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命之年初识君
韩素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孑然一身五十年,多少风流才子、富家子弟不曾入眼,竟在天命之年芳心失控,而对方是三十岁的年轻男子。
她并不因此难为情。当初她有多少对世俗婚姻说不的勇气,如今就有多少拥抱爱情的能力。这无关年龄、距离或其它实实在在的差距,仅仅取决于她的心。
现在,她的心告诉她顺应这份炽热感情的诞生,接纳这份迟到的爱情。
李承利待她也情愫别样,她敏锐地捕捉到他躲闪在门外的探视。
这个新来的邻居,自三个月前搬至隔壁院子,已有一月与她聊天气,一月聊戏剧,一月聊南北饮食的差异。接下来他该聊影视作品中的爱情故事,这可从他提前送来的数十张电影CD得知。那些影片,全部迎合韩素珍的口味:《廊桥遗梦》、《人鬼情未了》、《罗马假日》……
这一切,若说他纯粹为了联络邻居感情,韩素珍不能相信。这条街连着五六十幢独栋楼房,不乏独身居住的年轻女子,怎不见他去敲其它院子的门,反是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到她韩寓报到?
他别有所图?韩素珍年轻时虽是小镇一枝花,但她不以此为权杖,而是选择成为一个的独立画家。多年来,她的工作仅解决个人温饱问题,她的家人也不比她好过。他不是来索取钱财的。
她一生未婚,深居简出,作为一个十八线的画家,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他不是来寻仇的。
她洁身自好,虽曾有两次恋爱,但从未产子。他也不是来寻亲的。
一个素净清高、年华已逝的女人,男人对她已无所可图,除了爱情。
可让韩素珍忐忑的是,李承利这个人,年轻倒是年轻,作风却老派。他将情意明明白白地呈在她面前,却喜怒不形于色。韩素珍在他波澜不惊的眼里,看不到男女之间应有的激情。年轻人到底年轻,跨不过年龄的坎。许是二十年的差距泼灭了李承利眼中的热情。
换作早些年的韩素珍,早将这个误闯爱丽丝仙境的冒失男子横扫出门。始料未及的是,曾意气风发的少女,年过半百后,画笔愈发沉重,画线千头万绪偏画不出心绪,韩素珍堕入前所未有的怅惘:庸碌无为生过半,回首往昔素纸白。时光逆流重头来,宁随波流不作画。
所以,三十岁的李承利对五十岁的韩素珍而言,除了意味着爱情,也意味着远逝的青春。
青春。韩素珍在口里细细咀嚼着这个轻飘飘的词,一股苦涩的味道从她心里蔓延开来。她从不知青春原为苦。不,当年也曾有人告诉过她:我的青春如同爱你般甜蜜又苦涩。那个人的声音很好听,但她浅笑而过。那个人从她十岁那年开始追求她,时长三十五年,近乎费洛伦蒂纳对费尔明娜跨越二分一世纪的追求。她韩素珍怎会接受他,一个满脸坑洼、双眉高低、鼻嘴凑在一起的丑八怪。可是啊,那个人也在五年前消失了,一如当年那些风流倜傥的才人子弟。
青春。这个词深深陷入她体内,融入血液,循环在四肢。韩素珍觉得全身燥热,很想从喉咙把“青春”抠出来。她确实这么做了,呕出来的却是昨夜的清粥小菜--她连胃口都不好了,只咽得下素淡的饭菜。
韩素珍双手支撑这院子一隅的青花瓷洗漱盆上,不忍抬头。她清楚地知道竖立在她面前的是一面清晰的镜子,它像照妖镜呈现着一个皮肤松弛衰老的女人,她满布细纹的五十岁的脸上蜿蜒前行着两行清泪。
青春……
02 偷把旧貌换新颜
韩素珍整夜未眠后,下定了决心。她细细收拾屋里琐务,锁紧门窗,离开了家。没有和她的邻居告别。
她要去找一个传说中的女人。
几个月前她无意中听说:镇里来了个陌生女人,名阿秋叶,独居在山南的别墅里。传说阿秋叶有一夜重焕青春的法术,她不收取任何费用,但求来者自身最重要的东西。镇北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就去找阿秋叶了,据说回来后一副十八岁的模样,但少了一条腿,而那个女人曾是舞蹈家。
韩素珍有些忐忑。她是画家,最重要的莫过于手。如果阿秋叶让她留下其中一只,她选择能留下右手吗?毕竟她是左撇子。
韩素珍开着自己的甲壳虫,沿着街道缓慢前行。如果阿秋叶要的是左手,那也给她吧!她跟画画磨了四十年,和青春说再见二十年,她发疯一样想青春了。
想着,韩素珍加重油门,甲壳虫呼一声响,猛然加速。熟悉的街景渐渐被她抛在脑后,如同积压在杂物室里不能卖钱的画作。
半小时后,韩素珍来到山南,一座独立的别墅耸立在她面前,院门开着。她驱车直入,泊车,从车里钻出来。
近距离观看,才发现暗红色外墙的别墅像极被泼满鲜血。韩素珍直觉寒意打心底往外冒,这里是巫婆的洞穴吗?
