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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优化日
艾娃醒来的时候是早上八点。早餐已经由机器人准备好，那是一碗按照艾娃的身体状态精确调配的营养糊，混合了燕麦粉、蓝藻粉和优质昆虫蛋白，其中的蛋白质、碳水化合物、脂肪、维生素、矿物质配比堪称完美，能满足艾娃的身体对于营养的一切需求。
艾娃喝着这碗营养充足的糊糊，慢慢踱步到窗边。窗外光线充足，不时有几辆飞车掠过，纯电能驱动的飞车没有发出多少声音，像小鸟一样平滑地飞行过去。当然，艾娃没有见过真正的小鸟，只是在地球生态资料库中看到过图片。小鸟是天空的精灵，不属于艾娃生活的地下城市。地下城没有多少除去人类之外的动物，只有少数经过基因改造的犬科动物和猫科动物，承担着安抚员的工作。地下城的每个人、每个生物都必须要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没有价值和意义的生物，会直接被优化。
今天就是艾娃的朋友和上司，麦克的优化日。艾娃认识麦克已经十五年了，她刚进医学研究所的时候麦克就是她的上司，带领着小组进行太空航行中冷冻仓的生命支持系统的研究。麦克已经五十五岁了，虽然身体还是很健康，但是他的大脑运行已经大不如前，研究项目也迟迟没有交出满意的结果。按照地下城的规则，没有贡献的人不得继续使用地下城的资源，必须被优化。艾娃将接过他的项目继续进行，艾娃正值壮年，各种创意层出不穷，她的大脑和外接芯片的适配度也更好，一定能贡献更多价值。
简单洗漱后艾娃招来一辆飞车，向医学研究所飞去。研究所离居住区不远，飞行十分钟就到了。城市中央上空的模拟太阳发出灼灼的光，根据飞车上的屏幕显示，今天地下城气温在25度，非常舒适。
研究所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麦克在人群中央，在和大家做简单的告别。看到艾娃从飞车上下来，麦克迎上前，握住了艾娃的手。“以后就靠你了，”麦克说，“很抱歉没有做出贡献。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更好。”艾娃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麦克的确没有做出突破的贡献，但是项目的基础理论框架都是麦克搭建的，至少为项目做了启动。且麦克一直待她非常友好，是艾娃少数几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虽然友情，对人类和地下城的发展也并没有多少实用意义。麦克继续说道：“没关系的，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价值了，但是至少领导者还给了我保留基因的机会。希望我的基因后代能有更高的智商和综合表现吧。再见了。”
一个机器人走过来将麦克带去一辆飞车。麦克放开了艾娃的手，向飞车走去。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退回来几步，在艾娃耳朵轻轻问，“你相信灵魂吗？”艾娃有点诧异，“你是说意识？意识上传？”“不，我说灵魂。我们没有灵魂，上面有。上去看看，灵魂在外面”麦克用手指指上面，眼睛中有种说不出的光芒。机器人看他退了回来，跟过来伸出了机械臂。如果麦克还不走，机器人将采取强制措施。大部分被优化的人都能自己体面地去到优化室，只有少数人会在最后一刻突然退化到动物状态，激发出强烈的求生意志开始大吵大闹试图逃跑。逃跑，吵闹，没有任何意义。地下城无处可躲，机器人会以最短的时间找到他们并强制带去优化室，同时他们还会被取消保留基因的资格。
麦克没有等机器人动手，自己转身往飞车上走去。优化室在居住区外面的循环工厂中。在那里，麦克将在瞬间被分解为原子状态，并作为原料进入循环工厂，生成为氧气，水，和食物。
二 地下城
灵魂。灵魂是什么？为什么灵魂在外面？
艾娃一整天都在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意义，本不该浪费她的时间，但是艾娃无法把这个词从脑海中剔除。要赶紧工作了，不然外接芯片会检测到她的大脑活动异常，会作为效率不高的证据影响她的价值分。别乱想了，集中注意力！贡献！做出贡献才是有意义的。
结束一天的工作后艾娃从研究所走出来。外接芯片在非工作时间已经静默，艾娃终于可以自由地使用大脑了。空置的飞车从身边掠过，但是她不想招手停下一辆。今天，艾娃想自己走回去。正好这个周的运动量还不足，艾娃可以用散步来补充运动量。
