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情缘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梦中的苦菜花海


题记:

满地翠绿的苦菜,点缀着金黄的花儿,我飘在其中,身心飞扬......这如诗如画、亦真亦幻的情景,是我时常的梦境。

从第一次吃苦菜,到第一次想写一点儿苦菜的小散文,过去了20多年,自有了那个想法到今日,近20载的光阴又要匆匆远去。

始终在挂念的,或如蚌内之沙,忍住阵痛,嬗变珍珠;亦像肝胆郁气,倘不纾解,可成结石;或若窖里五谷,与麯缠绵,酵出佳酿;

我难以割舍的苦菜情缘呢?不论是什么,写出来吧,于是,便有了此文。


香甜无比的晚饭


“大儿子,快看看你爹收工了吗?”

正在烧火做饭的我妈喊到。

我瞭向南山坡,绿意朦朦的山腰上,一大片人往屯子里走来,那是生产队的社员下工的队伍。

“回来啦!” 我扯着嗓子回到。

“还不快接去,有苣荬菜、婆婆丁和耗子尾巴花儿呢!”

我立即拉着妹妹,一溜烟儿地奔出去.....

一口气跑到我爹跟前,呼哧带喘的我,还没有站稳,就拽过那捆带着根子的苣荬菜和婆婆丁,妹妹接过一大把耗子尾巴花儿,爹稳稳当当地把最大的那朵粉色的花,别在妹妹系着翘起来的小辫子的绿头绳上,我俩转过身连蹦带跳地又往家尦去,回答我爹那句“慢点儿,别摔倒了!”叮咛的,是妹妹咯咯咯的笑声。

今天的晚饭,因为有了苦菜而变得最诱人了:全家人盘腿围坐着炕桌边儿,桌子上摆着白嫩嫩、绿生生的苣荬菜和婆婆丁,水灵灵的小葱,香喷喷的大酱,黄灿灿的小米饭......

嚼在嘴里那粒粒可数的、非常肉头的、甜糯而又毫不粘连的小米饭,有些轻微卡嚓卡嚓脆响的苦菜和小葱,每一口都想美美地多嚼几下,给口腔以更多的快慰,不得不咽下的时候,只见喉头上下一动,也能听见嗓葫芦的轻微的一声咕噜,紧接着,筷子又使劲儿夹起一大筷头子苦菜,在酱碗里蘸着,再拨到饭碗里,裹着小米饭一起塞进嘴里,一气呵成,好不忙活儿。

有时甚至顾不上擦一擦粘在脸上、衣襟上的大酱、小米粒,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情不自禁的、极自然的快意与满足......

这就是几十年前,典型的东北农户,初春时节,吃着苦菜的晚饭的特写镜头。

直至今日,每每想起,或听别人说起吃苦菜的晚饭的情景,都会不自觉的咽一下口水,脸上立刻就挂上了呆萌的笑容(此刻的心脏应该分泌大量的最健康的“缩氨酸”)。

这是世界上最廉价、最简单却又是最丰盛、最香甜、最百吃不厌、且最耐人寻味的饭菜啊!毫不夸张地说,一个人一顿饭吃一饭盆儿苦菜太正常不过了。

这些年,也吃过不少特色的、名贵的、稀有的、稀奇古怪的、香甜的、甚至是变态的刺激味蕾的食物,但是都没有吃苦菜那么肆意、放松与发自内心深处的愉悦感。

小时候,吃什么都香,没有好吃不好吃的区分,区别就是哪个更香更想吃。

吃的最多的菜,除了土豆、白菜、大萝卜,就是酸菜和苦菜了。

酸菜是从冬吃到春,苦菜是从春吃到秋,后来才知道苦菜就是苣荬菜,也指蒲公英,就是婆婆丁,都是东北农村最早吃上的天然绿菜,用现在时尚话来说叫绿色蔬菜,嗯,如果以现在的标准,那时候还有什么不是绿色蔬菜呢?

就像我爹那样,在“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早春,每天收工的时候,不分男女,不论是放牧的还是种地的,除了带着一身灰尘和疲惫,多数还会捎带回家两样东西:一样是耗子尾巴花(我在前几年才知道它的学名叫白头翁花,而且是药材),不是最美丽的,但却是东北田野上开得最早的野花,人们还没看见叶子,就直接开花了,粉色、白色、紫色的毛茸茸的花瓣,黄艳艳的几根颤巍巍的花蕊,每个人都忍不住多闻几下的香味,一束束插在千奇百怪的灌满水的瓶子里,那就是真真切切的、鲜活而具体的春啊!

