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与世无争地嵌在群山间。亘古如此。
先后几批人从南方赶来,带着毛皮、干肉。他们精悍强壮,按着他们的神赐予他们的信物——从磨光的骨哨到繁复的纹身,追随神谕来到此地。他们放下绑着石块的粗木棍,抚摸裸岩,亲吻土地,泪流满面。继而匆匆离去。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期间也不乏流浪者,告别犹豫不决的部落大踏进发,但没有出来,有人说是穿越大泽从山的另一边离开了,有人说那是神的使者完成使命被接回圣地。
几百年过去,一部分人开始使用锋利的石片。他们将石叶放在石核上用力打磨,直至石叶的脊笔直锐利,灰黑的粉末悄然飘飞在微腥的风里。女人们将多余的兽皮撕割成长条,帮助男人们固定石镞、石锛与石斧。他们带着层层兽皮包裹的驱邪黑曜石向森林进发,企图征服那里的生灵甚至神明。留在林子外的三个人等了七个日月交替之后在地上画了一堆凌乱的线条后转身离去。
三十晴日过后,一场暴雨抹去了一切痕迹。而走进林子的人,也真的没有再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们最终到达了哪里。
数年之后,颠沛流离的部落相继安定,女首领时代悄然翻篇,好战的男首领们几番征战。当八方土地终于安宁,大泽周围的部落俱是元气大伤,只有大泽,依然泛着青白的水与棕黑的泥戏谑地注视着一切。雨水一季接着一季,曾经流着血的土地上长出了被定义为可吃的植物,于是曾经的武器沦为农具。
后来部落们渐渐联合统一,一个王和他的女人开始管理一切。王看着渐渐昌盛的族人笑逐颜开,临死握着公认最睿智的年轻人的手紧紧不松开。第二天新的王带着他的女人开始励精图治。就这样又过了很多年,直到有了颛顼,还有辅佐了他许多年的帝喾。
帝喾从离大泽很远的地方而来,巡游他的土地,带着他忠实的随从们和心爱的帝女。他们带着车辇、绘卷和武器,紧紧跟随他们的王。
嫘祖的玄孙啊。
他们行进得很慢,一步一个脚印,一里一声叹息。时不时有人趴下丈量土地,时不时有人拓下石上的印痕。卫士们紧张地护在外圈,尚未彻底腐化的鹿骨阴恻恻地注视着新来的猎人。林间还有很多眼睛,犬戎之将吴将军的部下也在密切注视着这支队伍。帝喾皱着眉头看着死鹿身上的箭,这不是致命伤,他想,也许林子里还有别的可怕的东西。帝喾预感到不详,但又不知危险来自何方,于是挥挥手决定到裸岩边就地搭帐。
入夜,一支利箭呼啸而来,斜斜扎在地上。帝喾正无意识地搓揉着兽皮,皱着眉头想心事。呐喊声传来,火光处人头攒动。“不算光明正大,但也不算卑鄙偷袭。”帝喾心下评道。一群人冲进营地。初次交战,帝喾的护卫倒下了两个,对方留下了一半尸体之后狼狈退走。
帝喾伸手拔起死伤护卫身上的箭,心里默默数着,每多数一个内心就疼痛一次,但他面色依旧平静。他走到蜷缩喘息的敌方战士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那双强装镇定的眼睛,开口道:“告诉我他在哪里。”倒在地上的人喉咙里泛着血沫,嘶声道:“你赢不了……”帝喾看了看他胸腔里的箭,毫不犹豫地抽出手中的两支送了进去。地上的阴影不动了。
“我们的斥候……”
“已经跟上去了。王。”
帝喾点了点头。护卫伸手送上兽皮,帝喾挥挥手推开了。他看着手上的血,有自己人的,也有敌人的,终究是没有擦。