房屋的大门也敞开着,黑黝黝的门口具备某种召唤力,蛊惑着韩素珍步步靠近。
她踏入大门,屋里忽地亮堂起来,刚才的黑黝似是幻觉。没有人。她亦不作声,悄无声息地穿过三米入户走廊,步入大厅。
大厅出奇的整洁明亮,一堵冷清的壁炉正对走廊。厅的中央是巨大的欧式皮沙发。右边是木质旋转楼梯,楼梯旁挂着大尺寸的油画,画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半骑在马上,马的前蹄高高提起,感觉男人快要掉下来。左边是落地窗,窗户半掩,冷风吹进来,叮叮当当作响。韩素珍这才发现,窗户上方挂着一串串白色的贝壳风铃,贝壳形状是别致的心形。
“早上好,女士。”一把苍老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韩素珍吓了一跳,从风铃上收回眼神回首张望。只见旋转楼梯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容貌却是与声音极不相符的年轻女子模样。
“你……你好,阿秋叶女士。”韩素珍尽量压制自己的恐惧。
阿秋叶颔首点头,一边说话一边从楼梯走下来:“很好,我们都是女士。谁也不是长辈,谁也不是后辈。在阿秋叶这里,是没有年龄的。”
阿秋叶走到沙发旁,安然坐下,然后手指旁边的座位,示意韩素珍也坐下来。
韩素珍不自觉听从了阿秋叶的指令。这个屋子,包括身穿猩红色蚕丝睡袍的阿秋叶,都有诡异的魔力。韩素珍无法抗拒。
“说说看吧,你为了什么来到这里?”阿秋叶苍老的声音又响起。韩素珍面对她不过二十岁的容颜,不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青春。”韩素珍低语。
“哈哈哈……”阿秋叶忽然大笑起来,“当然,每个人来我这里都是为了青春。我问的是缘由。也罢,也不外乎男人或钱。那说说看,你准备拿什么来换你想要的青春?”
