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是一个疯子。
我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每个路过的人，他们都要投来“我是疯子”的目光，有的是短暂的停留，满足的一笑，有的是长长的打量，怜悯中带着嘲讽。小孩子总是对疯子充满了好奇，他们躲在家长身后偷偷的看着我，我对他们笑，有时瞪一眼，他们便受到惊吓，往大人身上靠得更紧。
因为我是一个疯子，我瞪小女孩她会哭，妈妈会对小男孩说，再闹就叫那个疯子把你抓走吃了，于是不论多顽劣的孩童都会立马缄默无声。在他们远远指着我的时候，我瞪着他们，自从知道疯子是会吃人的，我便拿出吃人的眼神。但我也知道有些人是不怕吃人的疯子的，那些只有脑袋的司机，每天我都看到这种令疯子恐怖的生物，从一个会动的大铁块里伸出一个和我一样的脑袋，然后粗鲁的告诉我是疯子的事实。
他妈的，你个疯子。
我盯着他，眼睛不眨一下，睁得大大的，不过为了掩饰心中的恐惧，我把脸稍微侧了一下。
看你妈，老子撞死你个疯子。
但我知道司机都是好人，当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结果那些大铁块只是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遇到他妈个傻子。
我分不清傻子和疯子的区别，我痴痴的想，但如果哪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傻子，我一定会认出他来。我笑了，我笑我会想到一个傻子，并且对他笑了。
每天看到太阳出来，左手握拳，然后对着他竖起一个指头。太阳很好，他陪我很久很久，然后他先缺一点，再缺一点，忽然就消失不见了，我就哭，对着太阳不见的地方哭。哭累了，他忽然又从背后冒出来，我看见自己黑黑的影子，转身看见了阳光，他在和我躲猫猫，先藏起来，然后突然从一个地方跳出来，吓我一下，但我不怕，我转身看着他笑，再竖起一根手指。笑着笑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悲伤，太阳落下我哭是不舍，可我已经明白他会从背后突然冒出来，我只需要等一会儿，等一会就好了，等一会就可以看见自己黑黑的影子，但我还是会笑着笑着就哭了。以前我不知道掉下了泪水叫做哭，直到有天我瞪了一个小女孩，她哇哇的大叫，眼睛里有叫泪水的东西滚出来，妈妈抱起她便说，宝宝别哭，乖，乖，不要哭了。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很久我才明白疯子是让人害怕的，但我很怕几个人，而疯子是不会怕人的。
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他们。
我就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前面。我看到三个人，一个是女孩，两个男孩，他们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他们在笑什么呢？于是我一直盯着他们。女孩看到我，停下了脚步，拉了拉胖男孩的衣角，声音颤抖，说，那，那里有个疯子。女孩是怕疯子的 。两个男孩看着我，把女孩护在了中间，小心翼翼的走。他们太奇怪了，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包，看上去很重。我一直盯着他们，我想知道那个女孩会不会像小女孩一样哭，如果我瞪她的话，用那种吃人的眼神。
女孩不敢走了，把男孩的衣角攥得更紧，说，他瞪了我。两个男孩看着我，我瞪着女孩。他们说了和司机一样的话，他妈的，你个疯子。我以为他们也会和司机一样离开，可他们露出了真正吃人的眼神。
我叫你看。
看你妈。
他们的包打在我的脸上，很痛，里面有很硬的物什，像大大的砖头。我倒在地上，抱着头，雨点好像落在我身上，在我想象中，有过那么大的雨。他们用脚踢我肚子，我想护着，结果脸又疼得厉害，我聪明的又抱着头。
我叫你看，再看，你再看啊。
我抱着头在地上滚过来，又滚过去。
看你妈。
