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烟火幸福
--------写在次渠大集也被取缔的时候
在我即将离开父母回北京的时候,已经古稀之年的老父亲突然很小心地说道:“如果今年你很方便,价格也不是很贵,能否从北京买一些很好吃的桃子来?”听着父亲的这一番话,瞬间有些思维停滞,心里很是一份酸涩和愧疚。
我知道父亲所指的很好吃的桃子,是指从我们搬到北京后一直吃了十多年的一户农家大姐的桃子。可是今年我到哪里去找这位大姐,可以去什么地方买到又甜又有保障的好吃的大桃呢?
我所住的小区是一拆迁商住两用的,十多年前也就是我家孩子两岁的时候,小区周边还有很多自建房,很多荒地,于是小区西小门到一墙之隔的学校的那条小路就自然成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早、晚市,卖菜的、卖水果的、卖针头线脑的、卖所有居民日常生活应有的东西,有经手倒买倒卖物品很丰富的贩子,也有拎着篮子买着自己种植的很单一产品的农户。那位我们吃了她家十多年桃子的大姐就属于这一类型,每年也就七八月间出现在小区的这个早市上,每天载来两大筐还带着绿叶的特别新鲜的大桃子,中间有几天还会卖一小筐红李子,是那种暗红色的李子。
其实在七八月这个时间段,小区门前的早市是会出现四位售卖自家桃树上桃子的人,另外三位卖家都是男人,其中有一位长得很敦厚老实的男人,和这位大姐还比较挂相,一直让我误以为他们是两口子,只是为了快点销售故意分成两处进行售卖,所以也就不以为意地今天在大姐这买桃子,明天去那位大哥家购买,心里想着反正都是一家的。这样误会着吃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年那位大哥再没出现,于是某日蹲在筐前挑桃子的时候,假装不经意的问:现在都您一个人来卖桃子了,不累吗?干嘛不让他来卖?大姐很错愕地看了我一眼,说:一直都是我一个人来你们这买桃子啊。闲谈中才知道,那位大哥是他们一个村的,年前已经离世。原来我竟然误会了那么久,难怪每年只有在那位大哥那才能买到、吃到最正宗最甜软的白凤。确实,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买到过像他售卖的个头不大桃皮都已经泛出象牙白根本经不起人手来回挑拣的白凤来。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或者就是因为我认定大姐家的桃子是最好吃的,于是另外两家的桃子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关顾过他们的生意。当然我本来也属于那种不想麻烦,买东西选好一家就保持从一而终的观念的人。
从小门出来到学校门口也就五十多米的距离,校门对面是块长满荒草的空地,摊贩们从小门开始沿着到校门前路两边摆开,然后蔓延到空地上,因为面积不大,倒也显得熙熙攘攘,出来遛弯顺便买早点买菜的人,也就拥挤在了这条五十多米的道上,很有点水泄不通摩肩接踵的感觉。加上小区里多为长年居住于此的回迁户,曾经的乡里乡亲并不因搬进了楼房而少了礼数,于是时不时有熟识的老头老太太停在道上大声地问候着:您遛着呢?吃了吗,您?家见!或互相交流着自己购买的东西,让本就有点拥挤的道立刻有拥堵的嫌疑,但他们丝毫不以为意,尤其是那些踩着小三轮车出来的老人,就这么停在人流中肆意地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着急的人只好侧着身子从他的小三轮边蹭过。
因为我每天早上上班坐公交必须从小门出去经过这条五十多米的道走到马路上赶997,于是每天都要在这份拥挤与热闹的熟络中挤出去。如果哪天不用上早自习不着急赶车,就会陪着自己的母亲挤挤挨挨在这份很有生活市井气的道路上来来回回走个几轮,直到母亲买到她可心满意的东西为止。
