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惊心
第二天晚上,我没有去实验室工作,也没有睡好。整整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清醒时,梦里边,睁开眼,或闭着,总有那个身影在晃动。绿色的,白色的,灰色的,沐浴着朝霞或是一身的血水。从国防军军官到集中营囚犯,变化太大,叫我这个几乎不认识的人都难以接受,何况他自己。
迷迷糊糊中,我突然跳起来,脑子立刻清醒,赶紧披上衣服,冲到窗前,推开窗户向下看。(昨晚上,我特意没有拉上窗帘。)我的宿舍在二楼,从窗户望出去,两幢宿舍楼的大门,通向操场的铁栅栏门以及铁栅栏那一边的操场都看得清清楚楚。
还好,时间还不算太晚。中国人正走向铁栅栏门前的哨兵,立正、低头、行礼,双手拽着帽子,抱在胸前。虽然也穿着灰色条纹的囚服,虽然单薄的囚服不足以抵御屋外的寒冷,但是那灰色的身影没有发抖。
哨兵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似乎笑了笑,还好没有难为他,打开铁栅栏门,让他过去。然后,他又像昨天一样,慢慢地,从空无一人的操场中央径直走过。
来来回回的探照灯光束从他身上划过,随后返回来恶意地照着他,接着是更多的探照灯光束汇聚过来,使他在亮如白昼的操场上无所遁形。黎明前的黑夜里,这些打在他身上的光束仿佛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等着将他吞噬。
我紧张起来,怀疑听到拉动枪栓的声音。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了。营里有类似的传闻:党卫军看守肆意刺激、威吓犯人,以此取乐,只要犯人害怕了,惊慌了,忙中出错,想要逃离,看守就可以随意惩罚,甚至开枪击毙。
我不自觉地抓紧窗框,身子探出窗外,几乎要冲他大喊:别跑!千万别动!他们是在吓唬你。岂止吓唬,他们是在恶意地玩弄。因为夜晚太无聊,而他们的心比这夜更加黑暗。
但是他们要失望了。就我离他这么远的距离,仅仅一个身影,我都能感受到他的沉着镇定。他依旧慢慢地走,脚步没有乱,背没有弯。
渐渐的,事情起了变化。那些探照灯原本是为了震慑他,恐吓他,而现在却是在跟随他,为他照明。若大的操场成了他一个人的舞台。他是这寒冷黑夜里一道吸引人的风景。
开始是灭了一盏灯,紧接着接二连三,有一刹那完全黑暗,所有的探照灯全关了,然后又啪啪啪地亮起来,恢复最初按照规定范围单调乏味地乱晃。
不知道是谁震慑谁。我能想象出那些看守脸上可笑地神情变化,从幸灾乐祸到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我忍不住想笑。但同时又担心害怕,难道他每天都要经历这样一趟生死考验?
第三天,我凌晨三点时就起来。黑着灯,搬把椅子坐到窗前,用厚厚的窗帘把自己连同椅子一起遮掩起来。月光如银,院子里还亮着灯,如果被铁栅栏门前站岗的哨兵看到我这样就太奇怪了。
遮严实了,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我打开窗户,这样,院子里的任何声响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了,哪怕是野猫从窗下溜过。一会儿,我觉得冷,便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可还是冷,手脚都麻木了,不自觉地微微打颤,心也隐隐作痛。
我等待着,焦虑着,忐忑不安。
时间过得真慢,几乎停滞了。月亮下去了,黎明前的黑暗似乎没有尽头。
“啪嗒……吱……呀……”
开门声是很轻的,任何其他的声响都可以把它盖下去。我忙站起来,撩开窗帘向外看,一眼就看见对面宿舍楼的大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站在门廊的路灯下。
“天!”我眼前发黑,赶紧抓住窗框,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睁开再看:是他,确实是中国人,灰色的,瘦削的身影。他从党卫军的宿舍楼里出来,在黎明时分,每天如此。那幢楼里住着很多党卫军, 维尔·申克 少尉的宿舍也在那儿……
我透不过气,浑身发抖,心越来越痛。不行,我感觉双腿发软,身体摇晃,快站不住了。我得坐下来,或是躺下,躺到床上,蒙头睡去,醒来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看见过。我在干什么?我在等什么?等着验证什么?是啊,在我和他,那个中国人之间,是一个混乱而细腻的世界,难以名状,非常脆弱,仿佛尊贵的水晶,一个闪念、一个眼神便足以令之破碎。现在那颗水晶就已经碎了吗?我是希望它碎,还是不?如果希望它碎,我为什么会心痛?如果不,为什么我还要等待?