再一样就是苦菜或者婆婆丁了,确切地说,最开始并不是叶子,也不是花,是铁铧犁趟出来的苦菜根儿,长长的、白嫩白嫩的、像弯曲的细甘草一样的,用手一掐,马上就流出奶白色的浆汁儿,每条根儿上,也点缀着脆白色、浅红色、淡紫色、鲜绿的嫩芽苞儿,过几天,这些嫩芽苞二就变成露出地面的长着三个、四个、五个、六个......的尖尖绿叶的苦菜朵儿。

一个正常的东北屯子里的人,有了苦菜,春天才是春天,如果说,耗子尾巴花是我们看到的、闻到的春天,那么,苦菜就是能品味、咀嚼、回味到的春天。



水灵灵的苦菜


童年的痛与快


也许是孕育我的父母的骨血以及喂养我的奶水里,还含有苦菜汁儿吧,亦或滋养我的那方水土饱含这种特殊的因子,我记事儿起就喜欢吃苦菜。

我五岁那年,生活跟我开了一个惊心动魄的、至今还心有余悸的玩笑,更是与苦菜有了不可割舍的情缘。

初春的一天,邻居家的杨大婶儿来家里串门,临走时,边往出走边逗我说:“大侄儿,麻溜地,快跟大婶儿去挖苦菜呀!”我信以为真,急忙翻出小柳条筐和专用的苦菜剜刀,边撵边喊:“大婶儿等等我呀!”慌忙中,飞奔的脚不晓得怎么就拌上了院子里猪槽子旁边的一块石头,吧唧一下摔倒了,一声本能的惨叫,我啥也不清楚了……

醒来后,我的整个面部,确切地说,是整个脑袋差不多都被包扎上了,什么也看不见,只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听见我妈、姐妹们、杨大婶儿和邻居们的呼唤、惊叫、啜泣和叹息声。

我的右鼻孔和右眼角都被切开了!我妈后来跟我说的,我摔倒时,脸正好扑在朝上的刀刃上,要是......我妈、我自己以及别人都不敢顺着“要是”的发散思维去想象了!

家人们简单地用普通棉花、普通白华旗布蘸着散装白酒,敷上邻居家给送过来的刀伤药粉,就那么包扎了,没有去找屯子里的赤脚医生,当然更没有去医院。

半个月吧,我的伤口竟然神奇般地好了,只是在鼻子和眼角上留下了疤痕,现在依然隐约可见(没影响智商,也没毁容,也没影响器官功能)。

(想起来现在,好多人手指伤了一点儿,到医院止血、消炎、包扎、在打破伤风针,好多天才好,与之相比,我是不是有何特异功能,还是有什么保佑?)

那年,我度过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春天,在鼻翼、在心里永远刻下一个印记!

有人问我:你恨老杨大婶儿吗?不恨啊!你恨那块儿石头吗?不恨啊?你恨那把刀吗?不恨啊!那你恨苦菜吗?更不恨啦!

伤痛、伤疤和问答却丝毫没有影响我对苦菜的喜欢,是不是让这个喜欢更与众不同呢?可能这就是所说的情缘吧,爱,没有理由,恨,需要理由,对苦菜也是。


特殊的爱


有时候我觉得别人奇怪,我也觉得自己奇怪:尽管经历五岁时有些痛苦的插曲,我居然还是喜欢吃苦菜,不仅仅那个时候没有更多的菜吃,也没有觉得苦菜的苦是难以下咽的难受痛苦,而且,觉得格外的亲近。

屯子里的老人们说,能吃苦菜的人都是不怕吃苦的人,也是不会忘本、忘恩的人,如果真的有关系,还真得感谢苦菜呢。

自从高中毕业后从家乡考出来再上学、毕业、分配上班,有许多年的时间,就很少吃到家乡的苦菜了,每年放假回家,不是盛夏就是隆冬,那个年代是没有苦菜、婆婆丁吃的。

可是,那年暑假,从几千里之外的学校回到家里,竟然吃到了春天才能吃到的、很嫩很绿的苣荬菜和婆婆丁!真的是一个惊喜,特别开心啊!

