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实在太郁闷了,所以想颠倒过来看看这个世界。可结果却是一样的!
——《河童》
江南一夜风雨,雨水打湿上海的地面,沉默的城市更加沉默。
雨水冲刷掉不该有的嘈杂声音,对面的楼一动不动站在雨中,楼体的颜色像天空一样逐渐失去情感,中间有多少心力交瘁的人。
隐隐几声犬吠后又是漫长的雨声,无穷无尽的雨声。
起身去烤了几个土豆,感觉浑身无力,十分无趣。一个月来不理解的事情实在太多。
连愤怒的力量都失去的时候人们会幻想,如果是另一个世界呢?
假作真时真亦假
《河童》里,S精神病院23号病人有一个逢人必讲的故事:三年前的夏天登山时偶遇一只河童,穷追不舍时跌入一片黑暗,醒来时已经来到了河童的国度。然后就像是《红楼梦》中的通灵宝玉一般,他在河童国里亲眼所见这个国度的习俗、恋爱、生育、家庭、文艺、剥削、吃人、政党、战争、哲学、法律、诗人、宗教,一切都使他十分震惊,深觉十分绝望已无法忍受后决定回到人类社会。然而更绝望的事情发生了,他无助地发现之前习以为常的人类社会竟然更加污浊恐怖难以忍受,最后在逃离回河童国的途中被抓到了精神病院。
每次平静地讲完这个故事后,23号病人最后都会猛然站起身挥舞着拳头向每个人大吼大叫:
“滚出去!你这个恶棍!你不也是一个愚蠢至极、嫉妒心强、猥琐下流、厚颜无耻、自以为是、残酷自私的动物吗?滚出去!你这个恶棍!!”
这个类似于《桃花源记》的故事结构描绘的却是与《桃花源记》完全不同的幻境:桃花源是一个在痛苦时可以躲避的避难所,但《河童》中描写的是一个完全绝望的世界,无论是这头还是那头,都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何等苦闷,何等不安,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颠倒的世界,终究无路可走,无处可逃。子虚乌有、荒诞黑暗的河童国却比人类社会要更加美好,芥川龙之介对日本社会乃至于人类进行了毫不留情的辛辣讽刺,却又无可奈何。作者似乎把这样一个问题抛给了每个读者:如果对现实不堪忍受又不愿妥协,那么可以得到救赎的出口究竟在哪里?书中没有任何答案,作者自己也没有任何答案,虽有乌托邦式的幻想,但终究是反乌托邦的残酷以至最终陷入深深的绝望。作品发表于1927年3月,4个月后,35岁的芥川龙之介自杀身亡,一代文豪就此陨落。
残酷得让人有一种错觉——就算是死去了也无处可逃,土地上没有可以埋葬人的坟墓。
艺术的尺度
特库是河童中的诗人,留着长发,喜欢在房间里摆满高山植物,身居其中,有时写书,有时吸烟,生活十分逍遥。他是一位自由恋爱者,认为普通河童的生活十分荒谬,生活在一起的河童都以折磨对方为乐趣。一个月夜,他看到一户人家的窗户里一家人幸福的家庭场景,虽然感到十分羡慕,但还是随即觉得“那张桌子上的荷包蛋,怎么看都比恋爱更加卫生”。这也许可以看做是芥川龙之介自身爱情观的写照,也再一次反映了强烈的厌世情绪。
特库对于艺术也有着独特的见解,他认为艺术不应该受到任何束缚,一名艺术家首先应该是超越善恶的“超人”。他的艺术家朋友们也都持有相同的观点,他们放荡不羁,尽情挥霍着生命与感情,可以一口气喝掉六十瓶艾酒后一命呜呼。
如此自由随性天赋异禀的艺术家们所生活的环境是什么样子?河童国中空前绝后的天才音乐家科拉巴克在音乐会演奏钢琴的时候,巡警喊着“禁止演奏”冲了进来。哲学家马古解释说“对于听不出音乐好坏的河童来说,即便是再不堪入耳伤风败俗的曲子,他们也是听不出来的”,而巡警行动的原因也许只是“他在听刚才的旋律时,想起了和他老婆共枕时的心跳了”。当追问这样的审查是不是太过粗鲁了的时候,马古回答说“什么?应该比任何一个国家都文明。你就看看日本吧,就在一个月前……”,说到这马古被空瓶砸中头顶,失去知觉。
其中含义无需多言。
反而什么样的东西可以安全存在和批量生产?河童国中制造图书只需要将驴的脑髓晒干碾碎,加上纸和油墨倒入机器便可完成,这样的方式同样也适用于绘画和音乐。
后来在街上遇到诗人特库的时候,他坦言其不堪失眠之扰,精神似乎也出现了异样。忧心忡忡目送特库的时候,看到学生拉普大头朝下看着来往的人群车辆,以为他也发了疯,却听到拉普从容地说:“啊,我实在太郁闷了,所以想颠倒过来看看这个世界。可结果却是一样的!”。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特库,后来他在家中开枪自杀,死因不明。