明媚的阳光洒在裸岩上,伤者的气色都好了些,帝喾很是欣慰。他的眼里含着笑,挨个注视了一遍他的护卫们。有的和他年纪相仿,有的只比他大一点但看起来就像叔父一般,而有的只比他的长子大一点。他与他们谈笑风生等待斥候归来。
太阳很快落了下去。帝喾和他的护卫们正襟危坐等待着什么。入夜,那群火光又出现了,只是相比前日更加迅疾。帝喾与帝女坐在阴影里看着双方搏斗拼命。帝女将她的狗也放了出去。黎明之前战斗结束,一地尸体。这一次帝喾的护卫倒下了八个,余下的护卫里,四个带旧伤,六个带新伤,完好无损的还有10个,加上帝女之犬盘瓠。帝喾两颊肌肉跳了跳,转过身悄悄对地狠狠捶了一下。吴将军也在清点,他的伤亡更多,他紧按眉头。每夜派人前去战斗固然可行,帝喾护卫无可补充,必然有箭尽人绝的那一天,但是己方损耗也很大。这么多年他的族群能够与帝喾之国峙力并且不被其他族群吞并,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数量。他不想错过绞杀帝喾的机会,但也不愿冒元气大伤的风险。
“容我请示一下主上。”第二支火把即将燃尽之时吴将军对副将如是说。于是有人带着口信飞快地隐去在夜色里。
帝喾默默分发肉干与清水。算上几乎没有战斗力的随从、帝女与他自己,能够爬起来挥刀舞箭的人只有32个了。他凝视着这群人,缓缓的,从左到右,一个个细看着。帝女感受到父亲的紧张,她想要劝阻父亲,再等一夜,再等一夜说不定吴将军会不愿继续损失精英而放弃鏖战。但帝喾眼里的威压使她怯了,她咽下舌尖上的话语,恭敬地低下头等待父亲发话。
帝喾诚然是她的父亲,但他首先是一个王。
王怎么能够就这么被动下去呢。战士们眼底的沉重是对他最大的嘲讽与鞭挞。
帝喾低头喝了一口清水,有自作聪明的护卫将这看做反攻的信号,也跟着喝了一口,后面的人们不明所以,但也都开始喝水。
帝喾心里默默笑了。你们到底还是不了解我呵,不到最后一刻我怎么可能会选择以卵击石呢,他想。
于是他微笑开口:“有没有人愿意为我取得吴将军的人头?我们的斥候已经探明了他的位置。”
第二排最左边的年轻人骄傲地挺起胸脯迎着看向他的目光点头,咿咿呀呀伸手比划着那个沾着他的血与荣光的地方。他的头发里满是血污,不靠着树都无法站稳,左腿上新裹的兽皮已经再度被血浸透。帝女默默替他惋惜,如果无法及时回去,这条腿怕是保不住了……
但她再一次犯下错误,他首先是个士兵,其次才是母亲的儿子。
大家转回目光之后纷纷低头沉思。没有人出声。
“赏黄金千镒。”
依旧无人言语。
“另封土万家。”
有人在交换眼神,但没有人出列。
“再相嫁帝女!”
帝喾沉下心,帝女抬起头,温婉地笑笑,不知母亲是否就像这样嫁给父亲的。不过就算是,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她自嘲地想。
我先是帝女,其次才是父亲的女儿。终于对了。
这下连交头接耳都没了。鸦雀无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安静,连风都停了。
帝喾感觉自己突然老了,“大不了我自己去,”他想。年少时陪叔父颛顼打猎时的豪情涌了上来,他又觉得现在比当年还要年轻。
但是,他看见,盘瓠出列!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五彩的盘瓠本被视作祥瑞之物,平日一直受帝女照拂,此刻却贸然奔到帝女身旁亲热地蹭她小腿。帝女本就聪慧,失声道:“盘瓠……”
盘瓠猛然抬头,定定看了帝喾一眼,转身狂奔而去。
帝喾愣了一瞬,随即意识到他有失仪礼。赶在大家回过味前,他朗声道:“……盘瓠此去,赏黄金千镒,封土万家,相嫁帝女!”
