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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吗?”黑太拿着他画满黑色诡异花纹的平板电脑冲着我晃悠,“来!”我正在假装认真地浏览复习资料,如此无聊之际,黑太的呼唤恰好拯救了我。
这是属于我和黑太之间的小游戏,时常发生在每次英语考试之前。我们先通过尾对头的接龙写下12个英语单词,再轮流用这些单词编写成一个英语小故事。所有的这些都在从出生就伴随着我们的学习平板上进行。
我们每个人一出生便会接受天赋测试,测试项目包括IQ,EQ,语言,音乐,舞蹈天赋等等,世界根据天赋给每个人分配不同的培养资源。天赋更高的可以分配到更加优秀的老师和更加深刻复杂的学习课程。我和黑太的语言天赋都是A级,这也是我们喜欢英语,还花心思发明英语小游戏的原因吧。
我和黑太都在学校的A级英语班,但我们的聊天话题并不局限于英语相关,吐槽我们那长得像青蛙的手工老师是我们最大的乐趣。
每周的第三天,按照惯例,所有的学生都会聚集在大礼堂听哲学课。
学校里所有的建筑几乎都是庄严的灰色,唯独这座大礼堂是深邃的蓝色,座椅有秩序地散落,布满整个演讲厅,四面八方的传声器正用冷静的不近人情的语调通知学生尽快落座。
“喂,快一点!给你占了位置!”黑太在一个漆黑的角落向我招手。
今天的哲学课讲的是死亡,犀牛老师(黑太所取的外号)试图用不那么严肃的方式讲些积极向上的内容。
死亡是什么呢,死亡之后的世界会是怎么的呢,会不会死亡之后大家都突然有了超能力,然后作为隐形人在活人的世界维持着秩序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活着又算什么呢,是某种不能存档,做了选择之后只能头也不回地走到死亡的游戏吗。
“干嘛那么认真想啊,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问题,不如想想今天晚上吃什么!”黑太快速地嘟囔了这么一句。
我举起左手,看了看有着银色表壳的手表。这是每个人从出生就佩戴上的手表,里面有通过精准计算得知的人类这一生所需要花费的所有的数字钱币,因意外死亡的人的剩余钱币会被自动分配给那些长寿的人(参考平均寿命)。
“你迟早要因为饮食支出超额被送去反省厅饿个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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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前从未见到那边的景象,至多是站在三楼教室阳台上,看看修理机器人的师傅进出那片区域,他们的身子穿过灰色的墙壁,像是跃出平静的湖面。
“那帮家伙又弄坏了一个老师啊,这个月第几个了。”黑太扑向我旁边的栏架杆,他胸口带着铁扣的衣链与栏杆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响。
教学楼的东侧是一片 “高端儿童教育中心“,那些没能达到天赋测验标准的孩子会在那里得到免费教育,由机器人老师为他们授课。
“听说这回是把老师脖子掰断了,零件蹦得到处都是,估计是彻底报废了。"
“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八卦消息?”
“那伙人不就这样,这机器坚持得够久了,要是老青蛙去估计不得第一天就被大卸八块.”
我想不由得想到青蛙老师睁着她的大眼睛走进那面墙,又被那群人吓得连忙倒退着跑出来,大眼睛耷拉着,像两颗泄了气的气球.
墙壁那头会是怎样的一群人呢?会不会因为基因缺陷,所有人都一幅凶神恶煞的模样,甚至直接少上一只耳朵,又或是鼻子长在了头顶?
我看向一旁黑太圆乎乎的可爱脸颊,释怀地笑了。
的确,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只是群这世上随处可见又可有可无的一群可怜人罢了。
我看过新闻报道里,辛劳的植物学家终于培育出了长着人脸的花朵,却在欣喜之余被长出牙齿的花朵一口咬掉了头颅,笑容就这么凝固在脸上,没来得及与他人分享满心的欢喜,就这么变成了哀悼仪式上悲伤的象征。
跟这位植物学家的悲剧相比,墙壁那头的人的可怜显得毫无价值。他们只是运气不好有了不达标准的基因,比起被当作没用的物品处理,他们此时此刻被当作正常人一样,接受教育,身处“高端儿童教育中心”,有用不尽的机器人老师为他们授课,这简直太幸福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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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有着平常的太阳一天,是黑太平常地对我笑着的一天。那天,从那面墙里钻出了一支五颜六色的队伍,是一群长相五花八门的‘高端儿童’,他们步伐不一,拖拉的队伍像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他们一边笑着与左右交谈,一边新奇地四处张望着。我和黑太一如既往地站在教室三楼的阳台上闲聊,看着这支生动如落日余晖的队伍,也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另一个黑太,准确说是一个与黑太长相一模一样的孩子,他慢悠悠地走在队伍的末尾,紫色与红色相间的卫衣包裹着他跟黑太一样圆乎乎的身体,卫衣帽子套在他胖胖的头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圆鼓鼓的棕色眼睛像雨刮器一样左右转动。
好像有只小鸡轻轻地在心脏里破壳而出,细碎的触动挠的瘙痒不已。他会像黑太一样带着滑稽的笑脸说话吗?会把圆鼓鼓的褐色眼睛眯成一条暗藏银河的沟壑吗?