原来,我妈在我暑假回家之前的几天,专门到大田里找老苦菜的嫩芽,但是庄稼地里的化肥农药多,能生长苦菜的田地越来越少,1米70多身高的妈妈不会骑自行车,走路却远比常人要快,要走很远的地方才可以找到生长苦菜的林地和荒山坡,背上一大筐回来,把老叶子烀了喂猪,细细挑拣、一个个摘下来的翠绿的嫩叶子用清水泡上,等我回来吃。

有一天吃完饭的时候,我妈端详着狼吞虎咽地吃苦菜的我,笑着逗我说:“我儿子咋跟猪吃的一样呢,真好养活啊,有时候还不如猪呢,猪吃熟的,我儿子吃生的。”

这一年的寒假,我回家居然又吃到了新鲜的苦菜!不是大棚里的,那个时候,我们那里是没有设施农业之类的大棚的。还是我妈,为了我在冬天回家的时候也能吃上苦菜,在秋天的时候,妈妈从田地里或家里菜园子里的那个小苦菜池子里(后面会讲到的),挖出来粗大的苦菜根,移栽到大瓦盆里,放在窗台上,为了稳固,还让我爹做了个支撑的木架子。

我妈每天数着我回家的日子,给苦菜浇水,松土、晒太阳,比现在很多人养花还上心,就为了我回家的时候能吃上新鲜的苦菜叶儿!其实,冬天的苣荬菜、婆婆丁都不怎么生长的,那一盆儿摘下的嫩叶,还不够一顿吃的呢,却生长了差不多几个月。

世界上还有有谁能吃到这样的苦菜呢?只有像猪一样幸福的儿子呗,还有谁能为了儿子这样做呢?也只有对孩子最无私的妈妈了!

吃了那么多年的苦菜都不曾觉得苦,只有一次例外。

就是我妈去世第二年的春天,吃的那年的第一口苦菜,刚嚼了两口,苦到不敢再嚼,难以下咽,不知怎地,突然想到了我妈,眼泪扑簌簌地掉到饭碗里......是不是我妈也在想她那像猪一样喜欢吃苦菜的傻儿子了?


围坐炕桌的晚饭


父母与苦菜


我妈生病了。

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妈脖子上长了个疙瘩,不疼不痒,有核桃那么大。屯子里的赤脚医生看了说,是另一种大脖子病的炎症。又让一个中医看了,说是火大引起的内疮,先是说不用吃药,少吃辣椒、大葱和大蒜。但是疙瘩几个月还是有点见长。

屯子里一位老人,说有个偏方,每天晚上睡前用土豆泥糊住,不是熟土豆泥,是将生土豆在自家屋里的地上磨蹭成糊状,然后糊在那个包上,再用纱布裹上,我和妹妹、弟弟每天晚上专心地给我妈磨蹭土豆泥,试了两个月,疙瘩是没有继续长大,但是也没有缩小,每天睡觉前,我们轮流抚摸着那个大包,或者哈着气,想让它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爹又找了一个老中医,给了一个偏方,每天晚上日落后,把苣荬菜根磨碎了,糊在包上。每天早晨太阳出来前,喝婆婆丁的花(冬天用干花,春夏秋用鲜花)煮的水,每天一碗。

这个方子拿来的时候,正是春天,刚开始,我妈领着我,抱着我妹妹,后来是我领着我妹妹弟弟,到大田里、野地里、树林里和沟渠边找苣荬菜和婆婆丁,叶子回家蘸酱吃,根子和花儿回来给我妈治疙瘩。那时候就开始练就了一双就比别人更早、更远看见苣荬菜、婆婆丁的眼力,哪怕是一个更冒出来的小尖尖儿,同时更多次体验发现后的激动、愉悦的心情:我妈的病可以治了!

几十年后有一天,在单位院子绿化带的草坪里,远远地发现一小棵蒲公英的嫩芽,就是几十年前的功力再现、情感的复苏与延续啊!包括我那么欢欢喜喜去和杨大婶儿挖苦菜,是同样的根源。。

这个偏方用了大概两个月,挺见效的,疙瘩逐渐变小了,但是有些破皮、溃疡了,有一些脓液渗出。请中医过来看一下,说是疖子出头就是快好了,继续服用苣荬菜和婆婆丁。

同时,又告诉两个方子,每个月用一次:一是猪苦胆炒鸡蛋,我妈也给我尝过,就一口,再也吃不下了,而且一天不想吃饭,巨苦无比!属于生性霸道、惨无人道的苦,根本没有苦菜那种苦里有甜、先苦后甜的缠绵味道!

