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
他看见那温柔的男子站在门槛上,浅浅地向他微笑。他踉跄着奔过去,失手打翻案头的杯盏,花羹残漫,灼伤他赤着的脚。扶苏。他喘着细气慌乱地喊。扶苏,扶苏!他扑过去,握住男子冰凉光滑的手腕。
扶苏,你怎么这样冷……,怎么了,怎么了?
扶苏垂下眼眸,未绾的长发悄无声息地从肩头泻下,从他脸上拂过去。他从扶苏的长发间隙看过去,看见一片灼灼的桃林,鲜血一般浓烈的桃林。林间躺着支素白的六十四骨油纸伞,落满灼灼的花瓣,像是沾染了腥红的血。他只是一眨眼,那支伞便蓦然变成一把斜插于泥土中的剑,鲜血刺目。扶苏用纤长的五指拨开襟口,露出一条狭长的血痕,唇角上翘,哀伤地道:
皇弟,那把剑,割开我的脖颈。
他蓦然惊醒,四周是锦绣的帷幄。
“丞相!”他一把掀开帐帘,冷汗淋漓,“丞相!”
宦官惶恐地迎过来,“皇上,丞相不在!”
他一点点滑到地上。宫外是漫天漫地的腥红,兵刃相击的铿锵声响纷乱此起彼伏。桃花,桃花。也许不是桃花,哪有这么红得惨烈的桃花。他喃喃道:“丞相,丞相……你看……”
“丞相,多红多艳的桃花。”
梦境中男子温柔的笑靥骤然间好似一箭穿心,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宦官诚惶诚恐地伏到地上:“皇上保重龙体……”
他扯断发带,长发拨散,漠漠地抬起脸,望着华靡的玉阶,忽然咧嘴一笑:“丞相,好美的花啊。漫山遍野,轰轰烈烈……”
他的笑忽然僵住了,怔愣片刻,低低地埋下头去,在冰冷的地上轻轻地蜷缩,像只被箭刺伤的雏鹿,剧烈地颤抖着。
“丞相,我想起……为什么想起了咸阳的牡丹……?”
宦官的头伏得更低了:“皇上,请以”朕”自称。”
宫外刀影交错,像一场骤雨,云翻浪涌。他猛然挣扎起来,扯住伏在地上的宦官,竭声嘶叫:“丞相呢!我大秦帝国的丞相不是姓赵名高吗!!!”他甩开一脸恐惧的奴仆,反手掀翻案上的茶盏,破碎的瓷器迸溅开来,滚热的新茶洒落地上,一时间液体横流,在地上蜿蜒成一甲骨文般的图案。
扶苏,我夺走了你的东西,我以为我是个伟大的胜者。
扶苏,我嫉妒你,我深爱你,我厌恶你,我仰望你。
扶苏,我是一枚棋子,现在该舍弃了。
扶苏,我败得一塌糊涂。怎么办?
他强制自己平静下来,抿紧了唇,又迟疑地张开:“牡……丹……”
忽然想到李斯的惨死,他面色逐渐失了血色。他仍记得三年前赵高是怎么用阴鸷的双目直逼他内心,怎么用上翘的唇角勾起他的恐惧,怎么用低沉的嗓音蛊惑他的贪心。赵高一纸伪诏,那把梦境中沾染朵朵桃花的长剑便刺入了扶苏的喉咙。在很久以后,赵高半个身子隐没在暗处,低笑道:“公子扶苏,自刎之时泪水潸潸。”泪水潸潸?他从不相信扶苏会有一天流泪。那冰凉的泪,滴落在寒白的剑上,划出绝望的弧线,甩落那不知为谁而流的泪。
“丞相……”
他忽然觉得,刀剑相击之声,恰似觥筹交错之音。只是一为酒肉盛宴,一为人肉盛宴。他一阵晕眩,扶住墙壁。连那墙壁也是凉得彻骨,恰似他冰凉的心,沉沦进黏稠的沼泽,无法逃跑,无法呼救。越沉沦,越挣扎;越挣扎,越沉沦。
不思量,自难忘。
他犹记得那年那月那日的风是冷的。他正值总角,伏在先帝的膝头,静静地听先帝娓娓道来年幼的往事。他听得并不专心,数着梆子声声,听那单调的声音,一下一下划裂寒夜的冷寂。他盯着他父皇那对狭长的双眼,心中是狂妄的得意-----
始皇帝赢政,最宠爱的是他。
他也知道,父皇想立他为太子。太子这个位置,他也幻想过。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却觉得背后一阵寒气。吕不韦鬼魂般立在玉阶下,鹰隼般锐利的双眼微微一眯,“皇上,朝廷中仍是议论纷纷。”
他浑身一震,瞪大双眼,盯着面无表情的吕不韦,心脏突突狂跳。
“争议太子的人选。”吕不韦薄唇一张一翕,眼光飘向他,又收了回去。
“朕明白。”他感觉先帝吐出的三个字眼异常的轻,又异常的重。他自那一刻,开始憎恨他最喜欢的皇兄,世人最喜欢的皇子,扶苏。
他头脑蓦然清明,然而又痛起来。宫外杀声震天,宦官仍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浑身瑟瑟。他定定地凝视着那只颤抖的身子,良久一跃而起,将宦官揪起来,双目赤红地大叫道:“扶苏!不要趴着!你应该站起来!”“皇上……老奴……皇上……上啊……皇上……”
“扶苏!我还记得,七岁那年,你折了枝白梅,放进我掌心。”
“我留意你执笔的侧影,你的手指常会沾上墨汁。”
“你还说待你戍边归来,一起去看咸阳的桃花。”
他语无伦次,双唇颤抖。
“可我竟要了你的命……”
我是什么。我是胡亥,我甚至不配这个名字。我配不上这名字,配不上咸阳,配不上天下。我承载罪孽深重的鲜血,来自我弟兄的鲜血。我夺得了天下,却只是被捏碎的棋子,化作齑粉。
扶苏,咸阳的桃花,成了丞相的了。
扶苏,我向来喜爱咸阳锦绣的牡丹,我将它栽满了御花园。可是它们都凋败了,它们用枯瘠的容颜回报我的心血,若有来世,我一定在我的房前种上一片桃树,只待漫天烂漫之时,我会折下一枝,放进你掌心。也许你会一如既往,温柔地笑,在飘飞下来的灼灼桃瓣中,长发静静泻下,在晨风中美得灼目。
宦官被吓得不轻,他慢慢放开手,任凭腿软的宦官跌坐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向紧阖的奢华的门缓缓走过去。他闻见了鲜血的腥味,听见了宫外的打杀声,甚至感觉到被砍落的牡丹滚落在地,被污血浸染,被人足碾碎。可他已没有伤心的感觉了。
他慢慢走至门前两步处,停足,垂着袖子。发丝凌乱地贴在肌肤上,恍若一幅诡谲的图腾。
胡亥啊胡亥。
罪有应得。
他的眼瞳一点点迷离下去,迷离下去,渐渐失去了神采。宫门外传来杂乱的足音,那碾碎了牡丹的双足,在阶级上嗒嗒作响。紧阖的门被骤然撞裂,迸溅开来的碎片落在他肌肤上,划出艳红的伤口。他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他抬起眼眸,哀哀牵扯出一个惨笑。
“我就知道,咸阳漫野盛开浓烈的花。丞相他,是不会来的。”
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