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思特里克兰德当然没有低头去捡满地的六便士,却也没注意到天空中的月亮,他的发现仅止于“自我”——追赶上他的并非命运的烈马,而仅仅是他真正的“自我”。这个“自我”突然从无意识的海洋中浮起,并逐渐扩大、耸起为一座冰山,吞噬了由他此前所有无意识观念与认知组成的那个人,正是这种对“自我”的陌生化效应促使他逃离。思特里克兰德飞也似地从伦敦逃到了巴黎,从巴黎直抵重组其灵魂的大溪地。
绝大多数人不会以一张写着“晚餐准备好了”的纸条与过去的生活乃至自我告别。天才与庸碌者的区别并不在智识与能力上的鸿沟,仅在于是你还是他发现了那个正在被社会意识吞没的自我。经由社会灌输给我们的观念、常识已经变成了我们的无意识,我们信仰着并以这无意识作为指导我们行动的准则。大卫·华莱士说:“你信仰的任何其他事物都会将你生吞活剥。”因为这里的“其他事物”是真正“自我”的“他者”,真诚地信仰“他者”只会将“自我”导向毁灭。
思特里克兰德在环视周围中产阶级的生活常态时突然感到了“不对”:宴会厅庸俗的色彩令他感到气闷与反感,哪怕是妻儿也无法唤起他任何特殊的情感,他把这一切推向了“他者”的一面,然而生命的绚烂需要从自我处迸发,而这又无法通过语言来向“他者”言明。于是他在叙述者“我”面前,要么语塞,要么失语,他无法表达出这个刚刚发现的“自我”;一切混沌、不明与明确的理想抑或现实相对,在所有人包括“我”都在猜测他是为了一个世俗人心目中的理想放弃现实时,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发现自我的喜悦甚至是迷狂中不能自拔。他用画笔塑造的原始意象直接通向生命中的“未知”,而自我竟成为了这“未知”的源头与起始,可以创发新的生命,试问这种发现怎能不让人癫狂、欣喜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是诗人的理想国。
不仅是艺术,任何人如果突然掌握了某种能够赋予现有世界以新形式的方法时,恐怕都会难以自持,在“他者”眼中呈现出一副狂人的模样。思特里克兰德的“疯狂”成为其他人口中的谈资,因为唯有他是不可为世俗的信仰所毁灭的——他为自己做决定,他只能被他的“自我”所摧毁。随波逐流的人都身不由己地被他吸引,包括叙述者“我”——“我注视着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硕大的鼻子、目光如炬,满嘴红胡子和一头乱发;我萌生一种奇特的感受,仿佛这只是个躯壳,我眼前所见的其实是出窍的灵魂。”“我”亲眼见证了思特里克兰如何践踏过他人以及世俗自我的肉身与德行,以艺术的名义召集、凝炼出自我灵魂的全过程。
思特里克兰德最终在塔希提找到了他灵魂的归属。他给世人留下的是一副撒发着恶臭的可怕肉体,而他的灵魂则充溢在他的画作之中,惊人的丑与美混合在一起,完全而真实的呈现出来,令人震惊。这一次,作者让库特拉斯医生作为见证人:“突然他心底一凛,吓了好大一跳,因为他感觉到身后有别人在。”思特里克兰德早就不再是他眼前的那副尸身了,医生明了。
一个世俗者在顿悟何为自我之后的真实被毛姆完全而彻底地捕捉到了,如他所说:“我不照自己的愿望写作,我照自己的能力写作……涌动的诗意和了不起的想象皆在我的能力之外……我拥有敏锐的洞察力,似乎能够看到很多别人错过的东西。”他捕捉到的是与真理一墙之隔的真实,是卑微生命最完整的呈现。小说中天才与死神的角逐及其生之紧迫感(张志扬语)固然令人震撼,然而卑微生命将人性善恶的一切犄角旮旯无畏裸呈的勇敢与执着更令人动容。思特里克兰德是天才无疑——他敢于将自己驱逐到命运的底端去验看真实人性的惊艳与粗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不惜亲自下到地狱去夺回一部关于“真”的圣经,示范一趟无关乎世俗成败、仅仅关乎人如何发现并重归自我的旅行。
不问前生,亦不论来世,思特里克兰德追问的是此刻的价值。他从“此刻”觉醒,从“此刻”掏摸价值,永不回头。尼采说:“我们怎能喝干大海?谁给予我们海绵抹去了整个视界?”在一个已经没有所谓“视界”的时代,还在用惯常思维去思考、还在期待被普遍赋予价值的人不会成就价值,只会被普遍价值所吞没。思特里克兰德就像一颗恒星出世,凡见到的,都会感到内心被一击即中,因他从发现的一刻坚持了自我,这本是最为朴素的人生道理与生存途径,却不得不在今日须得推开命运的荆棘方可完成,并在完成之日从他足下蔓延为一片世界。
文中《月亮与六便士》的引文据2016年陈逸轩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