“这些家伙为什么穿得五颜六色的?他们没有庄严的校服吗?”黑太扯了扯他身上与教学楼浑然一体的我们的灰色校服,不满地嘟囔道,似乎并未注意到那位与他长相一致的高等儿童。
“你知道自己出生时的事情吗?”我趴在阳台的栏杆上侧看着黑太。
“为什么这么问?“
“反正我不知道,说不定我会有什么双胞胎兄弟之类的。”
“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吧?”黑太转过身,背靠着栏杆伸了一个懒腰,仿佛阳光下一只慵懒的肥猫。
“真羡慕你,活得像每天都升起的太阳一样。”必然稳定中带着充满安全感的自由,像是某种羽毛丰厚的鸟才有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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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我们共同走过无数次的回家路,因为住在相邻的社区,我们共同一起的时间又多了一些。
黑太背着红色的书包,胖胖的他走得十分轻盈。说起来,不知道是经过谁的提议,在上学的第三年,体育课被移出了每个孩子的教学计划,取而代之的是可自由选择的校园健身房和各类运动的校园兴趣班。黑太被狗追过,于是他选择了马拉松班,我则选择了更为轻松的游泳课。
我喜欢这条与黑太走过无数遍的回家路,我们会在这条路上讨论随意又畅快地讨论学校的老师八卦,和最新的影视剧情,这条路没有高大冰冷的建筑,矮小的居民房藏匿于黄绿相间的树丛之间,我总期待着会有阵微风拂过,将青草的香味点缀在我的发梢。
也是在这条我与黑太一同走过无数遍的回家路上,我看见正在对着我微笑着说话的黑太突然开始缓慢地轻盈地有规律地上下跳动着,他的眼珠子也跟随着轻盈落下,一颗接着一颗,然后胖乎乎的黑太渐渐从头顶开始像夏日的雪糕一样慢慢融化,最后像油漆一样铺满了我的视野。
这是不应该的,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我产生的错误的幻象,因为我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这番景象。短暂的失神后,黑太的胖乎乎的笑容再次回到了我的视野,突然的失而复得让我难得愉悦起来,突然很想拉住黑太的手,虎口的弧度多像一个微笑。
这是我第一次出现症状。
之后我还看见过在替折断的树干做修复手术的雪人,那雪人似乎是黑太圣诞节堆的那位,以及青蛙老师那串挂着五颜六色小彩灯的手链爬上了路边蓝色的房屋屋檐,还有那株人脸食人花一脸苦涩地用叶子抱着植物学家血肉模糊的头颅。
我的大脑似乎出现了一些故障,这些故障出现得毫无规律,我分析不出这背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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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嘀嘀的仪器声好像夏日的蝉鸣,白晃晃的天花板此刻像关灯后突然袭来的黑暗一样迫近,我被绑在了医疗室的蓝色担架床上,仿佛辽阔无垠的大海上一叶白色的孤舟。我开始后悔将先前所有的幻想告诉了每周负责健康检查的学校医生,那个长得像山羊的老头总是穿着相比起他骨瘦如柴的躯体过于宽大的蓝色条纹衬衣,或许因为有一点罗圈腿,他下楼梯的样子很像涨潮时的拱桥,他一向平静的脸色在听完我的幻想后变得波浪汹涌。
在将头颅放进闪烁着蓝光的圆形检测仪中间的凹槽,我听到了比以往的例行检查更加漫长的提示音,于是我开始细数与黑太一同吐槽学校老师的悠闲日子,总是笑眯眯的黑太其实力大无穷,和他嬉闹推搡起来会收获一只格外疼痛的手臂。随着蓝光浸透我的身体,之后的记忆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努力回忆也只能带来些许刺痛。
等到我把青蛙老师从出生到死亡所有的人生大事的细节场景都细想了一遍,甚至还安排好了她和山羊老头的婚礼后,医务室的门被推开了,紧张的气氛伴随着门吱呀的响声刺破了屋内的平静。
我好像看见了幻觉里那个给折断的树枝做修复手术的雪人,它变得逼真、立体,手臂像是充了气一样膨胀。
“这种情况你居然才报告给我。”
带着深蓝色帽子的雪人——准确来说是一位女性,深蓝色帽子下惨白的布料包裹着她的身体,跟着她一同进来的是穿着相同的戴着眼镜的山羊老头。
“我只负责当好学校老师,我从哪儿知道。”
’这两人一定是情侣‘,我无声地用眼神对两人做了扫描。一定是这样,毕竟山羊老头正在偷瞄雪人小姐圆鼓鼓的屁股呢。
诶,可怜的青蛙老师,没机会了。黑太一定很乐意听到这段八卦,他一定会一边听一边拍着手跳起来,眼睛都飞起来,像是微风中花瓣的弧度。
“干嘛把他绑起来,我报告过他没有攻击性。”说着老头打开了床侧的某个开关,我身上紧绷的蓝色带子突然像被驯化似的变得柔软,然后退潮般从两侧缓慢离开我的身体。
我被重新带到一间更为明亮的屋子,屋内仅有的银色椅子像一位阳光下戴着镣铐的囚徒。雪人小姐将我安置在这把可怜的椅子上便离开了,我只能目视着她被白色布料包裹的圆鼓鼓的屁股就这样消失在门的另一端。随后我面前的白色墙壁倏地变得透明,雪人小姐和山羊老头,以及两个不认识的人正坐在我的对面,我一时不知道让我们站在对立面的是这面透明的墙壁,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编号0305,我们需要你针对以下几个问题进行深入分析与回答,这些问题对于研究的进展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我们需要你在深度分析后,给出最为精确且合理的答复。请问你是否明确理解上述要求?”
我点了点头,从来没人叫过我的名字,这真是种奇妙的感觉,似乎有什么超乎我预料的事情即将发生。
“首先,请问你为什么称呼编号0506为‘黑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