她走在回居住区的小道上。地下城顶上的人造太阳已经调整为橙红色，光芒慢慢暗下去。小道两边的梧桐树郁郁葱葱。植物可以调节空气，美化景观，是有意义的。整个地下城存在着严格的规则，没有意义的东西没有存在的价值。老去的麦克没有了意义，灵魂的问题没有意义。人类只关注意义和价值，地下城的每一个人对这一点都毫无异议。
领导者刚降临地球时，人类还不是这样认为的。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人类，从地球上毫无节制地掠取着资源，然后浪费掉。化石燃料，清洁的水，空气，动物，土地，都被浪费了。地球上有将近80亿的人口，然而绝大部分对于人类的发展和进步毫无推动作用。人类，活着，只是活着而已。庸庸碌碌，毫无作为。绝大多数人只是从地球索取资源，生活几十年，传播基因，然后死去。资源没有循环，只有众多平庸的基因在不断扩散。地球已经承担不起这个不断浪费的种族，再继续这样下去，人类发展不到星际航行时代就将全部死在这个星球上。那时，领导者来到了地球。领导者指出，生命对于宇宙来说是如此的珍贵，断不可因为大部分人的愚昧就断送了一整个文明。人类，需要一个领导者来指明方向。
领导者指明了方向，带领人类进入正确的发展之路。首先，是减少人口。整个人类种族，仅需要保留1000万的人口就可以完全满足推动科技发展的需求。其他的人口被以基因图谱数据的方式储存，以满足进化和基因丰富度的要求。第二，减少对地球资源的浪费，给予地球其他种族生存的空间。是的，地球其他的生命和人类生命一样珍贵。领导者帮助建设了庞大的地下城供这一千万人口生活，整个地球表面全部交还给到大自然。地下城完全以太阳能驱动，由地球轨道上的太阳能面板供能。城中有完善的资源循环系统，所有的资源都及其珍贵，物尽其用。第三，人类要自己发展科技，目标是尽快发展为星际间航行文明。能走出孕育自己的星系，才算是初步成熟的文明。为了帮助人类走这三步计划，领导者提供了很多帮助，但是领导者拒绝直接提供技术。领导者说，虽然宇宙的物理规则是一致的，但是作为不同的种族对于技术的使用，工具的发明有不同的方式。只有人类自己发展出来的技术才是真正的发展，领导者说这个是宇宙文明多样性的保障。
刚开始，人类爆发了激烈的抗争。多么可笑啊，那时候的人类，对于自己的渺小和狭隘毫无认知。针对领导者的战争最终没有爆发，领导者不屑于参与如此低级的战争，但是仍然以宇宙长者的慈爱，帮助人类发展。几乎在瞬间，助长人类抗争气焰的核武器，遍布全球秘密基地的核武器，就全部还原成了原子。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没有人能理解。
然后，政治家，资本家，宗教团体，军队，普通民众……大家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抢夺进入地下城的资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诉求，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生存的价值，想成为一千万分之一。领导者建立了人类的基因数据库，明确了筛选的标准。高智商，健康，无遗传疾病，是最基本的要求。家财巨资的资本家，食不果腹的非洲土著，在基因层面，对于领导者来说是一样的。首批以领导者的标准筛选出来的人，大部分是科学家、教师、医生、学生还有基因优异的婴幼儿，人种混合，无关宗教。政治家、警察、军队、律师、金融师、娱乐明星…..这些人在地下城毫无用处。没有用处的人，没有价值，没有存在的意义，没有继续使用地球资源的资格。
经过几十年的轰乱，人类原本的社会结构完全崩塌。被选中的人开始搬进地下城，被遗弃在地表的人类用最后绝望的姿态在祈望着生存，结果都被领导者的机器人还原成了原子。机器人有序地扫过每一片大陆，将人类的城市、建筑、公路都还原成了自然界中最原本的样子。经历过混乱的地下城的首批居民，记忆中还深刻着地表上生活的记忆，和最后那段时间的疯狂和绝望。相比之下，地下城是多么平静祥和。
三 去外面
