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去看姥爷的时候,他已经全身不能动了,只能用力拉一下眼角,慢慢竖起两根手指,算是和我们打招呼。病魔在他身上凿刻出斑驳的痕迹,夺去圆润的脸颊、明亮的目光与爽朗的笑声,只留下嶙峋的躯体与痛苦挣扎的灵魂。听舅妈说,他刚刚还突然拔掉进食用的胃管,并且用左手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死”字。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料到这竟是见他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上午接到姥爷去世的消息时,我并没有哭,当时的感受倒像是所有脏腑器官同时失去了知觉,心里有淡淡的悲伤,更多的是惊异,然后模糊地想起似乎有些话还没来得及对他说。
姥爷在杨柳青是个颇有名气的书法家和诗人。从我记事开始,他的书房就是当地文化名流雅集的大本营。每天上午开始就门庭若市,形形色色的作家、画家和民间艺术家们不停地来来去去,房间里高谈阔论、纵声长笑乃至吹拉弹唱的声音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会散去。这样的情形二十多年来从未间断过。姥爷给他的书房起了一个很拗口的名字,“识猜斋”。也许因为出生时书斋就已经存在了,我早已把这个别有深意的名字当作了姥爷家里司空见惯的一部分,从未想到问一问它的真正含义。在姥爷突然故去的这一刻,疑惑却突然浮上心头:“识猜”是不是表示我们不可能完全认识宇宙和自然,天地万物的规律有些只能猜想?还是说中国的文学艺术意蕴深厚,不可言传,只能用内心去体验?想着想着,姥爷仿佛就在身边,马上要张口为我解惑了。可我此时却猛然警醒,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把这个问号刻回心里。
我曾经向姥爷讨要书法作品送给朋友,朋友对姥爷的手笔赞不绝口,却也问我:守在书法大家身边,为何你的字却不堪入目?其实,小时候在母亲的要求下,姥爷也曾经想把书法传授给我,可我却难以心平气静地坐下来写上半天,认真地写了几个字后就失却耐性,开始信笔涂鸦,弄得宣纸上到处都是一团团混沌的墨迹。姥爷却不以为意,只是淡然一笑,并不勉强我。他一生谦和,从不曾苛刻待人,自然也不愿意迫我去做不喜欢的事。
待我年纪稍长,开始热爱文学,读了一肚子闲白儿小说和现代诗。而家中的表兄弟都有几分燕赵游侠儿活泼跳脱的性情,只有我能久坐读书,因此姥爷有时会单独和我聊两句经史百家与古典文学。还记得有一次他谈水浒时,大呼宋江是个政治流氓,以卖友求荣为家常便饭。说这话时他激动得口沫横飞,眉毛都拧成了一团。在大讲诗词格律时,他也神采飞扬。而我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假惺惺地点上几次头。当时我正迷上所谓的先锋文学,经常扯起“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荒诞派”这些虎皮大旗来标榜自己的文学品位,所以暗中笑他写的那些格律诗是“老干部体”,他对文学的见解也有很多是老古董,跟不上潮流。我猜想,也许当时在我闷着脸溜掉以后,他明亮的眼睛也曾瞬间黯淡下去。近些年我学识渐增,终于意识到他的见解是浸淫文艺多年的深厚积淀,并非年轻人可以等闲睨视。可他的身体在姥姥去世后却大不如前,脸上失去了从容洒脱的神情,谈论诗文的兴致也锐减。一次,我写了首古风,自以为得意,便拿给他看,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没律啊”,然后声音就淹没在了一阵咳嗽中,转身去寻水杯和药片。再后来,他就因病卧床,很难开口说话,翻身也需要别人帮忙,甚至吃饭喝水都只能用导管直接输入胃部。可即便如此,我也总以为他能好起来,再度大马金刀地坐在书斋中纵横捭阖,阔论古今。
出殡的那天早上,路上时时徘徊着阴郁的雾。我一边开车,一边盯着前面车窗上的白花与路旁的田野出神,想起幼时随着姥爷下田的情形。姥爷在田垄上劳作,笑着看我在地里跑跳玩耍,溅得腿上全是黄泥,然后在傍晚带我荷锄归来。姥爷虽然是文人,却一辈子以农民自居,而他给自己取的笔名就叫做“锄笠”,以示君子素位而行、安于田园之意。不知不觉,眼前白花的形状模糊起来,与迷蒙的雾气融化到一起。
回家后,我把一肚子想和姥爷说的话永远地咽下去,拿起纸笔为他写了一首有些出律的七言绝句:
门前联字经霜落,车上白花向雾飞。
此去石田应有路,黄昏锄笠归不归
寥寥二十几个字写罢,只差描下最后一个句号,竟久久难以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