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年前的一张老照片上,母亲怀抱她不满一岁的小孙子,站在一棵石榴树下,那年她才刚刚50岁。39年过去,母亲早已过世,而那棵老石榴树,也在10年前的拆迁中,被一位觊觎它10余年的园艺爱好者买走,不知植于何处。
然而岁月可以流逝,但思念却是永远。那个位于小巷深处的老屋,那棵石榴树,以及母亲怀抱她的孙子站在石榴树下的瞬间留影,却时时萦绕于心头。
小巷里的这个家,是1963年冬天住进来的。在此之前的5年前,由于"大食堂"吃不饱饭,母亲带着我与两个妹妹到邯郸父亲工作的地方,在邯郸老城北边租房居住,其间的五年,三易住处,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也饱尝了人间的冷暖,直至1963年8月连续近一个星期的大雨冲毁最后一间租房,我们全家才搬进城南这处公房,生活才稳定下来。
这处住房,实用面积才22平方米,那时一家8口,就挤住在这间房屋里,家俱只有父亲花了五角钱买来的一只茶叶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父亲只得到"老邯北"信托商店花4块钱买来两张旧木床,又在屋内西南角请泥瓦匠砌了一个炉灶,就算是全部家当了。
尽管清贫,母亲与我们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此前的5年,寄人篱下,居无定所,还时常受房东的欺负。我清楚地记得1962年,正是党内整风时期,父亲在一家大百货商店任政冶办公室主任,房东要我父亲给他们买棉花,在那个时候买棉花是要凭票证的,走后门属于违纪,父亲婉言拒绝了。由此,房东无故寻事,多次要我们搬走。我更记得,本来居无定所的母亲,常常一人独自流泪到深夜,她无声的哭泣,也常常噬咬着幼小孩子们的心灵。
其实母亲是一个开朗活泼的人,忘记辛酸之后,她总喜欢唱起她少年与青年时代八路军教会的《左权将军之歌》、《一九四三年》等歌曲与《秧歌舞曲》,她一边唱,一边抱着小妹妹晃啊、晃啊,直到把孩子逗得格格直笑。她回忆解放战争末期,解放军女干部要她跟大军南下的情景,遗憾地说:"要不是恁姥娘(外祖母)阻拦,我就跟部队南下了!"住进属于自己的房屋后,虽然家徒四壁,但我们兄妹6人又听到她久违了的歌声与绽开的笑颜,我们美丽的母亲!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院里种了一棵石榴树,树苗买来时,仅有手指粗细,第一年就抽出新枝,并长成竹筛大小的树冠,青绿的树枝,长长的绿叶,紫红的叶柄与叶脉,它长在窗前,给窗前留下一片绿荫,也给小院增添了几许生机。谁知第二年暮春,其它的树木全都长出新叶,而它却杳无新春的气象,灰褐色的树干与枝条扎撒着。一直等到公历5月,还是了无生机。正当家人议论着要拔除它时,却发现第二天一早,满树一片碧绿,且一长叶就长满火红的花蕾,沒几天满树冠已开出火红的榴花。家人连连称奇!