二是将蛇蜕放进生鸡蛋里,然后在外面糊上一层厚厚的谷糠,放在灶坑里烧。我妈也让我们尝过,蛇蜕膨胀得老厚,腥味奇大,不忍再想!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我爹觉得经常去外面找苣荬菜根和婆婆丁的花挺费劲儿的,就说是不是可以家里的小菜园子里栽种一些试试呢?

说干就干,我爹领着我,妹妹弟弟也在旁边跟头把式地乱忙活,将原来种了菇娘、香瓜的地方挪腾出来3尺见方的一小片,四周堆起高沿儿,形成一个独立的方池子。

我爹特别仔细地把土使劲儿往深了挖,然后掺上农家肥和柴火垛老底子的土,邻居大爷说,你这是要种人参啊?整的这么细作?我爹有点不好意思了,继续细细地平地、碎土,又连续几天去大田和野地里挖粗粗壮壮的、精精神神的带根子的苣荬菜、婆婆丁,小心翼翼地载在池子里,每天又耐心地浇水,除草。

你别看这些野菜野外生长力特别强,栽在园子里还需要适应呢,它们和池子互相适应,也与人的侍弄、认知相互适应,期间也有过生长过慢、水和肥料多了少了等情况。

但最终还是在一个多月后成功了,顺利地长根、长叶和开花了,我妈的疙瘩也越来越好了。

很多年以后,有时候想起父母一辈的生活,或者爱情,他们也吵过架,但从来没有什么现在爱情的任何标签似的言语、行为举止,我现在可以回想起来的非常直接一些的,但是现在人看来那是多么间接,间接到旁人甚至他们之间都非常容易忽略的地步的几回,就包括我爹为我妈极其认真的移栽苣荬菜、婆婆丁修小菜池子的过程。

很多人也讨论过,感慨过,我们及之前的父母有爱情吗?多数肯定有,有的是他们真的那么残忍般的含蓄,也有的可能是令人惊诧的他们也不自知!我觉得他们的爱情更多的是,就像苣荬菜、婆婆丁的根子,地面上也许你只看见的是几片小叶子,而在人看不见的泥土里又深又长地生长、延展着。

而现在很多人的爱情,更像苣荬菜、婆婆丁的花儿,黄得是那么的咋眼、高调和高傲(打不打籽儿好像不是主要的),没有对错,爱情具有明显的时代性和文化性。


姥姥与苦菜


我的左手拇指扎了一根小木刺儿,疼得赶紧用右手指捏住小木刺儿的一个小尖儿往出揪,但是它还往里使劲儿钻,我就用刀子切开手指肚,很疼,但是我还是在翻开的流着血的肉里在找那根木刺儿,它还在往肉里钻,我又把手指肚的肉往下揪,一块儿一块儿的,越揪越多,终于找到木刺儿了,我也疼的终于叫出声来了......

我醒了,是个梦,我浑身是汗。

我觉得这个梦不太好,很多人说过,这样的梦可能与你熟悉的亲朋好友可能有什么生死的事情有关系,如果不疼,没有血缘关系,如果疼,就是有很近的血缘关系,而且,感情也非常好。

这是几十年前的某一天的半夜。我当时想到,如果梦真的是准的,难道是我姥姥有什么事儿了?

我姥姥那年应该是95岁了。

后半夜我几乎没有睡。天一亮,我就跑到邮局,给几千里以外的大舅拍了个电报,果然,姥姥那天凌晨走了,当天就安葬了。

下班以后,我在办公室痛哭了一场。

姥姥除了对我的呵护,还有一点与其他老太太不同的,也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酷爱苦菜。

屯子里的人都知道,甚至有的人还把姥姥的长寿和苦菜挂上钩。

姥姥在她的前半生,却从来没有吃过苦菜。

三年(自然)灾祸开始半年,姥姥也是不吃苦菜的,不是不想吃,饿的实在没有什么吃的了,强忍着也吃了一团煮过的苦菜,结果上吐下泻,两天不能动弹,差点就没有命了,后来吃了姥爷偷偷带回来的鱼干,才活过来。

1962年挨饿的状态还在持续,且更严重了。端午节那天,终于除了苦菜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了,姥姥饿的起不来,五六岁的老舅、和更小的老姨也奄奄一息。这时候,又是从外地回来的姥爷,用带回来的半斤谷糠掺和了一盆苦菜,才把三个人的命救了。