再猛烈的雨都会停，我爬起来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拿出吃人的眼神，那是我自卫的唯一武器。有个男孩转过来看到我，他吼我，我有些害怕，便侧着脸。那个男孩真的生气了，他愤怒，他跑过来，一拳打在我鼻子上，我重重跌在地上。鼻子很痛，也许是酸，我从来没有流过那么多鼻涕，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极其难受的感觉，我只能趴在地上哀嚎。
太阳又该落山了，我着急的爬起来，他们早不见了影子。太阳好红，好美，周边的云也是红色的，绯红，那片天空都是红的。我抹抹鼻子，手也变成了红的，还有红色的雨落在我张开的手掌上，我把它们抹在眼角，我想，这样我也哭了，这个时候我应该哭的。但我却笑了，我终于流着眼泪哭了。
他们是恶魔，因为恶魔总是要骗人，那个女孩装出害怕我的样子，先停下来，拉拉男孩的衣角，然后再指着我。他们冲过来，一句话都不再说。他们是恶魔，恶魔总要露出本性，那个女孩其实一点也不怕我，她站在那里，瞪着我。
他们的衣服经常换，身上的包很少换。我看到一个妈妈教她的孩子数数，孩子张开左手，数完了全部指头，加上点指头的右手食指，然后告诉妈妈这是六。妈妈问右手伸了几个指头，她笑着答，一个，所以我知道每隔六天我都要看到他们。
我学会了用手指计数，记录太阳和我嬉闹的日子。有一天我伸出右手一个指头，突然很害怕，赶紧收了手指，他们今天又要来了。可我又有点期待，遇到他们我便可以哭了，即使他们没有打着我的鼻子，其它地方也有红色的东西冒出来，我就可以用来擦拭眼角。但我也怕疼，最后我做了决定，太阳落下之前我也没有竖起那根该竖起的指头。那天他们没有来，我为自己的决定感到窃喜，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是傻子，以前我就是，如果早一点做这个决定的话，上次就不会特别的痛，好久才从地上爬起来。
我不信恶魔是不可战胜的，我看到三个小孩子，一个小女孩，两个小男孩，我以为那就是他们。我害怕，侧着脸看着他们，再也不敢用那种叫做吃人的眼神。小女孩停了下来，就像平时那样，我看着两个小男孩，做好了抱头的准备。但小男孩没有冲过来，有一个慢慢后退。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我不敢动，他们也不动。突然小女孩哇哇哭了，我才想起吃人的眼神曾经很多孩子都怕，我小心翼翼的用了一下吃人的眼神，只一下便收回。我抱着头倒在地上，恶魔会骗疯子，这一点我很早以前就明白了。
有个小男孩说，我怕，他拽着哭泣的小女孩往后又退了几步。另一个胖一些的小男孩拍拍胸脯说，我不怕。他领着他们慢慢从我身边走，小女孩不动，瘦点的小男孩踏出一步也随小女孩停了下来。胖小男孩说，我真的不怕。我已经站起来了，有些迷惑的看着他们。终于，他们小心翼翼的走过，我兀的反应过来他们不是我等的人，有些生气他们骗了我，便向他们追去，他们闹哄着跑起来，我想我本可以追上他们的，只可惜有司机吼我，你个疯子。我停下了，我想告诉他，先前一会儿我是傻子。
又遇见那三个小孩子，我瞪着他们，他们嗖嗖跑得很远。一会儿他们又回来了，跟在几个大人后面，我又瞪，他们便闹哄着往回跑。有个大人说，别怕，跟在叔叔后面。我却是不怕大人的，我用起吃人的眼神，但小女孩看到这种眼神再没有哭，突然我有点心慌。
太阳快落下的时候偶尔会遇见他们，我看着他们小心翼翼的从远远的地方绕过我。有一天胖小男孩捡了块石头扔我，他拍拍胸脯说，其实我一点都不怕他。
我恍然大悟他们不是恶魔，想和他们走在一起，就像他们天天那样，我动身去追，可他们跑得很快。
我越来越倾向自己是傻子而不是疯子，我居然认为他们不是恶魔。小男孩们怀里兜着小石子，小女孩睁大了眼睛看我，他们也不再远远的。他们一点一点向我靠近，我向他们跑去，他们嬉笑着跑开，用小石子扔我。小石头扔到脸上很疼，我用手挡着，一会他们又向我靠近，看上去还是有点怕我，疯子总是令孩子害怕的。我去追他们，跑出几步，小石子又飞过来。
太阳落下，他们的小石子扔没来，然后手牵手走了。他们也是恶魔，他们说谎话。他们对着我的左手说，看，他比昨天多伸出了一个指头。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我就静静的站在那里，盯着前方。日落我又开始哭，日出我不再笑了，我在等待着谁似的，只是他始终没有来。指头数过一次，再数一次，我讨厌这种重复，就像日落，日出，再日落。
