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懂事起,奶奶就已经老了,满头银发,一脸皱折,身材瘦小,柱着一根拐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披着一件棉布大衣,反应迟钝,饭量很小,每餐只吃一小碗。
幼时的我,喜欢趴在奶奶的膝盖上,缠着她,让她给我讲故事。
“那是1942年,日本人进村了,黄色的军服,枪上安着亮亮的刺刀!进村后开始扫荡。”
奶奶那一辈的人,刚好赶上了战乱年代。我们那个小镇也来了日本鬼子的一队人马,驻扎在一个高地上,离我们村有十公里,在我们当地折腾了三年。日本人隔三差五进村扫荡,抓壮丁,找粮食。
我们老家人在村口设哨,远远地看到日本人来了,提前通风报信,把村里的粮食藏好,然后拖家带口赶紧上山。日本人进村后,翻箱倒柜,如果没什么收获,一气之下,就会放火焚烧房子。
“日本分队小队长还把我们邻村的一个姑娘拉去当了压寨夫人,日本战败后,那个小分队长回撤,没把她带走。她留了下来,生了一个小孩。受到左邻右舍的排挤,后来迫于压力,她带着小孩远嫁他乡!”
在我幼小的心里,奶奶给我种下了一颗种子,日本人好坏好坏的。
“奶奶,你看过电影吗?”“没看过,你说给奶奶听!”
我把电影《地道战》的故事情节说给她听,《地道战》我再熟悉不过了,一年要看好几遍。奶奶竖耳倾听,顺着我的思路和表述,跟随电影故事情节,时而紧张,时而兴奋,一惊一诧,表情非常丰富。
奶奶虽然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但不至于没看过电影,她是想让孙子说给她听,锻炼孙子的语言表达能力,满足孙子的表现欲望。
一天,奶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流动商贩跑到我们家门口,奶奶的手镯在阳光照射下泛着耀眼的光芒。他打起了奶奶手镯的主意。
“老太太,你的手镯卖不卖?”“不卖。”
“再不卖,就不值钱了,你看,都有瑕瑟了。”
“是吗,你给多少钱?”奶奶问他。
“三百元!”“不卖!”
“我再加点,四百元!”“不卖!”
奶奶老了,虽然没有一分钱退休金,但她还是不为金钱所动,这手镯是她母亲在她出嫁时送给她的,她再糊涂也不至于糊涂到把祖传家宝卖掉。
过了几年,奶奶走以后,手镯完整地保存下来,传给了我母亲。
奶奶生性乐观,非常健谈。经常有些老太太上门与她闲聊。东家有个老太太,年龄与奶奶相仿,几乎和奶奶同时嫁到我们村,经常到我们家找奶奶聊天。两个老太太坐在长椅上,东家长西家短的侃起来,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回忆她们的年少时光,回忆她们刚过门当媳妇的那会,两个老太太掩嘴笑了起来。
奶奶育有三子一女,这三子一女给她生了16个孙子孙女,我是他的小孙子。在她人生的最后两年,她还亲手抱过重孙女,四世同堂,其乐融融。
我母亲在家务农,奶奶和母亲住在一起。我上学以后,一个星期才能见到奶奶一面。父亲在离家10公里的镇中学当老师,我在镇中心小学上学,平时和父亲住在父亲单位的宿舍里,周末回家,周一早上回校。
周日晚上,奶奶给我整理书包,边整理边叮嘱我,“你在学校里,要听老师的话,上课要认真听讲,不能搞小动作,不能欺负女同学。”“知道了,奶奶。”“你考试成绩好,奶奶有奖!”“是吗?奶奶不要骗人。”“拉勾!”“拉勾!”