苦菜团子


从此,姥姥开始吃苦菜了,开始怀着感恩戴德的心去洗、做和吃苦菜,后来也是越吃越香了。

自此,每年的端午节,在吃鸡蛋、韭菜馅饺子以外,姥姥还一定要做一个苦菜面团子,还强迫每个人必须吃一个,就是为了感恩与提醒,因为此事,还和姥爷红过脸。直到老舅娶回老舅母后才不强迫了,但是每年还要做的,就是姥姥自己吃了,一直持续到她去世那年。

文革的时候,有一年大队开忆苦思甜大会,找不到发言的人,大队主任听说姥姥喜欢吃苦菜,肯定是旧社会受苦的人,也肯定有教育意义,就找到姥姥。

姥姥说:我家不是地主,但也不是贫农,当不了贫下中农代表;三年困难之前我是不吃苦菜的,开始吃它因为它救了我的命,现在吃是因为它真的很好吃;如今屯子里很多人的日子还不如我小时候屯子里的人的日子好呢。

大队主任气的边走边说,你可不能这么说,别人听见小心下次开现行反革命大会的时候找你算账的。从此,大队主任再也不找姥姥了。

这些都是姥姥屯子里的人的传说,我一直想问姥姥了,遗憾的是还未来得及问。

我五岁那年因为去挖苦菜伤了鼻子和眼角,当时已经是70多岁、170多身高、却是小脚老太太的姥姥听说后,专门步行几十公里,走了7、8个小时来看我。

我再去姥姥家时,肯定能吃到香喷喷的苦菜了!

我三个舅舅家一共有10个男孩,即我姥姥的亲孙子,也都是我的亲表兄弟,他们有时候开玩笑,说我姥姥不疼亲孙子,倒疼外孙子,就是吃苦菜团子,也挑好的给我吃。

昨天,在单位院子的绿化带,我有看见了绿油油的苦菜,以及黄灿灿的蒲公英花朵,我又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我的姥姥。

我的手指没疼,我的心却疼了。


拯救苍生


我爹妈也不止一次地和我们唠起过姥姥、姥爷挨饿的事儿,很多时候也非常具体地描述,他们自己以及屯子里的人经历过的五、六十年代的困难时期挨饿的囧象。

人们几乎见不到粮食,就盼望春天、夏天的到来,“春风吹,苦菜长,漫山遍野是粮仓”,春天一到,自然而然,苦菜、榆树钱、榆树皮、苋菜、灰菜等就成了救命粮,各种做法:有粮时它们是菜,没粮时它们就是饭,把它们单独或与糠麸、或者豆饼一起,做成菜团子。

《诗经》中曰“采苦采苦,首阳之下。”

广义苦菜中的苣荬菜是最苦的,平时,其他野菜下来的时候,人们就不怎么吃它了,但是,挨饿那些年,苦菜是吃的时间最长的,不是喜欢,一是因为苦菜生长季节长,春夏秋,二是因为要活命啊!还有比活着更重要更不需要理由的事情吗?

全国各地都有苦菜,全国各地都有过饥饿的历史,从中国太多的农村出身的作家比如萧红、冯德英、贾平凹、陈忠实、莫言、刘震云等,在小说、或者回忆录里,都描写了那些经历过天灾人祸导致的饥饿发生之时,苦菜等野菜如何成为救命菜的。

也因为吃了太多的苦菜,而且也没有油水,没有盐,更没有大酱——哪里还有做大酱的大豆!身体浮肿,四肢乏力,无精打采,眼瞅着不少人的脸上和肚皮都逐渐变成了苦绿色,也正因为有了这种苦绿色,竟变成了狙击手一样的护身的保护色,挽救了那么多的脆弱而又顽强的若刍狗般的苍生。

也许,在造物主的眼里,一颗苦菜与一个人,都是一样的生灵吧。


救命的苦菜团子


初情难改

老家的四季就像是不同题材、不同风格的版画,无比鲜艳而又界限分明。

我和小朋友可以记得春天哪棵最先露头的蒿草,最先挖到苦菜的那片地,最早冒水的那眼泉,最先发芽的那条枝,最先开放的那朵野花,最早鸣叫的那只百灵,最早飘然而至的春雨,以及秋天最开始变黄的野草,最着急飘落的树叶......