也就是在这条道上的早市里,我的母亲和一个来自陕西的姓段的小姑娘建立了一份感情,照顾她的生意,给予她我们能给的帮助。这是一个很能吃苦很勤劳努力在北京打拼的女孩,凭借自己做烧饼的技术,在学校门前的小柳树下支起一个摊位,每天售卖香喷喷软乎乎酥脆脆的各种烧饼,让我现在还回味不止的是她做的糖火烧,红糖的,黑红黑红的火烧,吃起来一层一层,咬下去,在绵软之间还能咬到很有颗粒感的白砂糖,甜而不腻。至于她烤的酥糖烧饼,焦脆焦脆的,又很有层次,拿在手里看着焦黄的烧饼上的芝麻和白糖就有食欲,一口咬下去,脆中还不硬,极富有层次感,我喜欢先把外面焦脆的部分一点一点啃吃干净,然后再按照烧饼原有的层次像揭皮一样一层一层地吃完烧饼,常常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作为一个南方人,我喜欢吃面食,尤其是烧饼,真的要感谢小段精湛的手艺,可惜因为这个早市的取缔,也因为后来她攒了一些本钱想回老家做生意,我也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饼。她回老家后,还给我们寄来她家自己树上的红枣,一大蛇皮袋。常常会打来电话和我妈妈聊聊天,说说自己现在在做的服装生意,然后就知道她要结婚了,然后就不再有了音讯,也许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忙碌使她不再有这份闲暇,但我和妈妈常常会想到她,有时遇见之前在他烧饼摊边上卖菜的小李,也会互相问问:有小段的消息吗?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但也就是问问没有结果,这个曾经让我爱上北方的烧饼常常来我家并且给我家寄来过红枣的姑娘,就这样因为早市的取消因为她的另谋发展,从我的生活中褪去,消失,只留下了曾经带给我口舌上的美好和情感上的记忆。
其实这个早市的要被取缔是必然,因为整个早市就在学校边上,一墙之隔,一大清早,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人们的喧嚣问候---充斥着整个道路,那种市井的喧嚣始终弥漫在校园的上方,买卖的市侩气息始终裹挟着校园,而那早市散去后满地菜帮烂叶的狼藉,都感觉在现身说法地让祖国的小花朵去学做生意,很快也就不到一年,这个没什么规模但也热闹的早市就名正言顺的取缔了,保持校园周边环境的整洁,张贴出了重要区域周围五十米内不准摆摊设点燃放烟花爆竹。很有点孟母三迁的味道,只是孟母没迁,转战迁徙的那些小摊小贩,而我喜欢吃的每年七八月才来的大姐的桃子也就随之迁徙到了小区北门前的广场上,并不影响已经喜欢上她家桃子的我和我的家人继续吃上美味甜蜜新鲜的大桃子。
小区北门的广场,是一个很正规的广场,铺了瓷砖,有一小小砖砌围墙圈着,所有的摊贩们就在广场里继续做着自己的生意,小区的居民则继续在小区的广场里延续着他们的热络,在互相致意、问候中延续着他们波澜不惊的生活,不大的广场拥挤着摆摊设点,因为不再受学生上下学的影响,竟然由每日的早晚开市变成了固定的长摊,只是那些临时过来售卖一点自产自足产品的人会带来一份新鲜,惯常见到的也就都是那些熟识面孔但不知道名姓的小贩了。我也只是周六日或下午下班陪同父母才会走进广场,权当打发时日的一个所在,有时也能在偶尔出现的临时摊上买到一两本书,或看上去还不错的衣服。然后就是七八月的时候某一天早上看到大姐又出现在集市上,然后知道新一轮吃可口桃子的时候又到了,于是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去大姐的摊上买几个桃子,甚至听她的推荐,买下她挑选出来卖相不好又虫眼的桃子,按她的说话:这些桃才甜呢!确实,大姐极为便宜近乎白送的有虫眼有硬伤的桃子特别甜。几乎整个夏天将近一个多月的时光,我很少吃饭,就是以吃桃为生。直到大姐自家的桃子卖完不再出现在小区北门的广场上。
但小区北门的广场几乎是小区的脸面,摊贩们支着遮掩伞或搭着棚子,确实有碍观瞻,加上广场密密麻麻都是摆着摊设着点,每个摊位都想最 大可能地展示自己的商品,吸引每一个过往的居民在他的摊位前停留,结果,留给人们行走的路越来越狭窄,进一次广场,感觉就是进行了一次人肉摩擦,虽然这种熙然中很有市井的生活气,摩肩接踵地接触也很能感觉人与人之间的亲近,但整个小区大门前却显得拥挤凌乱脏吵闹,尤其临街的两栋楼的居民,就有些不堪其扰了。于是这种热闹也就必将不能长久。