“哦党”与《啊报》
Quorax党,意为“哦党”,刚刚取得政权,是动辄标榜“河童的整体利益”的政党。《Pou-Fou报》,意为《啊报》,声称代表劳动者利益的媒体,管理记者的是奎奎,奎奎依靠盖路,盖路是玻璃公司经理,掌握“哦党”的是罗培,操纵罗培的是《啊报》,环环相扣,十分复杂,总之是与劳动者利益毫无关系。在事关河童利益的时候,哦党会站出来大放厥词,《啊报》则负责配合宣传,凡是不利于哦党的轻则禁止转发,重则删帖封号。
关于罗培的演讲,盖路有着精彩论述:
“那个演讲当然通篇都是谎话。可是,因为谁都知道那是谎话,这岂不就是和正直无异了吗?将其一概视为谎话,那是你们的偏见”。
很有道理。
生死由谁
相信很多人都想过,为什么人没有权力决定是否来到这个世界。
在河童国中,这件事情则可以由自己决定。临产时父亲会询问未出生儿的意见,“你到底想不想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仔细想好后,再回答我”。渔夫巴古也循例询问,他的孩子有点过意不去地回答说:“我不想出生。首先,我爸爸可能遗传给我的精神病就十分可怕。而且我相信,河童的存在是罪恶的”,助产妇注射了一种液体后,一切都不必开始。
这无疑又是芥川龙之介厌世的写照,人对自己的生命并不会有完全的掌握权,所谓生死有命,生是完全无法决定的事情,但人是否有完全的权利来决定自己的死亡,或是因为绝症的病痛生不如死,或是因为精神的折磨难以忍受,甚至仅仅只是单纯想像河童艺术家一样在一口气六十瓶艾酒的快乐中死去。我认为这些都是人的自由,理论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干涉。
人不会无缘无故结束自己的生命,一方面死亡是自由,而另一方面,获得自己应得的东西以保全生命是不是人的自由和权利所在?人不会无缘无故结束自己的生命,人不会无缘无故因为急性胰腺炎就从5至6楼的走廊窗户一跃而下。人不会无缘无故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个一生体面的好人在那一刻所感受到的是否仅仅只是身体上的剧烈疼痛,不得而知。当一个每天伴着小提琴声的人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甚至是具只能直接火化解封后才能领骨灰的尸体,谁来为这一切负责?同理之下,谁能自保?也是哑然,也是禁语,动荡黑暗的日本社会所造就的绝境酿成了芥川龙之介的悲剧人生。
《痴人之言》
哲学家马古著作中的一些文字:
“最让我们自豪的,往往不过是我们所没有的东西而已。”
“任何人对于打破偶像,都不会持有异议,同时,任何人对于想要成为偶像,也都不会持有异议。但是,能够稳坐于偶像宝座上的,一定是受到神灵格外眷顾的。——要么是白痴,要么是恶棍,要么是英雄。”
“减少对物质的欲望,未必一定能够带来和平。而若想求得和平,我们必须减少精神上的欲望。”
“所做之事也就是能做之事,能做之事也就是所做之事。我们的生活,根本无法摆脱这种循环论。——因此,也始终是不合理的。”
哪个世界是荒诞的,哪个世界是现实?哪个世界是正确的,哪个世界是邪恶?爱情、眼泪、诗歌、愤怒,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再重要,对着几个土豆就能解决的生活,做人的欲望客观上降到了最低。为不好的东西找到好的地方进而无限放大以盖住事情本来的样子,如果这是乐观,什么是颠倒黑白。在不知道保持乐观的依据是什么的情况下,乐观的能力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在空气中一年快似一年地蔓延,是谁铺就了这样的路,是谁拿出了一块红布,他的目的是什么。
旖旎河水,清波泛起四月春色,白色的鸟踱步河岸,一切比平静更平静,平静得像没有发生任何事。忠肝义胆,孤注一掷,人是涌金门下的张顺,万箭穿心;善于遗忘,善于原谅,人是三叩九拜的宋江,满心只有招安。一切都会结束,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那是后话,而当下除了祈祷,别无他法。
今夜,若有变故
请在淤泥里
把我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