这里的春脖儿明显的比老家短,往往是惆怅冬天为何如此漫长、春天遥遥无期的时候,已经到了夏天了,也像《北国之春》里面的歌词:“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

在现在的城市,每到似是而非的春天的时候,自然会想到苦菜,估摸等到城里的市场开始卖苦菜的时候,老家农村已经吃上一个月了。于是,从市场上买来一塑料袋苦菜,尽管是六、七个已发老发硬、黑绿粗糙的厚叶子,但用水一遍又一遍地泡,每一棵细细的摘一摘,也能挑选出出三、四片比较嫩的叶,还可以吃出味道,过过瘾,解解馋,也不枉几年一下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的城市的春天,少留些遗憾呢。

成家后,情况有了好转呢,因为妻子的单位在城边儿,单位旁边儿就是庄稼地。就是在每年城里的春天、其实已经是夏天了,我妻子就有了一个额外特殊的任务:挖苦菜。每天上班前,对妻子嘱咐别忘了挖苦菜,有时还要给打电话、发信息、现在是发微信提醒一下,以至于她的好多同事都知道她有一个喜欢吃苦菜的丈夫,她的几个同事、甚至同事的妈妈在有苦菜和婆婆丁的时候也不忘记给我捎来一份。

这几年工作忙,没有时间逛蔬菜早市(现在几乎没有早市了),我这些年陆陆续续留下几位经常卖苦菜的阿姨的电话,想吃的时候就直接去她们的家里买,或者他们给送过来,每年如果我没有打电话,她们就主动打电话或发信息告诉我。

有了苦菜、婆婆丁,我自己则是到处买正宗点儿的东北小米,四下淘弄东北大酱(现在是网购,还非常正宗呢)。现在的苦菜也不太苦了,还要担心化肥、农药,所以心理因素导致感觉不如以前那么可口了,但还是觉得比其它的饭菜吃得香。

有一段时间,我也学会了自己下东北大酱,腌东北咸菜了,不谦虚一下,在这里我认识的东北老乡里,我做的东北菜还是很纯正的。


试种婆婆丁

新鲜婆婆丁


前年冬季,新冠疫情期间,有一天,我在某网购平台上搜南方网购婆婆丁店铺,发现了卖婆婆丁种子的,我突发奇想,何不买点种子种在朋友的蔬菜大棚里,这样冬天也可以吃新鲜的婆婆丁了。

于是,下单买了半斤,让朋友在他的蔬菜大棚里里种下了。

我每过几天给朋友打一个电话问问,结果,好久好久才发芽,然后整个冬天就不怎么生长,尽管温度、水、阳光甚至肥料都很好,就是不长,一直等到春天,才开始使劲儿长。

后来,咨询了一个农大的老师才知道,买的是野生婆婆丁种子,而且不是北方地区的,与其原来生长的土壤、气候不一样,不适应。再就是没有经过人工的培育,还是天然的习性,跟随着季节而生长,就是跟随着宇宙规律引导地球的春播夏锄、秋收冬藏的规律在生长!

我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我妈在家冬天给我在大瓦盆里栽苦菜、我爹给我妈治病在自家小菜园子里栽种苦菜的事儿了,确实如此!

这几件事儿使我明白了两个道理:一是宇宙规律、大自然的规律是强大的,地球上的万事万物都要遵守!

二是所有的人工驯化的野生动植物,改良、培育、发明新的品种,都是人类在遵循宇宙、大自然规律的基础上,要付出巨大的时间、技术成本才能成功的,我们平时食用的绝大多数蔬菜、水果、粮食都是多少代的先人、科学家们千辛万苦的努力的成果!

那些随意生长的苦菜等植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按照自己的固有节奏在生长,在关键时候,去主动献身帮助人类的。

这个突发奇想的心愿,满足起来也不太容易呢。


奇异情缘


昨天刚下班,微信里媳妇发来的语音,“下班后锻炼早点回来吧,妈给你买的苦菜,而且已经洗好了!”还有一张照片,是放在冰箱里的绿盈盈的苦菜。

我脑海里马上就是老人在一根一根地摘、挑着苦菜,用剪刀剪去有点泥土的根子,掐掉泛黄或者枯萎的老叶,展平一根根鲜嫩的苦菜叶子,然后用清水一遍一遍地浸泡、清洗,就像当年洗我儿子的小衣物一样专注、喜悦。

这又是梦吗?不是。

妈,是我岳母。

多年前,岳父岳母都退休了,便从东北老家来这里和我们一起生活。

老两口都是不占别人一点便宜、就怕别人吃亏的人。岳母是非典型的非泼辣的东北人,因为家务活,经常和我媳妇互相埋怨:都嫌对方多干了、干了不该干的家务活(旁边是幸灾乐祸满脸得意的、与家务活好像绝缘的两个男人——我和岳父)。