这时小区东门的那条小道已经绿树成荫,这是一条夹在两个小区之间的小道,不是交通要道,很快,广场前的摊贩们在无法承受物业提供的室内市场高昂管理费消停一段日子后,终于发现了这么一个绝佳的售卖地点。小道两边是人行道,道上密植的行道树开始形成绿荫,小道两边小区的高楼又分别遮挡住东升西落太阳的照晒,两个小区都分别有小门通到这个小道,方便两个小区的居民进出购买东西。很快绵延一公里长的小道就聚集了各色摊贩,大家各自划定自己的区域,那些固定的已经在小区售卖多年的摊贩自然是占据了最有利最佳的位置,离两个小区的门最近的地方,至于那些游商只好见缝插针或者在比较偏远的位置了。
于是我所居住的小区包括周边几个小区的人,就有了一个新的活动内容,每天早上六点多开始,就可以在这条充满了商业气息的小道了来回踱着,和熟人打打招呼,左右看看算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有着称心合意的东西就买进手,走这么几个来回,早餐有了,菜也买了,和已经住进高楼里的朋友也碰了面打了招呼了,关键是也遛了早活动活动了筋骨。下午四点多开始,这个场面再一次复现,就像倒带机一样。渐渐地,一些人找来废弃的桌椅板凳,靠着两个小区的围墙放在最阴凉的地方,在早市和晚市的时候,聚集在一起,三五个一伙,下棋、打扑克、或者就是聚在一起扯闲篇。甚至小区有几个闲着没事做的老头老太太,帮着几个每天开着车运着蔬菜来小区售卖的人打点生意,每天乐乐呵呵,好像是在做自家的生意一样。
这个时候的早市,因为地盘大了很多,加上有树荫有两边高楼遮挡,确实是夏天晒不着,于是越来越多的商贩聚集到这条道上,尤其周六日的时候,整个小道都人满为患,站在小道的这头望过去全都是人头,大人小孩,都开心地在里面徜徉着,吃着各种小吃,买着自己可心的东西,哪怕什么也不买,走在这人潮汹涌的小道里,分明能感受到一份生活的真实,因为幸福确实就在这一饭一蔬中,在人们你来我往的问候致意里,我家孩子也由当初那个我抱着去早市买东西到牵着去买东西到跟着去卖东西到现在坚决不愿意再去的大孩子了,小道两旁的树也越发的粗壮形成的绿荫已经让所有在小道上做生意的人都晒不着了。我也习惯每天晚饭后陪同家人一起在这条小道上走上几圈,似乎已经成为了我每天必做的一份功课,走一圈,看一看,感受一下金街金价银街银价小道小价的区别,生活的方便与舒适也就因为这条小道上的集市而成就。
每天早上,在固定摊贩的最边上,有一个开着小电动三轮车的男子售卖蔬菜,品种不是特别多,但明眼人或者但凡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能一眼看出他的菜特别的新鲜,根本没有大棚里被精心打理过的蔬菜的那种很好的卖相,可看着觉得菜应该就是长成这样,而且他的售价也较那些长摊便宜少许,很有点薄利多销的感觉,加上他售卖的时候不斤斤计较,秤也给的足足的,对于那些常常希望能够饶一点加个添头的老太太而言,这真的是最好的卖家,于是每日他的摊前都会挤满了人,菜也总是很快卖完。我的母亲也是每日只买他的菜的主顾之一,常常会对我说“那个瘸子的菜真不错”!有时她外出几天,都会叮嘱我去瘸子那买,说菜好价廉。因为母亲的推荐加上周六日必会陪同母亲去买菜,渐渐我们成了熟悉的陌生人,这么多年,每次去小道上溜达,经过他的小摊,都会和他打个招呼,乃至我的母亲去南方有一段时间没出现在他的摊前,都会主动询问:老太太怎么有几日没来了?身体怎么样啊?虽然知道这只是客气,是互相闲聊的时候找的一个话头,但总感觉因为一份买卖而让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惦记,这也是一种幸福。
而那个大姐的桃子仍旧会在每月的七月初开始出现在小区所有已经吃习惯她的桃子的住户面前。我也会在临近七月的时候,开始早上早起,只为能够在勤劳的大姐运来的桃子里买些好桃子,因为小区太多像我一样忠实于她家桃子的粉丝,去晚了,要么卖完了,要么就剩一些歪瓜裂枣。每次见面都会说:大姐,又开始吃您家的桃子了。或者说:明天给我留一些好桃子!大姐有时还会摘一两把自家吃不完的豇豆、茄子、辣椒过来,这就真的是需要运气,需要起得特别早才能赶上,除非提前和大姐说好让她留着,否则是根本不可能买到的。渐渐地她也知道我吃桃子的口味,常常会主动帮我挑,告诉我哪些是现在就要吃特别甜软汁多多的,哪些是需要放几天的。甚至特意和我约定,她会留一些桃子在树上长得特别熟的时候才摘下来然后约好时间我过来买。于是每一年我都会觉得自己的这个夏天过得特别甜蜜,因为这个大姐的桃子真的是太好吃了。虽然小区的早市其它摊位上常常打着正宗平谷水蜜桃,但十多年将近十五年的时间,我几乎就只吃大姐的桃子,是不是水蜜桃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平谷的桃子我是知道,因为闲聊的时候,知道大姐家住在靠近廊坊的一个小村庄,大姐也曾经很热情地邀请我这个老主顾有空去她家自己采摘,但不知为何,我竟然没有答应,没有细问大姐家具体的位置,更没想过要电话,因为根本没有想过这个不妨碍交通给人们生活带来那么多便利和幸福感觉的早市会在某一天突然取消。