韩素珍踌躇了一下:“我是画家,或许我的手……”
阿秋叶不屑地说:“阿秋叶不收没用的东西。”
“不好意思,我听说镇北来的舞蹈家,她的脚……”
阿秋叶摆摆手:“那是她来时太紧张,车祸撞的。我帮她捡回一条命。”
韩素珍讪讪地说:“我身上也没别的值钱东西……”
阿秋叶懒得解释,也不绕圈子了,她指指落地窗那边,又指指韩素珍的胸口,说:“心。”
韩素珍忽然醒悟,原来那一串串心形风铃不是贝壳,而是前来求青春的人的心。她的双手情难自禁牢牢按住心脏的位置,喃喃自语:“不……”
“嗯?我这人最不耐烦等待。给你一分钟,给我一个准确答案。我可提醒你,阿秋叶的家,每个人只能来一次。”阿秋叶冷冷地说。
“我换。”仅仅过了十秒,韩素珍坚定地说出这两字,像是吐出两个灼热的火球,迸迸地在地板上滚着。
阿秋叶站起来:“成交。跟我来吧,宝贝。二十四小时的逆时光之旅开始咯。”
03 旧人新颜君识否
第二天,韩素珍驾着她的甲壳虫悄悄回到韩寓。不久,她的邻居前来敲门。
韩素珍特意换了一身粉色的运动装--她的衣橱里年轻的衣服也只有这么一身,按照计划,她明天会去购买应季的少女装,毕竟她现在看起来只有二十三四岁。
李承利见她模样大变,眼神终于起了波澜,他向韩素珍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深情地唤起她的小名:“小珍……”
韩素珍一侧脸躲开了。刚做好脸,也不知牢固没,可不能被李承利摸坏了。
“哎,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韩素珍岔开话题。
李承利却忽然很难受,他捂着胸口,缓缓下蹲。
韩素珍连忙扶住他,问:“你没事吧?”
“没事,我心脏不太好,吃点药就好。”李承利一边说一边伸手往衣兜里掏药,掏到一半时停住了,“药在家,我先回去了。”
“哦。”韩素珍心不在焉。心脏病,她永生不会患上这样的病。她的心已交给了魔鬼,换来这青葱少颜,原想与李承利相配,却始终有差距。
当天,李承利没有再来敲门。韩素珍也没有去找他。并非因为失落,她已经挖除了心脏,等于摒除了七情六欲,她拥有的是一份详尽的计划表。
这份计划表,是取心前制定的。
换脸比韩素珍想象中的简单。首先,她坐在电脑前,像验视力一样把头架在固定的支架上,电脑探头滋滋滋地沿着她的脸部轮廓细细扫描、量度,耗时二十分钟。
然后阿秋叶根据她的数据制造人皮面具,并把它覆盖在韩素珍五十岁的布满皱纹的已然衰老的脸上。新面具准确无误地包裹住她整张脸,连脖子上的小细纹都被覆盖。之后一个星期,是新面具的生长期。是的,面具会生长。它将一点点侵蚀原有的面貌,最终代替旧貌的位置,牢牢地与骨肉相连,保质期三十年。耗时三十分钟。
也就是说,韩素珍从时间之神手里抢回来三十年的青春。她对此很满意,以致于并不觉得取心的过程痛苦。她安静地躺在手术床上,接受阿秋叶给她注射的麻醉剂,进入昏迷状态,等她醒来,手术已完成。她变成了二十三岁的没有心脏的韩素珍。耗时两小时。
在取心之前,韩素珍不得不进行一项艰巨的任务:列明未来三十年的生活计划、情感指南,耗时二十一小时。
这是一项非做不可的重要事项。摘取了心的韩素珍,不允许有情绪起伏,凡事得依照计划表行事。
计划表是智能表格,有固定的格式,无须逐一填写。在追求对象一栏,她填了“李承利”,表格便自动生成她未来一年应实行的步骤,包括如何约会,穿什么衣服,如何含蓄而到位地表达爱意。
韩素珍细细检查每一项,仅此一次的青春重来,她想得到万无一失的世俗幸福。如此,韩素珍完成了未来三十年的人生计划。在她的计划里,她将在第二年与李承利结婚,在第三年开始领养一个孩子,然后做个普通的家庭主妇,相夫教子终老。
计划里没有画画。
04 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二天下午,李承利又来到韩寓,他苍白着脸,一语不发,径直步入客厅。
韩素珍为他捧来桂花糕及热红茶,发现他背着她面向落地窗往外看。
“过来喝杯茶吧。”韩素珍轻语,她有些讶异自己没有起伏的声线,像发自机器的声音。
李承利不语,依旧静默着。良久,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颤抖着:“你去找了阿秋叶?”
