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蝶【五】

【五】2019

札幌的雪雕到了清理出场的时候。凌晨三点,身着天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悄无声息地凿开底座的冰,巨大的雪雕闪现在城市夜晚的探照灯里,旋即稳稳当当地消失在硕大的货车后箱里。

黄子韬慢慢地喝着一杯血色玛丽,隐匿在探照灯照不到的盲区。过了冬天,雪雕似乎也没什么价值可言,又何必这样小心庄重地移除底座,又完完整整地运走?两锤子下去,碎成几块,再扔进冻河任其融化岂不省事?罢了罢了,日本人都这个样儿,要死得体体面面。他想摇摇手里的杯子,这才发现他手里根本没有什么血色玛丽,不过是喝得上头,空有动作而已。

那么黄子韬也交代一下现状。26岁,偶像,在日本札幌。醉酒,正在确认身上所余之物。

钱包没有。信用卡失踪。手机杳无音信。戒指饰物一个不剩。五脏大约俱全,大约。

黄子韬蹲下抓了一把雪,使劲在脸上揉搓。晶莹剔透的雪透着一股自来水的氯味儿,高度发达的资本呀!连雪都沾染了这种习气。雪也没有对他客气,冰到发烫的刺痛使他隐隐约约回想起了什么。

在日本休假很不错,北国风光精致剔透,服务周到昂贵,保密工作也万无一失。况且过年期间,也没有什么粉丝能穷追不舍到这里。黄子韬兴致高涨地直冲酒店附近的夜店,然而日语英语均一塌糊涂,费了半天口舌才好歹点上饮料。朋友没有一个能叫得来,放的音乐也不痛不痒,黄子韬只好闷头喝酒,指着单子上莫名其妙的一串串假名东要西要。

记忆到这里开始扭曲了。往后是怎样呢?黄子韬握着雪,蹲在地上捂着脸苦恼地回想。无济于事,雪无情地化作地道的自来水,露出黄子韬冻得通红的手心。

霓虹灯还能看见,缺笔少画的店名温柔地在远处发光,眯起眼来,就是星光一样五彩的圆点,穿过海水般荡漾的空气迢迢而来。黄子韬趔趄着扶墙起来,向那光亮处前行。濛濛细雨不知何时像电影配乐响起一样悄然出现,充满同情地拢住黄子韬失去血色的脸。他握过雪的双手开始痉挛不止。

水底而来的光引导着他游向哪里。他看见了招牌——不错,是那个夜店。名字很特殊,不会记错。但只是名字一样而已。

一块三四米高的招牌被遗弃在雪地上,像是浮上岸的尸体,光芒失去了柔润,尽职了事地直射。黄子韬只觉双眼刺痛不已,便背靠着招牌,低头捂着眼。很快,手里便盈满了温暖的泪。一根霓虹灯扑喇喇闪烁几下,小鸟坠落般熄灭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开始怀疑自来水味雪激起的记忆的真实性,又转念觉得自己面对的现实更值得怀疑。不不不,当务之急是,先解决自己这幅狼狈相——身无分文,路也不认得,连通讯工具也没有,日语也如闻天书。

札幌啊札幌,北国风光,流连徜徉。黄子韬哼哼着曲儿,转身抵着这块招牌,细细打量。这很像小时候的那种生日贺卡,彩色的小灯在卡纸间亮着,找到了正确的开关,就会响起“祝你生日快乐”。这招牌的开关在哪儿呢?他两步跨到招牌后,胡乱摸索着。找到了!他兴奋地一拍,招牌铛地响了一声,然而没有生日快乐,只有他自己努力创造的那一声不俗的回响。

灯光却确确实实地改变了。黄子韬钻出来,吓得一下子跪在脏兮兮的雪上。招牌的字变成了一个很有异族风情的狰狞面具,银色的单色光刀刃般射出,周期性地变强变弱。若是远远观赏,也许能体会到大都市的别样情调。但黄子韬就立于面前,招牌足有三四米高,居高临下,很是可怖。

黄子韬踉踉跄跄地想离开,一排排路灯的灯光却倏地悉数熄灭。黄子韬惶然跌坐,那该死的招牌仍然不紧不慢地一强一弱,把黄子韬的脸照成一片惨白的剪影。

这里是现实吗?