胡思乱想着，艾娃走到了居住区。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居住区没有多少人在外面走动。艾娃隔壁居所的窗户中透出几道灯光，还带出几声笑语。艾娃邻居是一对物理学家，是居住区中少见的“配偶”。地下城没有人类历史上的婚姻制度，人们无需考虑生育问题，每个人的基因都在基因库中，领导者会根据地下城的人口结构决定是否需要新增人口，从基因库中挑选出最优匹配来直接人工授精生产优质的人类后代，集中抚养长大。艾娃是地下城的第五代居民，她不知道自己的生物学父母是谁，只知道一位是化学家，一位是数学家。而他们的后代，艾娃，从小就对生物学感兴趣，十二岁时已经完成了生物学基础知识学习，十七岁时开始进入项目工作直到现在。这是多么科学的养育方式，断绝了不科学的盲目基因配对，保障了人类后代的质量。艾娃知道从前的人类需要自己寻找“配偶”通过婚姻制度来完成这一过程，且过程中夹杂着过多无用的情感因素，“爱情”这种曾被无数人类歌唱咏叹的情感，实际上在基因传播中是多么的低效和无意义啊。
地下城居民们大部分都沉心于自己的研究和工作中，对配偶并没有什么需求。生理需求很容易就可以用虚拟刺激的方法解决，且无需养育后代也不需要两个人浪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相爱”和“配对”，可以更为专注地来推动人类科技进步。当然有少数人想要体验复古的生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严禁私下生育后代。新的婴儿必须通过精确的基因匹配才能出生，而不是在纯生物学冲动之下胡乱制造出来。
灵魂。灵魂在外面。去外面。艾娃在床上躺下的时候还在不断回响着麦克的话。去外面，去地表吗？地球的地表已经完全回归大自然了。独身一人是不可能出去的。地下城当然有去地表的机会，生物学小组就会时不时去地表记录地球生态圈数据，但是其他学科就没有什么必要出去了。偶尔也会有人组织一些地表观光活动，飞车沿着固定的路线，掠过地表茂密的森林，惊起一群飞鸟，穿过海岸线和蔚蓝的海洋。现在这些风光都属于大自然和恢复了种群的动物们，地表已经没有任何人类的痕迹了。而且去地表观光还需要一定的价值分才可报名。艾娃看了一眼嵌在右手表皮下的显示器，心跳75、血压60/102、价值分98。一直在这个还没有做出贡献的项目，价值分不会很高。再这样下去，一旦分值低于60，就要被优化了。还是专注想想如何做出贡献吧。
去外面。去外面。艾娃在麦克的回声中沉沉睡去。
四 在地表
灵魂的问题并没有缠绕艾娃太久，她没几天就回到了全心投入工作的状态。项目开始有进步，三个月后艾娃因为突破了生命支持仓的一个关键问题而被奖励价值分加了30。艾娃盯着右手腕上显示屏的128的数字看了几秒，脑海中突然有个念头：分值够去地表的了。
去地表观光实际上并不是多么受欢迎的活动。人们更为关注自己的研究和工作。艾娃登上那辆飞车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唯一的一个乘客。我到底想发现什么？灵魂是什么，难道就在地表飘荡吗，我到底为什么要去？有什么意义？也许就当是为了麦克，为了一个曾经的朋友。艾娃不确定曾组成麦克身体的原子是不是已经通过地下城的各种资源循环变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只知道麦克的话语一直在脑中回荡，越来越响亮，挥之不去，成为了自己大脑中的一个烙印。
飞车起飞了，迅速上升到空中。就当艾娃怀疑飞车是否会直接对着组成模拟天空的镜面直直撞上去的时候，天空出现一个黑色的大洞，飞车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洞内。借着飞车内壁柔和的光芒，艾娃看到自己在一个黑色的岩洞内垂直向上飞行。两边是黑漆漆平滑的岩石洞壁。向上看去，不知多远的地方有一个针尖般的小光点正在慢慢变大。飞车玻璃上显示着速度：120KM/H。约十分钟后，飞车从洞口一跃来到了真正的天空下。
一时间扑面而来的光芒让艾娃眯起了眼睛。几分钟后，艾娃开始看清周围的环境。飞车在一片森林上空飞行，远处一片湛蓝的湖面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艾娃眼所能及的地方都是大片大片的绿色，在树木还没有完全遮蔽的地方不时有成群的动物奔跑而过。景色很美，但是和地球资料库中的差不多，艾娃早已在卧室的全景墙壁上见过了。只有那些活生生的动物让她略感好奇。艾娃命令飞车降下高度，尽可能接近一群湖旁的动物，想观察下它们喝水的样子。那是一群机敏的鹿群，几只正在喝水的鹿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警觉地左右看了看。它们似乎感觉到了空中那个椭圆形的物体并不是大自然的产物，转身就往森林里面奔跑，惊起了一片栖息在湖边的鸟群。那群白色的大鸟扇动翅膀惊慌地起飞，在空中转了一个弯直直地向飞车冲来。艾娃惊呼，上升，上升！飞车调转了角度向上冲去，正好和一只大鸟对撞了。红色的血肉糊住了玻璃，飞散的白色羽毛似乎堵住了飞车的动力口。飞车在空中顿了顿，失重向湖面坠去。艾娃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看到飞车破碎的玻璃，和挥舞的手腕上的显示屏红色的警报，心跳过快！心跳过快！