上过两年私塾的奶奶,她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用了最简单的方法来鼓励她的孙子好好读书。
奶奶的奖励是我学习的动力之一,激发我努力读书,因此,小学几年,我的成绩在全年级名列前矛。
每当拿到成绩单,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向奶奶报喜,看到孙子又考了第一名,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孙子乖,真乖。”然后,从她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布包,慢慢地翻开,奶奶从几十张大小不一的钱币中抽出一张给我,一般都是五角、一元的。我拿着钱,向村里的小卖部跑去,用零食来犒劳自己。
没有劳动能力的奶奶,身上的钱从哪里来,我想应该是父亲给她的吧,她不舍得花,又转手交给了孙子。
印象中,晚年的奶奶每天起床较晚,母亲把早饭做好以后留在灶台上,就出门干活去了。奶奶起床以后,可以直接食用。
从1986年春季开始,情况发生了变化,每当母亲中午回到家,发现早上留在锅里的饭没有人动过。奶奶的饭量明显减少了,起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到了晚饭时间,我要到她卧室去把她叫醒,她才迷迷糊糊地起来,我扶着她,走到饭桌前吃饭。
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父亲感到情况不妙,尽可能地抽时间回来照顾她。
1986年5月,我上小学六年级,小升初的考试马上进行,我的目标是考上全县最好的初中,为此,我抓紧点滴时间学习,周末也没有回农村的家,而是住在父亲的宿舍里,和奶奶已经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奶奶的身体出现了恶化。
星期一那天,中午放学后我回到父亲的宿舍。按常理,父亲这个时候已经在宿舍升火做饭,可当天,我找遍了整个学校,没有看到父亲的影子。
父亲应该还在老家,还没来上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吃过饭,我到一公里外的集市上,找熟人打听情况。那天刚好是赶集的日子,那时候农村的集市不象现在这么冷清,还是很热闹的。那个年代,几乎没有外出务工的人,父老乡亲都在地里刨食,赶集就是一个大型的聚会。
我在熙熙攘攘的集市穿行,刚好迎面碰到了母亲和堂姐,她俩一身素衣,披麻戴孝。
我一楞,“妈,你为什么穿这身衣服!”“哦,你奶奶昨晚上去世了!”“啊!奶奶!”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双眼。“奶奶,奶奶!”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伤心不已,击中了我内心最脆弱的一面,我嗯咽着。
“明天你奶奶下葬,你回来一下吧!”“呃呃!”
当天,母亲和堂姐到集市上采购给奶奶办理后事的用品,办齐之后又匆匆赶回家。
当天晚上,我一个人睡在父亲的宿舍里,感觉无比的冰冷,头脑一遍又一遍地设想明天回去遇到的场景。
第二天,我请了假以后,坐车回到了家。
我家院子里,聚集了一大堆人,亲戚朋友都来了,道士在做道场,父亲与伯父、姑姑,还有我的几个堂哥堂姐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棺材盖已经合拢。按我们当地的习惯,棺材盖一旦合拢就不能打开了。
奶奶在棺材里头,我在棺材外头。从此,阴阳两隔,祖孙俩再也不能见面。“奶奶,奶奶!”我抱着奶奶的棺材痛哭,一遍一遍地呼唤奶奶。
奶奶,那个裹着小脚的,那个慈祥的,那个一次又一次从衣兜里掏出钱来给我的奶奶,就这么离我而去了,再也见不到奶奶了,再也没有奶奶了。我放声大哭,抚摸着奶奶的棺材,任眼泪不停地流淌。
后来,听爸爸说,奶奶要走的那几天,很多亲戚朋友来看她,她躺在床上,虽然身体不能动弹,但大脑有时还是比较清醒的。她乐观地对来看她的人说道:“要走了,阎王爷在招手了!”临终前,让她念念不忘的是她的小孙子我。但她知道,我考试在即,她不想让我分心,所以她一再叮嘱我父亲,不要把她的情况告诉我。
奶奶以79岁高龄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
而今,奶奶离世已经30年,可是,她那瘦小的个子,微弯的身躯,她的一言一颦,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尽在我脑海中。我闭上眼,奶奶的音容笑貌就在我眼前浮现。
奶奶和我照过一次相,那是1980年,一个走街串的摄影师来到我们村,父亲组织我们一家人照了一张相,黑白照,三寸。可是后来几经搬迁,那张全家福不知遗落何处,再也找不到了。虽然没有照片,但是奶奶的音容笑貌在我头脑中还是那么清晰,那么触手可及。
奶奶,你在天堂还好吗?
(在此向图片作者表示衷心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