岳母从小在农村,参加工作进城,退休前,是县里一个单位的领导,但不是说一不二的一把手,是副职,性格使然:善良,吃苦,勤快,话语柔和。

他们来这里也多年了,但是生活习惯,尤其是饮食习惯还是东北风格,其中一点,喜欢吃蘸酱菜,尤其是喜欢苦菜。如今生吃苦菜蘸酱咬不动了,就像西部的吃法,将苦菜焯水后拌调料当凉菜吃,也是津津有味。

自此以后,每年惦记苦菜的,就多了一个人,其实岳母吃的不多,习惯是一方面,满足我的愿望是主要的,乐意周边菜市场寻找卖苦菜的,像极了我妈当年背着大筐给我挖苦菜的情形。然后回来不厌其烦地处理,我吃的都是干干净净的苦菜,包括苦菜好伴侣:小葱、香菜、生菜,以及东北大酱炸的鸡蛋酱。

岳母在公园锻炼时,也结识了许多本地的、外地的喜欢苦菜的的老人,大家一起买苦菜、找苦菜,交流做苦菜的经验,其乐融融。

岳母快到90岁了,孩童时代和青年时期也经历过各种挨饿,当然经历了与苦菜打交道的各种机会,对苦菜是有感情的。

现在,除了每天做岳父岳母的午饭(晚饭一般是我做),经常在手机上查询如何做菜,其中包括用苦菜做更多的菜,做馅儿包饺子、素包子,现代派的菜团子,如何与别的菜搭配清火祛热......与其说是调剂苦菜,莫若说是调剂饭菜,调剂生活,更是调剂幸福的滋味。

我儿子从小在作文里就写到:苦菜是我爸爸、我姥姥的最爱!


苣荬菜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苦菜


生活水平的提高是实实在在的(当然CPI也一直在上行),好像没有什么未吃过,但是吃啥也不是那么香的让你日思夜想,常见的、或者记不住名字的、甚至是新命名的富贵病也就与许多人如约而至,甚至如影随形了。

花钱买来专家、医生忠告,甚至富贵病患者的痛苦教训后,才想起了那些粗茶淡饭、杂粮野菜可能是比较好的食用药方或者预防食材,于是乎,很多天然食品起了个好名字:保健食品、绿色食品、有机食品、野生食品、特色食品、特效食品......粗粮素菜很受欢迎,除了保健功能,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冥冥之中的情感的爱屋及乌吧,像我一样的潜意识的怀旧的情绪,越土的就越地道、越醇厚!

这就很容易理解《舌尖上的中国》为什么受欢迎了,我觉得不仅仅是说出了各地极具特色的、不是名菜大餐的小吃,更主要的是它的角度、题材、画面、解说词、解说员的声音、音乐......也都说出了味蕾牵动的经历与情感,承载着希望与愿望,抒发着乡情与遗憾,使人在世事纷扰的维度里,能回到宁静、温暖、简单的时空与内心的平静的角落,是精神的饕餮美味。

每个人的记忆的大门,都有一把锁,苦菜之类就是开锁钥匙和密码。

苦菜,能让我想到许多挥之不去的清晰的和飘渺的东西,正如一首常常萦绕在你心灵中的歌,忘不掉的,绝不不仅仅是隽永的歌词,优美的旋律,还有那些由然而生的与之相连的人、物、情景,以及特定时空的情绪、心理和许许多多的感受,甚至于那些永远也说不清的情愫!

苦菜,能让我忘不了父亲的平凡如斯外表下的善良仁忍,母亲的直爽性格里的贤良慈爱,兄弟姐妹的手足亲情,左邻右舍及亲戚的质朴淳厚,那段简单、清贫而又快乐的岁月……

当我回味苦菜那苦涩而又甘甜的悠长余香时,我就一下子陷入爱的氤氲之中:呼吸着故园春天温润的气息,徜徉着乡村小院温馨的情调,凝视着家乡亲人温情的目光,感受着妈妈轻轻抚摸在我头上温柔的双手,还有我自己常常被这些体验所温暖的心房......

如果人生是一条河,那么,在你童心未泯时的经历,就是河的最初的源泉。河流还要奔腾穿越更多的平川峡谷,汇聚容纳更多的山泉小溪,丰富壮大主流,但那被特有的泥土砂石、树根落叶、鸟语花香、风霜雨雪所渲染滋养甚至污染的最初源头的涓涓清流,会源源不断的供给你永不枯竭的乡愁与暖流!