黄子韬背对着招牌,把大衣解了,抖抖索索地裹着自己。若是现实,这么热闹繁华的札幌,就算是半夜三点,也不至于人影儿也没一个吧?

装载废弃雪雕的卡车轰然作响地远去了。想必仍是现实,只是酒精作祟,出了一点无碍大雅的偏差。

酸乎乎地,黄子韬蜷缩了一会儿,觉得口腔和头脑都暖热起来。往前一倾,却一股酸液直往上冲。他慌忙把毛衣的领子翻下去,扶着墙砖呜咽着呕吐。胃里没什么东西,只有刺鼻的工厂般的强酸液体,在雪上挣扎着热气腾腾,很快就偃旗息鼓,呆板地慢慢流淌。

这种空腹的呕吐不好受吧。我也有过。

吴世勋靠着招牌,怜惜地看着黄子韬。

“是啊是啊。像写歌儿一样,什么也没有的时候最难受。连劣质品都吐不出来!”

黄子韬往后退了退,仍背对着招牌,好像是笑了。

心脏都要化成污水一样,堵在嗓子眼。难受啊,喝酒。可是又不能不喝。

吴世勋扭过头,盯着小巷深处。那是虚无的黑暗,是他走来的路。

“还好没人看见呢。”黄子韬已经站起来,检视大衣上有无污物。

真是狼狈。

“你啊,只有在我狼狈的时候才会来。”黄子韬望着被银光淡淡拂照着的熄灭的路灯,“这叫人怎么好意思?你也不挑个好时间。”

因为你已经失去我了。吴世勋的影子浅淡地投影在铅灰色的墙上,头发的部分尤其地淡,薄薄的反光在黄子韬眼前不言不语地晃荡。

他今天是什么发色呢?赭色,浅金色,粉蓝色?

一定是淡到很方便消失的颜色。

“勋儿呀,真对不起,今天没想过你。”

飞蛾停在吴世勋的影子上。

“告诉我,过年去哪儿玩啦?骗你的,我知道你在上海。又去那儿干嘛,人多眼杂的,又是中国,别人说三道四怎么办?算啦,你还是老实回家吧,虽然跟你爸妈关系不怎么亲,好歹是你爸妈,一年也见不了几回······我就不叫你好好吃饭了,我看你天塌下来了也照吃不误,不像我,我一气呀,就堵得慌,就吃不下饭,就生病······”

别关心我了。吴世勋的皮鞋尖在雪地上循环地划着圆。

“谁关心你,你人在上海呢我怎么关心你,你这小子。没跟你说话。”

又在逞强。

“哼,随便你了。哎这黑咕隆咚可怪吓人的,你偏偏挑这个时候,我又冷又怕又醉的,哪能好好儿跟你聊。”

吴世勋等待着什么的样子,走到另一盏路灯下。温煦的灯光亮起的瞬间,蛾群扑喇喇地飞起,面向路灯的一侧金灿灿的,面向招牌的一侧则是微弱的银色。

不怕了?

“怕。”黄子韬抿了一口血色玛丽,“怕你走呀。”

他知道吴世勋笑了。不太优雅,要是不捂着嘴一定不成体统,眼睛眯得很紧,一点儿钻石般的光芒从缝中泄出,像雨中圆圆的光斑。

你说不说?