吴将军处,带回口信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栽进帐篷,随即便有人捧上清水,但临近虚脱的年轻人只紧闭双眼喘了一口气便说道:“房王言,困,不然,不义!”说完便赶紧退到一旁狂喝。
副将也递上清水,将军一直在等这道口信,也是滴水未进。
吴将军只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矜持地放下了。
“你去安排一下今晚的战斗。”
“是,将军。”副将退开,徒留吴将军与兀自狂饮的年轻人在帐中。
房王的军队有很多,论消耗的话对国力影响其实不是太大,虽然这么多年他一直忠心耿耿,但……吴将军不愿再想,只是烦躁地背着手踱步。
兽皮帐子猛然揭开,正午的阳光刺在吴将军的眼角旁。
若在从前吴将军必然喝骂出声,但今天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扫副将。
天吶!是……是盘瓠!一直以来只闻其名未得一见的五色祥瑞盘瓠!
“恭喜将军!帝喾的祥瑞转投将军您的麾下!看来胜利指日可待啊将军!”副将难掩喜色。
吴将军也笑逐颜开。既然盘瓠都来了,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于是当即设宴,痛饮七斛。
当副将和副将的副手们合力将吴将军抬回帐内时,吴将军还不忘醉醺醺地叮嘱说:“……看好盘瓠……可别让它跑喽……”
副将低头看了一眼,笑着说:“将军,它哪儿都不去,一直跟着将军呢!”
吴将军含混地咕哝着:“……好……好……不会亏待……的……”
副将掩好帐子吹熄火把便欠身离开。
幽暗中盘瓠诡异地笑了笑,一口就叼住了吴将军的气管!
太阳的余晖不清不楚地残留在地平线上。
“盘瓠!是盘瓠回来了!”火把的照映下,一团阴影飞快地掠向帝喾的斥候。
“啊!”
“我的天哪!”
惊叫声此起彼伏。口快的已然出声,口慢的赶紧憋回喉咙里。
帝喾和帝女一跃而出!盘瓠果真衔着吴将军的人头!但满身血污的盘瓠扎扎实实吓了他们一跳。
盘瓠平日蓬松的毛和灌木枝刺一道被血糊得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显然盘瓠下口之后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寻了光线不好的时候绕了小路归来。
帝女赶忙转身找清水。帝喾悄悄看了一眼帝女的背影便赶紧转过头来。其他人打水的打水,找兽皮的找兽皮,没有人停下来注视今天的主角们。不能,也不敢。
然后帝喾与盘瓠就直直地对视着。
帝喾不说话,盘瓠不松口。
帝女知道父亲为什么不说话,但她明白,他首先是一个王,还是一个雄心勃勃并且受人爱戴的贤王;何况她曾经确实有点点喜欢盘瓠……
所以她赶紧开口:“盘瓠回来啦!养好伤再定嫁娶事宜可好?”
帝喾的喉咙动了动,但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盘瓠松了口,吴将军的人头在有些倾斜的岩台上滚了五步远才停下不动了,干涸的乌血仍然在岩石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然后盘瓠脱力侧倒在帝女脚踝边。
但帝喾觉得,帝女开口前盘瓠盯着他的眼神已经伤了他的自尊。盘瓠已经看出自己舍不得帝女,但出于矜持不愿先开口反悔,盘瓠的鄙视,警惕,与坚定让他羞愧。
这一夜无人来袭。吴将军的副将安排好的战斗人员大概被调去搜查凶手了。
帝喾无心再留,翌日一大清早便要离开大泽向北而去。
大泽的水面上起了雾,但可见水依旧青白,泥依旧棕黑。
帝女抱着裹好伤的盘瓠站在帝喾身旁。盘瓠昨晚很主动地伸出爪子把不易看到的伤口亮给帝女看,帝女又心疼又好笑,强按着想躲的盘瓠涂药膏。
帝喾拿着清水在帐外站了半宿,默默转身回去睡下了。
帝女不知道这一切。
帝喾看着雾气缭绕的大泽,心里闪过昨日细细盘算的得与失,缓缓说道:“我赢不了……”
没有人懂。但他们默默低头站在帝喾身后,为逝去的人惋惜,也为回去后的命运憧憬。一言难尽。
帝喾转身离开。再不回头。
雾气消散。
太阳升起。
一页大泽边的旧历史从此揭过,但一页中土上的新篇章就此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