尽管我在这个城市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也深深融入其中,本地人也吃苦菜,只不过是不吃生苦菜,要开水煮一煮,像凉菜那样拌一拌再吃,我也非常喜欢本地的莜面、奶茶、手把肉和陈醋等等,虽然没有像对苦菜这样情深,但是我特别能理解莜面之于后山人、奶茶手把肉之于草原人、陈醋之于山西人乃至炸酱面之余老北京人、菌子之于云南人、辣子之于川渝人的特殊感情。

不仅仅是苦菜,所有那时候在老家经常吃的有特色的譬如茄子酱、铁锅贴的苞米面大饼子、灶坑烧土豆、高粱米粥、酸菜炖猪肉粉条、蒸猪血、冻白菜......她们和苦菜一样,是我情之所牵。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情愫按钮,或食物、或玩具、或衣服、或歌曲、或声音、或梦境......

无论身子走多远,总有一个让心回归的通道与安顿的蜗居,而苦菜就是我亲情、乡情情愫的代言与引导的使者吧。


爱与感恩


这些年回东北老家也不是很多,因为爹妈已离开我们很多年了(不想写、不忍写这句话!)。在这里的各个季节都可以吃上人工栽培的苦菜(婆婆丁、苦菊等),也有了我喜欢吃的苦菊这样的新品种,而且我也常年网购各种苦菜、大酱、小米及各地的小吃、土菜。

但是,再也没有和父母盘坐在东北炕桌旁,边吃苦菜边擦着嘴边、衣襟儿上的大酱、边唠嗑的机会和心境了!再也没有报答如苦菜一样朴实无华、没有索取、只会奉献的父母的机会了!这样揪心的遗憾是永远也不能弥补了!这么多年,每每看到诵念父母的文章,感恩父母的歌曲,以及每个传统的重大节日,现在又有了西方的父亲节、母亲节、感恩节等等,都让我思念父母,会让我泪如泉涌、心如刀割!

好在善良慈爱的岳父母给了我无私的疼爱,续写这种亲情,让我得到很多的宽慰。

人到中年,经历过太多的亲情、友情及工作方面快乐、感慨、遗憾、期望。

有一天,在非常投入地看了好几遍的一本好书之后,突然问自己几十年前别人问我的问题:恨老杨大婶儿吗?恨那块儿石头吗?恨那把刀吗?恨苦菜吗?

为什么要恨呢?恨需要理由,而我没有理由,所以,我不应该爱吗?不应该感恩吗?

未来更美好


从我父母角度来说,作为儿子,除了救赎之心,也有太多的感慨和深深的长长的愧疚!从我儿子方面来讲,作为父亲,我知道自己将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尽管没有一丁点儿是我的父母、我的儿子强加给我的)。

我曾经多次地给儿子讲过,我没有买过玩具,不为作业所累,现在电影里蒙太奇镜头才有过的、欢乐与苦痛都如此晶莹剔透的童年,叙述过我5、6岁开始至高中毕业,干过农村所有的家务活和所有的农活的经历,给他尝过苦菜,吃过我和她姥姥亲手做的东北菜,也带过他回老家体验我儿时成长的一切……

儿子有很多的时候对这些经历和事情不理解或者没有感觉,我也往往收不到预期的效果,但是,他能理解我的心情,他和他姥姥的感情,可能甚于我和我姥姥,以上,我就满足了。与我的父母相比,他们连让我们理解的奢望甚至想法都没有,至少,一次也没有被我看见过的流露。

我能理解儿子,也不会责怪、抱怨儿子,因为他赶上了好时代、好环境,他的身心经历过的与我们当年相比,有幸福和甜蜜更多一些,他有理由、有条件去享受生活给予的甘甜!他有自己的快乐、理想、压力、纠结,也要会经历挫折,但是形式与我们也肯定不同了。

苦和甜是相对的,我经历的苦与甜,儿子是不容易体会的,也正如我不能全部体会父母、儿子的苦与甜一样,但有一点是相通的:生活中,不要刻意去吃苦、去折磨自己,在没有甜时能咀嚼苦,败火清毒,用心去回味那一丝丝苦尽甜来的滋味,在没有苦时也会享受甜。

生命究竟是向往着美好,生活终究有更多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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