五 山洞人
艾娃醒来的那一刻，大脑立刻被各种喷涌的信号给充满了。浑身疼痛，口中干渴，右手腕上一片火辣辣的刺痛。艾娃呻吟了下。那么多种陌生的感觉，让她感到恐惧。地下城中长大的人从来没有让大脑体会过这么多种复杂的感受，地下城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更不会有病痛。而在这一刻，艾娃的身体完全顺从了进化带来的本能，忠实地向大脑传达着身体每个角落的损伤和不适，让艾娃体验到了巨大的痛苦。艾娃无法坐起身，只能微微睁眼观察自己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个天然的山洞，大概四五米高，洞内潮湿，岩壁上渗着点点的水珠。洞壁上一些凹陷的地方点着灯，跳动的火苗散发着黑烟和难闻的气味。岩洞中央是一堆篝火，火上烤着一只看不出来是什么的动物，篝火把光影和热量投射到艾娃躺着的干草垫子上。篝火边有一摊黑影背对着她。黑影批着干草和动物皮毛做成的衣物。听到艾娃的呻吟声，黑影转身，走近观察着她。走近了，艾娃才辨认出这明显是一个人类的脸---一个男人，准确地说。他面色黝黑，留着茂密脏乱的胡子，眼睛却发着炯炯的光。“你是谁？我在哪里？”男人没有回答，一转身转过一面洞壁，消失了。
艾娃躺着无法动弹，只能默默地品味着全身的痛苦。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是全新的体验，饥饿、干渴、痛觉，艾娃当然知道这些神经受体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在地下城她从未体验过这些。此刻她的大脑快要被这些电信号给淹没了。
洞外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刚才的男人扶着一位老者进来了，还有几个孩子在洞口伸着脑袋往里面探看，叽叽喳喳地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语言。老者坐到艾娃旁边的地上，仔细看着她，“你醒了。”艾娃能听懂他的话，虽然老者的发音有点难以辨认。“你是谁，我在哪里？”“你在地表。这是我们的村落。阿比救你回来的，”老者指指旁边的男人，“你的飞车坠落了。”
艾娃看了看那个被称作阿比的男人。她想表达出一些感谢，老者说，“他听不懂你的话。你们地下城只保留了一种语言，我们说的是另外一种。现在会说你们语言的人不多了，还好我有学习过。”“你们是谁？”地表上怎么还有人类生存？明明所有的城市都已经被清除了。
“我们，是和你一样的人类。是仅存的地表人类。我们不被圈养，我们是真正的人类。你好好休息吧，你一定有很多问题，等你恢复了我们有很多时间慢慢说。”老者示意阿比拿来一碗水。水装在一个看起来像某种动物的头骨里面。艾娃犹豫了下，强烈的干渴让她没有犹豫很久，老者喂她慢慢饮了几口。甘甜清凉的水短暂缓解了一些些疼痛。艾娃睡去了。
在山洞中艾娃无法辨别时间，只能通过每日阿比和老者给她带来食物和药品的频率来大概判断。刚开始的几天艾娃发起了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只是能感受到被喂食了各种药汁和糊状的食物。全身疼痛的海啸在慢慢退去，艾娃开始恢复，脑袋清醒之后她有了更多时间来观察阿比和老者。他们为她带来了更多的食物，大多是野果、坚果、不知名的动物的肉。阿比时不时过来给她喂一些草药，把一些碾碎的绿色草糊敷在她的伤口处。艾娃注意到自己右手腕里面的显示屏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片暗红色的伤疤。“这是你的枷锁，”老者注意到了她在观察手腕，“去掉枷锁，你才是人类。你还有一个枷锁，但是我们取不出来。”老者指指她的脑袋。艾娃知道他说的是外接芯片。芯片埋在头皮下面，和大脑平层紧密连接。枷锁，为什么是枷锁？芯片只是给大脑提供更多的计算能力。
老者每天过来和艾娃说话。从他生疏的语法和不多的词汇量，艾娃慢慢拼凑出了山洞人的生活状态和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