可是所谓的大都市是需要整洁干净,需要秩序井然的,而这条方便居民生活给陌生人添加润滑剂让彼此有份亲近的小道,因着日益的繁盛,因着熙然的人群可能隐藏的危险,因着北京纾解城市压力的需要,终于在某一天各大摊贩的大甩卖下被迫再一次取缔了。一些有点资金的摊贩终于每月出五千租金搬进了政府统一为他们安置的地方---一个上有瓦下有瓷砖左右有墙的封闭的房子里,里面三竖排摊位,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游走在摊位间,是干净了,也整洁了,但这就只变成了一个售卖的地方,极具有目的性的纯粹的人赖以存活食材集散地,仅此而已。如果我只是想要享受买卖的乐趣,那我更愿意走进超市。于是我不再去市场。
这次老父亲提出让我有空在今年夏天要给他买好吃的桃子,我知道,在父亲心目中好吃的桃子也就是指吃了很多年的那位大姐的桃子,可是让我去哪找到那位大姐,大姐今年的桃子又将去哪售卖呢?这么多年,她的桃子几乎都被我们这几个小区的居民包圆,也不知大姐是否已经知道她十多年每年七八月都来售卖的小区已经没有她临时摆放两筐桃子的位置,她是否知道在这个小区还有很多人正在为不知道去哪里买到她的桃子而发愁,例如我。
前两日和孩子爸开玩笑:今年我想吃好桃子,要到哪里去买?那位大姐会不会去次渠的大集上去卖?他说:去次渠找找呗,不过她那点桃子不值当去次渠大集。但我却是充满希望的。
终于在一场大雨过后据说十点多还会有雷电雨的次渠逢五逢十的集日里,我犹豫着要不要去次渠看看,但想到大姐的桃子真正上市应该还有段时日,又想到即将有可能降临的雷电雨,对于闲居在家的我来说,冒着有可能被雨淋的危险去找不太可能来卖桃子的人在那个大集里,确实有点可笑,但想到远在南方对桃子有些殷切的父亲,再想到很久没有出去走走的自己,于是下定决心坐几站地去赶集。结果看到了发来的短信:次渠大集也要取缔,今天是最后一个集。
再没有任何犹豫地前往次渠,算是用这种方式去祭奠那些因为城市的美丽整洁开始渐渐远离我们并即将消失的生活场面吧。
突然想起萧乾老先生写的那篇散文《吆喝》说到他“我小时候,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胡同里从早到晚叫卖声没个停:大清早过卖早点的:大米粥呀,油炸果(鬼)的。然后是卖青菜和卖花儿的,讲究把挑子上的货品一样不漏地都唱出来,用一副好嗓子招徕顾客。白天就更热闹了,就像把百货商店和修理行业都拆开来,一样样地在你门前展销。到了夜晚的叫卖声也十分精彩”,本来城市化就已经让这些市井气息极为浓厚的声色消失,现在唯一还能再现这些吆喝的集市也被取缔,估计再想听到或体验这种气息就只能在文字或记忆中了。
很有意思的是,在阴云密布暴雨将至的时候,在集市上每一个人都知道取缔消息的时候,人们还是那么热情地从容地售卖着自己的商品,只是很多摊贩开始打着最后一个集的名目进行所谓地大甩卖,同时也会向看上去像精通时事的人询问会安排一个什么样地方让这些摊贩继续摆摊设点,我也各处转转,很想找到之前一个卖书的摊点,希望他也能因最后一个集来个大甩卖,可走了一大圈也不见踪影,倒是一个卖品牌运动衣大姐让我买了一两件健身时吸汗快干的体恤,也因最后一个集,聊了几句,大姐不知是因为相聊甚欢还是因为懒得往回搬,竟然不要钱,又拿了两件乔丹的运动衫送给我。
东游西逛,突然一个霹雳,我有心想认真逛逛的次渠大集,竟然因为一场大雨而终止了。等我挤上公交开出三站地,才赫然发现这边竟然丝毫不像次渠那边下着落到地上小孩拳头般大的雨,没有雨!只有三站地的距离?
天也在为又一个消失的最能体现市井烟火幸福的大集在哭泣?
我不能多想。我只庆幸下车自己不会被淋湿好了。只需考虑去哪给父亲找到好吃的桃子就好了,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