这棵有着传奇色彩的石榴树,曾经给家庭带来几多欢乐,几多记忆。先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添了儿子,父母添了小孙子。儿子呱呱坠地,父母高兴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因为,我与父亲两代单传,到我这一代又添了一个男婴,赶上了计划生育,等于三代单传了,母亲思想有点封建,添了孙子,感到无比欣慰。给孩子取名时,两位地人争论起来,父亲说"叫晓飞吧!"母亲先是说"叫根吧?他是咱家一个根儿。"继而又说"叫四辈儿吧。他老爷爷、老奶奶健在,到孩子这正好四辈人,多好!"为此,两位老人久久争论,互不相让。那时我在工厂上常白班,妻在纺织厂上三班倒,妻产假满后上了班,孩子都是母亲带,妻上夜班,孩子跟着奶奶睡,夜里给孩子喂奶,换尿布,一晚上睡不了一个囫囵觉,她乐此不疲。孩子一个多月,一觉醒来,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奶奶笑,她的脸上也笑开了花!孩子偶然尿了床,洇湿小褥子下的大褥子,她从不着急,也不给小褥子下边垫上一层塑料布,说是塑料布不透气,对孩子不好。她把孙子看做家中的千金瑰宝,疼爱有加。
孩子呀呀学语,早早就会笑,这一老一小,欢声笑语,给家中凭添了温馨与欢乐。孩子不到一岁时,一天我从朋友处借了一台照像机,要给他们祖孙二人照张像,再三动员她,她几次婉言拒绝。后来我得知,她嫌自己太瘦,不上像,等胖了之后再照。我年少时的母亲,高挑的身架,白晰的面庞,大大的眼睛,一笑两个酒窝,有着美丽的容颜。近30年来,她受尽劳困,一天比一天削瘦,她是盼着有一天能过上富足的日子,再照一张像片。经我再三劝说,她才说:"我就抱着孙子,在石榴树前照一张吧。"当我举起相机透过镜头,看到的是她怀抱胖胖的小孙子,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那永远难忘的一瞬。
1995年,家中养了一只小狗,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玲玲,这小狗既聪明,又乖,讨人喜欢,长着长长的睫毛,两只孩童般的大眼睛,十分灵性。它看主人上班走了,每次都跟在自行车后边送一程,直到跟它说:"别送了,回家去吧!"它才回去。妻子在纺织厂上中班,晚上十一点半就离家上路,它会一直送出二、三百米外,让它回去,它还立于原地,目送主人,直到看不到身影。1996年8月6日深夜,我从涉县采访回来,刚走到巷口,它已从夜幕中跑出,扑到身上,好像久别的朋友重逢,欣喜不已。那两年儿子上初中,下学后回家做作业,一张书桌放在屋中窗户下,玲玲会静静卧在窗外石榴树下的煤棚上,静谧地守护着他。20多年后回想那一情景:葱茏的石榴树上挂满红红的石榴,绿荫下一只洁白的小狗,明亮的玻璃窗内一位风华少年俯案静读,那是一幅多么温馨的图画啊!
1995年9月初,一场淋漓畅快的秋雨过后,窗前的石榴树累累的硕果挂满枝头,少许石榴经雨后果皮裂开,紫红色的籽粒如一颗颗玛垴在旭日的阳光下晶莹剔透,闪耀着宝石色的光泽。这一天,儿子背着崭新的书包就要到邯郸一中读高中,我的父母站在石榴树下,深情地目送他们的孙子上学,那一天,内向的父亲十分激动,他说了一句至今都让我记忆深刻的话语:"现在,我们祖孙三人都是一中的学生啦!"一个家庭,老子、儿子、孙子都曾在或即将在同一所母校读书,是一种美好的缘份,只不过,我的父亲是在抗日烽火刚刚熄灭,人民解放战争的烽火即将燃烧之际,邯郸中学(一中前身)刚刚成立,有幸以共产党员身份来到这所崭新的学校读书,而我则是在激情燃烧的1965年走进同一所学校读书,现在轮到他的孙子又要走进邯郸一中求学读书,这真是历史的巧合,年逾花甲的老父亲饱含欣喜的目光,秋风吹着他的头发,头上是碧绿的树叶与红红的石榴,宛如一幅动人的风景画,多少年后仍栩栩如生。
温馨的家庭是世间一道最美的风景。1998年,儿子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启程报到时,正值黎明,其实天还没亮,父亲与母亲的居室早已亮起灯,透过婆娑的树影,可以看到父母坐在床边的身影,他们几乎彻夜不眠,他们为我们这个大家庭出了第一个全日制大学生而兴奋,也为孙子到遥远的外地读书而伤感。孩子一出生,沒奶吃,我的母亲将他搂在怀里,手拿奶瓶一点一滴地喂奶;孩子发烧,母亲将脸偎在他的额头,以自己的体温测试着孩子的体温;孩子住医院,母亲彻夜不眠,守护在他的病床边。及至孩子上了小学,父亲让他的孙子与自己住在一间面积仅有七、八平米的小屋,孙子怎么说,他就怎么办。人们都说隔辈亲,他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孙子身上,用母亲的话说,他是"孩子要星星,他也会搬梯子去够!"