韩素珍答:“是。为了匹配你。”
“你……你考虑过后果吗?”李承利的声音像从地狱传来,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韩素珍一板一眼:“我留下了她想要的东西。”
李承利的心脏病突然又犯了,他痛苦地蹲了下来,声音亦尽是痛苦:“我喜欢五十岁的你。”
韩素珍没有去扶他,她用钢铁一样冰冷的声音说:“如果你接受不了我的转变,大可以离开。”
李承利的身躯越弯越低,快扭成一团,嘴里嘟囔着:“药……药……”
韩素珍走过去,看见李承利的右手指向衬衫左袋。她把手伸进去,摸到一个圆滚滚的瓶子,掏出来,也没细看,赶紧拧开瓶盖,倒出一粒蓝色的药丸,放进李承利嘴里。
李承利咽了下去。韩素珍又为他倒来一杯温水。
此时李承利已经恢复平静,他坐在宽大的深绿色的绒布窗帘下,像是忽然变得很小,像墨绿湖面上飘着的一片枯叶。
李承利缓缓开口:“小珍,你去找阿秋叶吧,现在就去,要回你的心,过了今天就来不及了。”
韩素珍满怀狐疑:“你怎么知道我留下了心?”
李承利拉起韩素珍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膛上。那一瞬间,韩素珍明白了,李承利胸膛里空荡荡的,他也去找过阿秋叶。
“你到底是谁?”韩素珍的声音含着一丝颤抖。
李承利呷了一口水,艰难地说:“一年前,我在锡伯亚森林遇到阿秋叶。不瞒你说,当时我正拿着绳子,准备寻一棵树了结残生。阿秋叶忽然出现,她问我寻死的缘由,我说因为我爱的人鄙夷我的外貌。她告诉我,只要留下我的心,她可以给我一张比当红明星还要帅气的脸,保质期三十年。我毫不犹豫地换了,对换脸手术也很满意,但没有立即去找我爱的女人,因为我怕阿秋叶骗我,术后会有严重后果。
“我在锡伯亚森林附近的乡村住了九个月,并未发现异样,于三个月前迁回这里,住在我心爱的女人旁边。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聊天气、聊饮食、聊戏剧,都是我计划表里安排好的行程。按照计划,我将在一年后向你表白,两年后与你结婚。为何我将表白时间安排在一年后?因为我深知能与你亲近地谈天说地,已接近我心脏(虽然它不在了)最大承受能力。我不敢冒险,怕这偷来的人生会崩塌。
“但在第一个月,恶魔便露出了它的尾巴。与你漫谈天气已让我无法负荷,它让我空洞的内心阵阵绞痛。更糟糕的是,一天早上,我发现脖子上出现一道明显的裂痕。
“我很恐惧,害怕眼前一切分崩离析,害怕你得知真相,不再为我敞开韩寓大门。于是我又找到了阿秋叶。她告诉我这是情绪波动不可避免的结果,我对你的爱念太深,背离了新面具的协议。她告诫我必须尽量保持平静,并给我一瓶小药丸,里面只有三颗,药尽人亡。刚才,我已吞下最后一颗。
“小珍,你听我一句劝,马上去找阿秋叶,趁你的心还没被制作成贝壳,换回来。”
李承利一口气说了这些话,虚弱地靠在墙边,喘着粗气,一时间难以恢复平静。
“你到底是谁?”又是两行清泪从韩素珍眼角落下。这次没有蜿蜒前行,而是顺畅地划过她光滑的二十三岁的脸庞,簌簌而落。
李承利嘴边露出一丝凄凉的苦笑:“小珍,你何必再问。其实你已经猜到了。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双手,在自己脸上猛搓。一条条泥状物体从他脸上剥落,露出坑洼不平的骨肉,可看出之前长了不少痘。
韩素珍见状已十分肯定心里的答案,她百感攻心,原本空洞的心瞬间被万物填满,快被撑破,这满腔情愫无以发泄,只得化作一声尖叫,然后在这撕破天际的音浪中晕了过去。
李承利的手颤巍着,轻轻抚摸过韩素珍崭新的脸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世界上最温柔的声音:“小珍,我就是爱了你四十年的丑八怪啊。”
( 题图丨网络 / 正文图丨花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