怪叫与撞击、医生的怒斥、窸窸窣窣的脚步,组成压抑的象征令他不堪忍受,难道,他就这样被与世隔绝,从此暗无天日了?

一个激灵闪过,益生想起了有一天他遇见的一个和尚,浓眉大眼,气宇非凡,给过他一份宣传册子。他看着册子宝那些佛像庙宇,竟有一股深深地吸引力,他从未感觉内心如此祥和宁静,温暖开阔,甚至忘记了他究竟是谁的苦恼,而对一种奇妙的世界充满向往。在册子尾页,他记住了和尚的手机号码。

益生摸了摸口袋,手机还没有被搜去,迅速拨通和尚的号码。和尚接了,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求助。现在,和尚接真的他出来了,益生感激涕零,是和尚救了他的命,他要报答和尚。

水月寺被废多年,直到七年前传明禅师云游到此,见到残缺的庙宇和凄凉的浮屠,才立下宏愿:重建水月寺,时值今日才有了些模样。其中说来还有一段颇为玄乎的故事。最早传明禅师作为云游僧到此,佛教已久不兴焉。可本地人依然信奉阴阳风水,传明禅师颇谙此道,替一些人家看过阳宅阴宅,名声便传开了。一次一户人家请人看了一处阴宅,终究不放心,便持聘礼请传明禅师重验。传明禅师到墓地一看,有一些秦砖汉瓦做得基址,又见到几座残缺的浮屠,便循小径爬上山顶四处逡巡了一番,回来后便告诉那家主人墓场要另择要地,因为这是佛门道场。那家主人不信,让他说出个理由。传明禅师告诉他,如果是佛门道场,当有僧人经过,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必有天龙八部为之守护。那家主人便请人掘地,这一掘不要紧,竟掘出一条碗口粗的五花大蟒。众人不得不信了,因为其中一些人还是有见识的,他们知道,大蟒蛇便是天龙八部之一的“摩呼罗迦”。

一下子,传明禅师在烂柯江两岸闻名遐尔,许多人信奉他为神明,作了皈依。传明禅师因此留下来,重建水月寺。经过这些年努力,水月寺变得香客盈门,逐渐兴旺。传明禅师俨然成了这一带的佛门重镇。

故而,精神病院胆敢放出益生,也是凭仗着传明禅师的声望,若不然,换作他人来,谁也不会应承。


益生在水月寺住了一宿,第二天便离开了,传明禅师也不多问,只管放行。然而从这一天起,益生每天一大早便会来到寺庙,做各种事:擦佛像、打扫院舍、锄草、浇花……寺庙建设尚未峻工,水电还不齐备,所以和尚们和俗家弟子的生活还很清苦,太脏太累的事情,大家不愿做,比如清扫厕所和除化粪池的粪水。益生却毫无怨言地做起来,提水冲厕所,挑粪水灌菜园、树木和花草,日复一日,从不倦怠。

每天益生做完这些粗笨的活儿,总是要半日的时间,累得汗流浃背,衣衫湿透。稍作休息,便一一向每一个大殿的每一尊佛像虔诚地跪拜,拜完了,便默默地离开,到第二日早上再来。

益生从不和人主动说话,也不要寺院任何馈赠,几次俗家弟子秦婆子当着传明禅师的面喊他喝茶,他只摇头拒绝,到了中午用斋时间,秦婆子喊他吃饭,他依然摇头拒绝。之后,便再没人喊他了,任其独来独往。

更耐人寻味的是,做这些事并没有人指使益生,传明禅师也没有。自从那日救出益生以后,他们便没有再说过什么话,彼此相处一座寺庙,视若无睹,各行其事。传明禅师每天上午带众徒在大殿诵《阿弥陀经》,下午诵《地藏王本愿经》,闲却给弟子们阐释各种经义。益生却只忙他的,挑粪、浇菜、锄草、冲厕所。庄重的钟磬声在带着薄雾的晨光中响起,众人的诵经声更有一种不可捉摸的魅力。他把臭气熏天的厕所冲洗得一尘不染,末了还点上一盘檀香。他把杂草丛生的玉兰树周围清理得干干净净,并搬来石头砌成垛儿,重新培上土。当秦婆子等信众诵经完毕,腰酸腿痛的坐在东厢房檐外歇憩时,他已经将其他殿堂的供桌、烛台、蒲团擦得锃亮。

