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想象力丰富算不得好事一桩?虽然不怎么谦虚地说,这正是我的专长。八九岁时,看了《读者》上一篇老舍的文章,写他理想的家庭,要有“七间小平房”,客厅书房卧室一应俱全,陈设又如何如何。从此,幻想以后住个什么样的房子就成了我的睡前保留节目。房子当然要足够大,最好上下两层,一楼客厅,棕色调,昏暗温暖,厨房餐厅得是日式,有推拉纸门和榻榻米(坐地上吃饭也无所谓);楼上书房大得很,四壁都是书柜,书桌靠窗,光线好,看书看累了就爬到旁边的卧室睡觉。卧室也有好几个,欧式的挂油画,中式的挂水墨,还有非洲狂野风情的,《撒哈拉日记》里三毛那种,摆上天堂鸟啊犀牛角啊,一天一个换着住。我翻出家里一本家居装修手册,有空就抱着看里面的图,激发灵感,其乐无穷。
上初一的时候跟发小一块儿谋求发家致富,大腿一拍决定办本杂志,想了个颇有深度的名字,“纵横”,取纵横天下,博览要闻之意。卷首文就用老舍那篇《我的理想家庭》,附上主编(也就是我)亲自撰写的《理想杂志守则》,以示本刊宗旨。为了获得发行支持(虽然不太清楚到底怎么发行),我给《读者》打电话: “我跟朋友想办个杂志,你们出版社有没有兴趣啊?”
接电话的中年大叔似乎不怎么热心:“你们这些小孩儿呀……”
之后的话记不太清,反正没谈拢。没关系,我还给《萌芽》打,不巧时间晚了点,门卫说他们杂志社的人都下班了。那时候没手机,这么机密的事也不能在家里搞,就在马路边小超市打公共电话,一块钱一分钟,连打好几个,一下花了十多块,戴眼镜的光头小老板一直在旁边嘿嘿笑。
后来这事似乎无疾而终,某天放学经过打印店门口,老板娘追出来,问我之前给杂志做的电子封面还要不要。说来那封面也挺好看的,用了一幅古典风格的静物油画,色彩柔和,细腻精致。我说我们改手工做了,方便点,老板娘看上去有些失望,那玩意儿彩印出来得花小二三十块,打电话早就把创业资金打光了。
我们原计划先出他一期杂志,就在学校里卖,赚了钱把回家路上那栋两层楼的房子盘下来,以前它是工商银行,现在没用了,感觉蛮宽敞,当出版社编辑部正好。每天路过我们都直勾勾盯着它看,看很久,冲着它紧闭的大铁门点头,相互提醒,“这是我们的”,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在这之前我们还合写过侦探小说,攒了几万字,没写完;写过校园小说,只有十几页,稿子都留着;卖过窗花,一朵没卖出去;写过诗投稿,终于在快忘了的时候收到十元稿费。可是我想我再也没有勇气,毫不犹豫去打一个长途电话,毫不怀疑自己可以办杂志,写小说,买下工商银行那栋房子当编辑部(即使它现在依然闲置着),拥有不可思议光明灿烂的前程——上一次用光明灿烂这个字眼是什么时候?
我已经害怕我的幻想,因为总是失望,所有决定都是错的,所有希望都是假的。不能再说我们,发小早就形同陌路,没人跟我一起办杂志写小说了。谁知道前面什么是道路,什么是陷阱?无路可逃的选择怎么称得上选择?都是假象,相信哪一个?谁愿意执拗到跟自己耗着呢?多说无益,怎样抉择都可能后悔,留此为证,无论幻光永恒或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