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下午三点,我坐在某家轻食店的沙发上看书,点了一杯星冰乐还有一份炸年糕。我的位置靠窗,窗外是一片老旧的民房,几株种在红色囍字脸盆里的植物倒是从一大片黑色中挺拔出来,在太阳光里,绿得泛人的眼。
从玻璃窗望出去,天是淡蓝的。几朵云悠悠地飘着,形状各异,有几朵分外洁白,白得像雪,也格外厚重,层层叠叠,像蛋筒里堆积起来的冰激凌山;有些云倒是很散漫,丝丝缕缕往前游弋着。视线更远一点的地方是山,乌黑如墨的云都藏在山腰里,有些则躲在山背后,宛如一个知羞的孩子。
刚开始我还没有察觉到窗外有风,直到看见对面阳台上悬挂着的裙子突然鼓成一团时,才发现有风来了。裙摆鼓起后随风摇摆,几秒后又迅速干瘪,风来来回回乐此不疲。我一会儿看看云,一会儿看看被风吹起的裙子。窗外不知道是什么鸟儿在啾啾地叫着,连着路上的人声断断续续的。
时间像云一样细碎着往前游走。
两个小时前,我刚结束和郭女士的本月通话。通话时间一共十分钟,剩下的八分钟我们都在为“到底是要按自己的想法活着,还是要按照父母的想法活着”而争论。最后挂电话时,她气呼呼地说了一句,“好啦好啦,老子要去吃饭了,不跟你讲了。”声音洪亮,气势凶猛,随后,我只听到一连串的“嘟嘟嘟”了。
挂完电话,我盘腿坐在床上,年纪越往上走,我越能察觉到郭女士在我身上的印迹。这些印迹刻在骨头和血液里,一到特殊时候,就会被激发并且显现出来。
1993年,郭女士刚好十八岁,扎着两个麻花辫,上身穿着碎花的确良衬衫,下身是当时时兴的喇叭裤,脚上蹬着小皮鞋,跟同在棉花厂里上班的男生一起去江边看落日。那个男生眼睛狭长,鼻梁高挺,一张嘴能说会道,出手阔绰大方,虽然个子不高,但也很快迷了她的眼。她在一连串的电话局工人、警察局小干警、走街串巷买卖人里,选了他当新郎。
1995年,她二十岁,躺在村里卫生室的产床上,她痛得哇哇直叫。半个小时前,她还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在地里除草。一个小时前,她还就着辣椒炒蛋吃下两海碗白米饭。她四仰八叉地躺着,腿拱得老高,宛如一头不知羞的驴子,产婆大声吼着,“腿叉开,你吃饭的劲儿呢……”大概是我太调皮,以至于床上垫着的棉花被拿到池塘里去洗的时候,染红了一池的水。
1998年,她二十三岁。她包着艳红色的头巾,腰间挎着一个篮子,站在一人多高的棉花地里摘棉花。那是一块背靠着山的高地,风来回窜着,艳红色的头巾被吹得猎猎作响。她时不时朝田垅的那一头张望,嘴里喊着,“毛,你乖一点,就在那里玩泥巴,千万别摔到沟里去了啊。”半晌没有听到孩子的响声,她只得丢下手里的篮子,朝尽头跑去……
2000年,新纪元开始了,这一年她二十五岁。阳光从窗户里投进来,使得这间阴暗的房子多了几分暖意,但也正因为有光,所以整个房间一览无余。碎了一地的镜子,横在房间泥土地上的羊叉,大衣柜的正中间破了一个洞,两个红色热水瓶倒在地上。那个矮个子男人正靠着门沿抽烟,她抱着孩子坐在床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天天赌,赌到手指头都少了一根了,还偷家里的钱,那是我辛辛苦苦种棉花的钱……”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眼前这个男人。
几十分钟前,从赌场跑回家拿钱的男人刚好被她撞见,她先他一步,将藏在米缸里的几千块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没想到却因此招来了男人的打骂。她也是个暴脾气,虽然手上的力气没有男人大,但胜在肢体灵活,可以手脚并用,她又是抓又是踹,还用牙齿咬。一番打斗下来,砸了锅倒了瓶,当初的甜甜蜜蜜都碎成玻璃渣了。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成了一个单亲妈妈。随后,她把孩子扔给母亲,一个人跑到了上海的裁缝厂上班。
关于她在上海的那几年,我一无所知。其实她对我也一无所知,也许从电话里得知“我这不吃那不吃,挑食得很”又或者是“最近考试考了一百分”……
郭女士二十九岁那年,穿着一身红嫁衣,坐在一辆装沙车上,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建筑工人。三十岁那年,她有了第二个孩子。
今年2020年,郭女士四十五岁了。她在人生的路上一直使劲儿折腾着,结过几次婚,也离过几次婚,有过几个男朋友,一个人在无尽的夜里痛哭过几次,也娇媚过几次。
记得某次,她在跟我闲聊时,无意讲了一个故事。那时候是冬天,她的男朋友在某学校门口卖烧烤,不管生意如何,每晚必定会给她发个微信小红包。生意好的时候就多发一点,生意不好就少发一点。那时候的郭女士也四十岁了,人到中年身材走样,不抹粉也不涂红,讲起话来嗓门够大声音够亮。骂起人来,话里话外也夹杂着几句污秽的话,但是她靠着床,跟我谈起这事的时候,眼睛里的那股子柔情媚意只有热恋中的姑娘才有。
后来我总是回味她那时的笑容,也许当时的我该说几句俏皮话给她鼓鼓劲儿,而不是一副嫌弃的口吻,“都四十岁的人了,还搞这些肉麻的东西啊!”倚着门框的弟弟大笑着补了一句,“就是就是。”她笑着赶我们出房间,随即又埋着头发信息去了。
她不需要我鼓劲儿,她像长在稻田里的稗子,兀自生长着,以一种不关心世间万物也不需要世间万物关心的姿态笔直往上窜着。
一直以来,有关郭女士恋爱、结婚、离婚,再度恋爱的事情,我一概不问。我不关心她和哪个男人结婚,又为了什么而过不下去。有时候我心里想着,“我现在对你不闻不问,为的是你以后也别对我的感情过问太多。”我确实是抱着这种自以为是尊重她,实质上却冷漠狭隘的想法而不对她的感情状态有过多干涉
。
至于她过的开不开心,快不快乐,从来不在我的考虑之内。对于把这一切包裹成自由,我是后来才带着愧疚。
前段时间,跟弟弟闲聊,谈到郭女士的现任男朋友,我八卦着那个男人对她好不好,弟弟说看起来是要比以前的那些人要好时,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似乎我们从来没有问过她,“你过得幸福吗?他对你好吗?”这一类的问题,我一次都没有问过。
今天郭女士在电话里说,“人就是因为头顶扛着个脑袋,所以活得才这么不容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很想问问她,“你过得幸福吗?”
这句话我始终没有说出口,后来我接了一句,“就是因为活得不容易,所以我打算按自己的想法活。”电话里她的声音响亮,几句话就把我驳回了,争吵还未结束,她就挂断了电话。
大概,她是在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所以还来不及骂我,就匆匆把电话挂断了。
今年,郭女士四十五岁了,除了黝黑的脸上添了几条皱纹之外,还如往年一样。声音洪亮、身板厚实,叉腰骂人的时候不忘带几句脏字,一股子从泥土里带来的泼辣劲儿。二十五年前的那个春夏之交,她把这股劲儿给了我。后来这股劲儿撺掇着我一路往上,野蛮生长。
她是一棵稗子,始终扎根在自己的春天里。她是一株稗子,我也是,所以恰恰也有一个春天可以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