“不说。就不说。永远都不说。”

蛾的投影在黄子韬的侧脸上舞蹈,是这静谧的夜晚中少有的活物。

那我走了。

黄子韬侧过头,看向旁边的路灯。那的确是吴世勋,实际意义上的吴世勋,无论是血压还是耗氧量都介于正常值之内的吴世勋。灰蛾在他头顶恋恋不舍地盘旋,把金色的光扑闪着洒向那个模糊的侧影。而自己,一身酸臭,窝在肮脏的现实世界。惭愧,惭愧。

他认命似地闭眼,暖融融的光使他能看见自己眼皮内温热的血液的颜色。忽而血液被黛蓝的黑暗席卷殆尽。

黄子韬没有睁眼,他慢慢地退后,摸到那个招牌。异国的面具仍冷漠地闪耀。

不知所措的蛾群散开,其中一只停到他的脸上,吸食那一滴冰冷的泪。

真他娘的浪漫。黄子韬想。

但是,不想说再见。无论如何都不想。

即使该消失的已经不留余地地消失,出口的门帘哗哗响着。喂?还不道别么?总而言之都是迟早会消逝的东西,多少挥挥手帕,流一点泪总是体面的。不然这电影要怎么结尾呢?连再见也没有,岂不是活脱脱的闹剧?

哪有什么闹剧,都是现实。皮鞋的声音在不远处叩叩响起。

“世勋?”黄子韬猛地抬头,“你还没走?”

哒。哒。哒。

是现实不成?黄子韬哆嗦着穿上大衣。万千种可能性汇聚,压倒性地肯定着他脑海中荒唐的设法。也许,大概,很可能,就是的。

“世勋!吴世勋!”

脚步声渐渐有点遥远,黄子韬在静夜中嘶哑地喊出声。血色玛丽消失了,他的手中空无一物。

不要走。

想见你,想见你得不得了。

“勋啊——!”

声音扭曲变形,奔跑着的他不再能控制什么。嗓子突突地疼,凛冽的风摧残着平日精心保护的脸颊。

很害怕。怕的不是黑暗中的东西,不是身后的东西,不是未知的什么。是害怕确确实实的你,在前方,会在璀璨的光芒中离去。

“是你吗,世勋——”

隐约的人影很轻巧地在札幌的巷中穿行。无论哪里都空无一人,无论哪里都寂静无声。

想触碰到那个已经看得太够的模糊的影子,每一个曾经确认过、触碰过的局部,无法被一个简单的背影概括的,丰富无比的整体。吴世勋。黑暗中有着实在重量,能为他流泪的吴世勋,而不是光辉中脆弱不堪的,金子般珍贵又不现实的吴世勋。

跑呀。只要奔跑着,一定能离开讨厌的地方。

吴世勋最终似乎是回了一下头,但只是确认黄子韬是否跟来性质的回头,随后他稍稍站定,伸了个懒腰,大步跨向丁字路口的左侧。

黄子韬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那个岔路口,正要左转,惊动了一块废布上栖息的一大片蛾。眼前纷纷乱乱的蛾狰狞地四下乱飞,黄子韬挣扎间捂住双眼。眼睛痒得出奇,好像是什么东西停在上面。

他一巴掌拍向眼眶,果然有鳞翅的恶心触感。他摊开手掌,小心地睁开眼。

那竟不是什么蛾子,而是一只已碎成几片的燕尾蝶。很沉,不同寻常地沉,在眼前城市的五光十色中微微泛着黄金样的光。

城市?

黄子韬抬眼望去,满眼皆是札幌繁华靓丽的夜景,三五成群的人说笑着穿行。绚烂的灯火中,哪还有吴世勋的影子。

已经有几个警察小跑着赶向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先生,请问你需要帮助吗?”

黄子韬的大衣上划了几个长口子,金发乱蓬蓬地掩着红肿的眼,毛衣的领只翻下来一半,鞋浸了不少雪水。

“你们······见过他吗?”黄子韬伸出手,哭腔细弱,惹人心碎。

“这么贵重的东西,这位先生,你得收好啊。”年轻的警察好心地提醒,“这儿治安也不是尽善尽美。”

黄金的燕尾蝶,在黄子韬的手中纹丝不动,使他感受到令人窒息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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