时间一久,秦婆子等人觉得益生做这些理所当然了。每当传明禅师外出化缘,她们便懒懒散散,什么也不做,甚至诵经的日课也给荒废了。

反正,有益生做么。


益生不会诵经,他也看不懂,那些佛经大多是竖排的,断句好困难,好多字也不认得。什么优婆夷、优婆塞、般若波罗密他也不知道是啥。和尚们念经又快,根本听不清,让他学怎么也学不会,如绕口令一样。他分不清什么三藏五戒,反正这些事让他迷糊。每一次向佛行礼时,他只知道跪下去磕三个头,连阿弥陀佛都不会说。

益生感到悲哀,每一次,他怀着发自心底的敬意向每一尊佛像行礼,却不知道他们谁是谁。一次他去地藏王殿去打扫,路过大雄宝殿,听见传明禅师正在说佛,有一句话他记住了,佛是真实存在的,每一个有缘人都能见到佛。益生对传明禅师的话深信不疑,他坚信佛是存在的,是可以在真实世界看见的。

然而,他能见到吗?为此他不止一次地伤心。他不会诵经,也没有皈依佛门,在尘世间几乎没有容足之地,在这寺庙,也无人卑微过他。时间长了,众人开始知道他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的,那是一次不小心被秦婆子盘问起他不得不说了原委。从那天起,秦婆子总用另一种眼神望着他。

这些不重要,真的。益生觉得天地之间,尚有一块净土能收留他,已经足矣。人生是什么,他没有像世人考虑得那么深刻复杂。活着能像现在这样就令人知足了。可是,他能见到佛祖吗?成了他的心病。

传明禅师这次出去了半个月才回来,期间寺庙的日常事务变得一团糟。几个和尚只知道吃斋打坐,那些俗家弟子也回了家,一连几天不来。等传明禅师回来那天,众人慌了,纷纷赶回寺院,收扫洗抹,敲磬诵经,样子虔诚万分,如天天持戒一般。也幸好,益生天天来,很多事情替他们早做了。

传明禅师进山门时,众人正在大雄宝殿诵经。人人跪在蒲团上,手持一卷经。传明禅师上去毫不客气给每人一棍头。众人不明,传明禅师指着众人的经书一阵痛斥,半个月前他下山时,众人翻开得是这一页,现在他回来了,还是这一页,不是在唬他么?这半个月寺中的情形由此而心知肚明。

众人一听,都吓变了脸,乖乖,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师父啊。

传明禅师把正在忙做的益生拉到大殿前,对众人又是一顿训诫。他说起修行的意义,说起佛法的真谛,尤其批评秦婆子对益生的蔑视。他放言这座寺庙没有一个人能如益生。只有益生才是真菩萨,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的修行。传明禅师引用了《坛经》“佛在经中,不在文字间”的佛典,再次告诫众弟子,不要看他没有和益生接触过,真正的修行者不需要太多的世俗礼节,便能相知一切。益生是这样的修行者在佛门中叫头陀,也叫行者,持行者戒的往往是真菩萨,最可能成佛。

益生听得满头大汗,十分紧张。他被传明禅师拉在众人中间感到特别不自在,他不认为自己是修行人,他仅仅是出于感激才做了这些事,而且他只会做这些。

益生一过于紧张,就有点思维不清,胡言乱语。他觉得传明禅师真搞错了,他问佛在哪儿?他从没见过真佛又何以成佛?

众人听了正欲大笑,忽然大殿之中梵音响起,满屋华光乍现,只见世尊从莲花座上走下来,走到益生面前,慈容满面对着他点头——

善哉,善哉。

众人惊倒拜地,大叫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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