有一天，一块镜子碎在我面前，看着它，里面竟然有无数个疯子，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动作，我害怕，侧着脸看着他们，他们所有人都侧着脸看着我，那种表情恐怖极了，我脑袋吓得一片空白。
幸好有声音把我拉出那个恐怖的世界。
“你们知道这个疯子吗？”“不知道。”
“好像我以前就看见过他，哦，就是这个路口。”
“他天天六七点都在这里。”
“哎呀，我听说他是个傻子，他爸爸妈妈就是在这里出车祸死的。”
“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傻子，不是这个疯子，以前我也在这里看到过他，不过他好久没有来了。”
伊伊哇哇，吵吵闹闹，听不清。
我瞪着每一个人，他们不怀好意，但我怕这么多人，于是想侧着脸，兀的想起侧着脸其实很恐怖，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似乎都是侧着的，有笑意，有哭声，有血，染了整个天空血红。我屏住呼吸，防备他们，想要跑开，却迈不动步子。
“好像你说的那个傻子几个月前已经死了。”
吵杂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死一般的沉寂，似曾相识的死一般的沉寂。我感到绝望，绝望中露出了自己的獠牙，两颗长长的尖牙。我发冷的瞪着所有人，瞪着这个世界，世界怕了我，慢慢的的退远了。我低头看那碎片，突然发现自己永远只有一种表情，我冷笑，我笑，我哭，我不哭，无所谓迷惑，好奇，害怕，绝望，我都只是那一副恐怖的表情。太阳又落下了，但我已经知道我学不会哭，也不会哭，我笑自己连假的眼泪都没有，我又想到，我也不会笑。
我第一次明白什么是疯子，他们每个人都是疯子，他妈的，我遇到一群疯子。
我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司机。司机来了，他说，他妈的，你个疯子。大铁块停了下来，我看见里面有三个人，我冷笑，原来司机并不是怪物，他们和我一样，并非只有大铁块外面的脑袋。一个男人在前面，一个女人和一个胖男人在后面。哼，这样的组合！我用吃人的表情瞪着女人，她眼里闪过害怕，我捕捉到了一丝惧意，哈哈。她身旁的胖男人从大铁块里出来，我不怕他，疯子是不会怕人的。他扬起左手打我的脸，耳朵嗡嗡的，他用右手推我，我一下子撞在地上，脑袋也嗡嗡的了。
很多景象从我脑海里闪过，妈妈牵着一个小女孩，说，乖，不要哭了。妈妈牵着一个小男孩，说，我去喊疯子把你吃了。几个恶魔的面孔在我脑海里一遍遍闪过，他们一会儿怀里兜着石头，一会儿背着包……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不是疯子。
那不是大铁块，是汽车，我喜欢车子，又害怕它。我眼前飘来一辆红色的车子，很漂亮，我想把它抱在怀里，我去拉一个人的衣角，指着车子说，爸爸，我要。又去拉另一个衣角，妈妈，我要。它飘来了，我好喜欢，忍不住去拥抱它，但它似乎想从旁边溜过去，我知道它是调皮，想玩躲猫猫。我成功了，我抱住了它，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慢慢倒下，好慢，好慢，慢到我可以哭出声了，是白色的眼泪，掉了下来。
我想我也许是一个疯子，我不是一个傻子，因为我和一个疯子一起站在大马路中间。他永远都只有一副侧脸的表情，他瞪着我，我喜欢他的眼睛。我看到他眼睛里有一个影子，不是他，也是他，是我，也不是我，被人指着说是个疯子，傻子。
“爸爸，给你。”他递给我一张照片。
妈妈，我想告诉你，那天我们路过的时候，你说的那个疯子真的对我笑了，而且他不吃人，他也不是你说的哑巴。我无法拒绝他的笑意，真的，他用侧脸的表情笑了，我看到了。
他真的会笑，在照片上，露出有两颗特别长的虎牙，坐在他爸爸的肩上，对着他的妈妈，笑的那么可爱。
背面的日期却是错乱的。
我想，我该回去了，我不要做一个疯子，妈妈会担心的，我要做回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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