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小时候去外婆家，往往刚进小路，有条黄狗便会狂吠不已。后来去外婆住，知道那是条老母狗，大家都叫它黄毛，陪伴婆太近十年。

     婆太是我外公的母亲，年岁已高，但还是会在农忙时节，拖着铁锄头，颤颤巍巍地去种些诸如葱蒜，花生之类的小作物。黄毛就跟在她后面，尾巴不停地摇。后来我在外婆家住了三、四年，每年的暑假，在安静的午后，我时常找她聊天。

    那时她的口齿还清晰，给我讲她年轻时的艰辛、田间的庄稼收成、子孙的趣事等等，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她眼里有光彩明明灭灭，让我觉得她寂寞了许久。

    她养有一条狗一只猫，狗已经老了，猫正值壮年，我疑心她更喜欢猫多一点。因为每次猫睡在她衣服上面的时侯，她只是小声呵斥，而猫屡屡不改。而狗睡在她床底时，她却拿扫把去赶，呵斥的声音也总是重些。

    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黄毛总是很温和，被孩子们骑着玩、取笑戏弄之类的它从来不生气。印象最深的是六年级时上晚自习，下课时乡间的人家大都熄灯休息了，那时我胆子并不大，一个人走路回家，一路上狗吠不停，心里不是不害怕的，总担心会有一条恶狗从某黑暗处冲出来朝我的腿咬上一口。而在不久的一个夜晚，当我忐忑地走向回家的路时，远远就看见黄毛蹲在通往村口的桥头，脚步便不由轻快了许多。走近拍拍它的头，它起了身子，尾巴不停摇啊摇，仿佛在催我快点走。它走在我前面，跟着它，心里竟然不那么害怕了，一路上村里的狗依然吠个不停，而黄毛像是不甘示弱般地吠回去。它在桥头蹲着等了我一星期，后来晚自习再回家，村里的狗安静了许多，我把这归功于黄毛。

     在许多阳光温暖的下午，黄毛和猫总喜欢眯着眼睛享受阳光。它让猫放肆地蜷缩在它柔软的肚皮上，每次看见，总有一种它俩在相依为命之感。而婆太呢，往往坐在离它们不远处的竹椅上，也闭着眼睛晒太阳。那时，我看着，有种时光仿佛静止了的错觉。

       但时光一直在前进，日子不停过去，我不停地长大。初中的某个星期天，我听闻黄毛去世的消息，心里很是难受。尤其是周围大人的冷漠，他们认为不过是条土狗，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如此态度，更令我心酸。它是条陪我度过一段甚是孤独的时间的狗，听了我许多悄悄话，看了我不少委屈的神情，于是那个夜晚，我的枕边都是湿糯糯的一片。

  黄毛留下了三只狗崽，婆太很是珍视。但是有一天，小表弟心想天气炎热，要替它们消暑，把它们都放进了水桶，那时它们毛都还没长出来。婆太过了许久才发现，心疼极了，连忙捞出来。当时我在房间里，听见动静跑下楼，就看见婆太在弄最后一只小狗崽，但它的情况好像不好，婆太一急，就用嘴给它渡气。看见这一幕的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然而笑过之后更令我难受。即便如此，那只狗崽还是救不过来，我只是瞥了一眼婆太的眼睛，都能感到她的失落。

  婆太的年岁也愈加大了，有一天我给她洗澡，她的身体无一处不呈现出衰老的姿态。她因年轻过分操劳留下的疤痕和开裂的趾甲、松弛的肌肉和老人特有的黄色褐斑以及气味，都令我震撼。那时不足十五岁，正值年少的我无法想象自己如若有一天也会变成如此的情景。但我很快稳下心神来替她淋浴，才发现原来老了连感觉神经都变的迟缓，洗澡水烫得我手红彤彤的一片，她才觉刚好。我还记得那时我为了掩盖那种老人的味道，特地为她涂了好多沐浴露。后来发现自己太过天真，仅凭几滴沐浴露，怎敌得过年月留下来的气息。

 黄毛留下来的小狗最终不能陪在婆太身旁，连那只猫在黄毛走后不久也不知去向了。初中毕业后越来越少回外婆家，时间慢慢过去，我考了高中，又考了大学。每年只去看她一两次，她身体越来越不硬朗，但还是勉强能行走，辨人和说话。以前她老是将我错认成我的小姨，她的小孙女。反倒是我离开这几年，每次回来，却总能准确无误地喊出我名字来。只是每次去看她，跟在她身旁的都是小狗，次次颜色都不一样。问及，说是非盗即死，总是养不长久。我虽知这在乡间很是平常，但心里总觉的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今年过年时去看她，还是能唤出我名字，认出我来，也还能不用拐杖就站起来走路，只是走不远。一星期前外婆生日，我拿吃的给她，还吃得下小半碗饭。她吃的时候，我在逗她门前的猫。

 大家都说，天气要转热了，冬天是所有老人的一个坎，只要过了，这一年便可无忧。

 可惜世事无常，她终究没有安然度过这个冬天。2017年2月19日，这天有十分温暖的阳光，未时中旬，她在儿孙绕床中闭上了双眼，享年九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