我觉得自己分裂了。
一个声音在说:不要看了,离开,离开窗户。回去吧,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结束了,该结束了,现在还不算迟,结束还来得及。三天来,你神不守舍,不休不眠。这很危险,太危险了,不要忘了,你身在何处。集中营,疯人院,犯人是疯子,看守是疯子,全是疯子。在这群疯子中,你还能指望什么?期待什么?能够不疯就是万幸了。
但是眼睛不听使唤,它跟大脑好像不是长在同一个身体上。它贪婪地、如痴如醉地注视着他——中国人,一刻没有离开过。它跟着他,跟着他的身影,跟着他的脚步,再一次被探照灯的光环环绕,在寂静空旷的舞台上,踏着生死一线的钢丝,跳着惊心动魄的舞蹈。
接下去的几天,我拼命工作,希望借此来麻痹自己。晚上更是寻找一切借口留在实验室,那些借口都是用来说服自己的。因为我知道,如果在宿舍,我会控制不住的。
不论我怎样躲避,怎样掩藏,还是没有逃过恩斯特的眼睛。这不,午餐时,他坐在对面,死死地盯着我。
“干嘛这样看我?”我回瞪他,没好气道。
“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怎么这样问?”
“没事?你看看你,满眼血丝,脸色苍白,还没胃口,该不会生病了吧?”说着,恩斯特就伸手要摸我的头。
我打开他的手,不耐烦道:“你干什么?别动手动脚的。”
恩斯特没生气,仍然关切地问:“你真的没事?”
他是真心关心我,只是我不喜欢这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于是我低声道:“那还有假。”
“那一定是工作太累了。”
“大概是吧。”见他不再追问,我也就顺着他的话说,不过并不是撒谎。“你知道试验一直没有进展,我很着急,真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想开些,反正他们都是要死的。”
他的口气未免太随便了些。一听之下,我紧皱眉头,不满地叫道:“恩尼,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们可是跟你我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嘘!你怎么还没有适应啊,我的少爷。”恩斯特紧张地转动眼珠,凑过头来压低声音道:“这话也就在我这儿说说,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讲。”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不要跟别人讲,我能跟谁讲?说实在的,本来我已经想通了,他们是我实验室的小白鼠,跟我们有着相同生理构造的试验品,只是有语言,有感觉,还好没有灵魂。但是那天凌晨看见了他,我忽然记起,他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难道他也是小白鼠?不!他不是!绝对不是!他有灵魂,有高尚的灵魂。
“高尚的灵魂?”我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针扎似的疼,不得不闭上眼睛。
“别难为自己了,这不是我们该想的。”恩斯特拍拍我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好了,帮你找个理由,放自己半天假。”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他的真正用意。“怎么?你又要去慕尼黑?”
恩斯特每个月都要去一次位于慕尼黑的党卫军仓库,把所需的药品、耗材领回来。上个月也有过一次。那天,他就让我替他顶了半天班。其实没什么事,还真是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
恩斯特点点头。“嗯哼,帮我顶半天班,怎么样?”
“那还用问吗,没问题的。”我爽快答应了。
“你真好,亲爱的。”恩斯特可爱地笑着,向前努了努嘴。
我被他的滑稽样儿逗乐了,闪身躲开。“可别,你这家伙,拿开你的油嘴。”
我们嬉笑了一会儿,暂时忘记了那些烦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