现在,孩子背着行李,手提行李箱就要出远门到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沒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陪伴,孩子上大学的喜悦与离别的愁绪糅合在一起,怎么不让他们柔肠百结,又喜又忧呢?走到石榴树下,母亲强忍着眼泪,一下转过身去,她说:"送孩子出远门不能掉眼泪。"当她回到屋中,坐在沙发上,却不停地擦拭着眼泪。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母亲,一个识不得多少字的家庭妇女,却带着五个大学生,支撑着全部家务,一时被传为佳话。她的四个女婿,分别大学毕业于河北、山西、内蒙古四所院校,而我则因为文革与上山下乡,回城后上了一所"沒有围墙的大学",并获得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本科文凭,这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很少见的,而且,全家17口人,沒有一个有过任何污点,这不能不说得益于传统的家教。就是这样一家人,在清贫的家庭中,虽沒人做过大官,但岁岁年年,几乎每个有工作的人,都捧回鲜红的奖励证书与一张张奖状,让父母甚感欣慰,也引起邻居的羡慕。这也给家中小小的居室带来欢笑。
年年八月中秋,石榴熟了,几个大人攀着树枝采摘丰收果实,小一辈的孩子们欢天喜地,端着小竹筐接过摘下的石榴,攀比着谁筐里的石榴个大,哪一个石榴最红?也每逢此时,父母仅20多平方米的居室内,满满摆上两桌我亲手烹制的菜肴,大家饮酒谈笑,其乐融融,把酒话丰年,憧憬着未来的希望。一家人的职业,有工人、有教师、有军人、有公安、有工商、有新闻、有学生、有医生,除了农民,几乎全了各行各业,共聚一堂,洋洋乎大观!
吃茶读闲书,听雨看落花。闲暇时刻,读读书,看看电视,邀两三好友小酌,是一个普通人家的乐趣。有一次,儿子邀来加拿大小伙柴德到家中做客,正是石榴成熟时节,妻子把剥下的一碗石榴籽端给这位洋小伙,哪知这位金发碧眼的小伙子却很腼腆,本来白晰的面庞现出一抹红晕,礼让再三他才抓起碗中的榴籽吃了起来。儿子又拿过一个完整的石榴递给他,他却无从下手,不知怎样才能吃到石榴,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把石榴皮剥开,露出榴籽,他还拿着石榴发呆,一问,他羞涩地用不熟练的汉语比划着说:"我一剥,哗!不全掉下来?"惹得大家会意地大笑,他竟羞得两颊绯红。还有那位澳大利亚的罗伯特,也是憨的可爱。与我和儿子小酌,我喝白酒,他与我的儿子喝啤酒,席间我与他碰杯,当我端起酒与罗伯特碰杯时,罗伯特的啤酒瓶一低再低,啤酒几乎从瓶口流了出来,我问其故,罗伯特一再说:"您是长辈,我的酒不能高过您。"儿子解释说:"这是我教他的。"罗伯特会心一笑。原来洋人也这么可爱!
说到石榴树,不能不说母亲的小收音机。我在电台《清晨热线》做记者与主持人,母亲是时时把我挂在心头的。多少次,黎明前起床上班走时,透过石榴树的枝叶,她老人家屋里的灯光都亮着。久而久之,心中纳闷,都说老年人觉少,她每天睡得很晚,怎么每次天不亮都醒了?终于,有一次问她:"娘,您怎么这么早就醒啦?"她的一句话让我眼泪潸然而下,娘说:"你天天在《清晨热线》给人说话,肯定得罪了人。天不明一个人去广播,娘是怕你路上不平静,只要出了门,听到收音机里你的声音才放心哪!"就是这样,一直到她去世,那台小小的收音机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原来,儿走千里母担忧,就是近在咫尺,娘也一直在为儿担忧啊!
哦,院中那棵石榴树,10年前你被人买走,不知植于何处?你在那里还适应吗?初夏,你的树冠还会开出满枝火红的花朵吗?仲秋,你还会结出满树的果实吗?……
思念你,思念你树下的绿荫;思念你,树下的往昔时光;情思绵绵,萦绕心头的温馨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