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瑾进来开始,诊室的空气就停止了互相交流。她把背崩得笔直,身体微微侧向诊室的玻璃门,只坐实椅子的三分之一,脚后跟无力地悬空,皮鞋由于脚尖的用力产生了曲直的褶皱。她全身显得仓皇,一副猎物被捕的模样。
除了几个程序性的问题,诊疗再没有突破性的进展,我打开音响,起身泡了两杯速溶咖啡。音响里流淌出肖邦的小夜曲,“喜欢肖邦吗?”我转头对她笑笑。没得到回答。
我把一杯放到桌上,另一杯仍在手上。停了几秒钟。她浑然不觉,眼神涣散,沉浸在深沉的思绪里。长长的乌发垂到腿上,几乎要把整张脸埋进去。我蹲下来,对着她低垂的眼睛温和地笑了笑,“在想什么呢?”
她的睫毛长且翘,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虽然素颜,五官却不显黯淡,柳眉蹙着,嘴唇苍白,干裂得发皱。
“没…”她伸出舌头迅速抿了一下嘴唇,接过咖啡,僵硬地端着。紧紧闭着嘴唇不打算多发一言。
对于苏瑾情况的了解,只有从她母亲的描述里大致知道的一些。年初诊室首次开张的那天,阳光明朗得宛若初夏。我靠在沙发椅上看《权利的游戏》,琢磨着过几天把桌上几盆枯死的绿植换成多肉。一个妇人拎着她闯进来,声称女儿得了魔怔。魔怔其实是我换的礼貌说法。当时她被母亲抓着后背,低垂着头,活像被母猫叼住后颈皮的猫崽。妇人开始非常激动,直嚷着女儿得了神经病,后来我先把她俩分开,坐下来开始耐心地询问情况时,她母亲开始一串串地掉眼泪,说女儿近来性情大变。“今天我看她上补习班回来,数学拿了个59,那试卷上满是红叉叉,这孩子原来成绩从来不出年级前十的,我气不过就说了她几句,结果她也不声不响,坐那里神神叨叨地说自己要结婚了,马上就不用理我了。医生啊,你救救我吧?我真是要气坏了。以前我和她爸怎么说她都不回话的,结果上了高三脾气一点就着,还和我对骂,我俩想着是叛逆期,磨磨也就过去了。结果这几天又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高三压力太大了?真要这样,干脆不读书也就算了,这把人都读傻了……”
意识到自己的走神,我坐回椅子,把转椅转了几圈,锻炼了一会笑肌,复才开始说话。“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她猛地抬头盯着我,表情逐渐柔和起来。“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钟的吻,是儿女成群,也许真是这样,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我飞快地打断她,略微得意地冲她笑,“还好算是读过些书,不然很难和你说上话啊。”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把视线匀给桌子上的多肉,她看多肉的目光比看我还要炙热一些。“你对每个病人都提这个问题么?”
“我不认为来我这里咨询的人都是病人,大部分人带着困惑来到我这里,我用我的经验给他们引路,如果能帮助他们解答出困惑,就是我的荣幸……噢,苏小姐,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她似乎并不计较,认真地反问,“那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呢?”
她始终没有喝那杯咖啡,却一直攥着它。
“我想也许你会有特别的见解。很愿意听一听。”
她微微张着嘴,仿佛听到了一个秘密一般茫然地望了一会。突然凄惶地一笑,“你高看我了,我只是一个病人。”
“正如我刚刚说的,我从不觉得任何人是病人。人有时候会因为一些事情想不通,就像线团绕在一起乱了,而陷入死胡同。我能做的,是告诉你怎么解,但你终究要自己解开。”
“我也知道我有病,我知道的。爱情是个什么狗屁东西,我是不懂。你也不可能懂,所以我们没必要聊这个,真的。爱情是超越人类认知的东西,困惑,我的困惑你也解不开的。”她正视我时,瞳仁漆黑明亮,直直地刺进我心里。好像我才是无处遁形的猎物。“人和人之间的孤独怎么可能相通呢,我也许能把我妈跟您说的解释得好听一点,您作为医生自然会花尽心思理解我,或者假装理解我,说几句宽慰我的话,但您不可能懂的,没有人能真正懂另一个人,线团从来就不是顺的。”
“怎么突然换称呼了,我比你大不了多少,你把我当朋友看就可以了。”我看着苏小姐笑,试图对她的粗口显得波澜不惊,“你母亲的描述,我只是作为参考,并不能成为我判断你的标准。我是一个医生,但我更是作为一个人希望能理解你的想法,不是把你当做一个案例,而是对你的痛苦感到共鸣。你的痛苦并不只是你自己的,很多人都经历过。不管人是否最终孤独,我希望你明白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喜欢上了我妈的情人,不过我妈还不知道,”她轻轻闭上眼睛,“准确地说,我爱他。”她复又张开眼睛,白瓷般的脸在夕阳下现出圣洁的微笑。“如果你问我爱情是什么,我知道至少他在,他总比旁人要懂我的孤独一些。”她抿了一口咖啡,看样子觉得好喝,便把纸杯抬起来,一口气把剩下的灌进了嘴里,接着得到了勇气似的,一鼓作气把纸杯捏瘪了。“我妈还不知道,但我总会告诉她的,你不用急着跟她说。”她灿烂地笑了,“这对她来说不好接受,不过我会想办法,所以你不用操心。”
接诊这个患者两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自己的事情,我简直受宠若惊,恨不得在我的老板椅上连着转上五圈。不过我很镇定,一边维持嘴角的弧度,一边刷刷地在笔记上写字一边盘算,看来今后办公室的咖啡不能换了,一律要用这个牌子。至于她说的话,未来得及在我脑子拐了几个弯,就飞到太平洋去了,年轻女孩的脑子里,总是荡着情爱啊孤独啊这些大字眼,我不禁莞尔了。
“你在笑什么?”女孩的话闸戛然而止,困惑地盯着我,接着咖啡杯顺着她的眉毛一起舒展了开来,“是挺好笑的吧,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但我现在突然觉得告诉你也不错。不过陈叔那样好,我妈喜欢,没理由我就不能喜欢。何况我俩还分享着同样的遗传基因。”
我的笔尖写到这里顿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这可是诊所的第一笔生意。实习时每次接诊都因为严肃而被导师大赞专业的我,今天却不知怎的接连出错,先是问了不着边际的问题,又几次错过重要的陈述……我简直有点懊丧。往回看笔记,“你是说,你母亲的情人?”陈叔应该就是她母亲的情人。
她的表情简直有些得意。”你先别告诉我妈,我们是朋友吧?你说了,希望我们是朋友。你要是愿意替我保守秘密,我跟你说说也无妨。”
我自然是乐意之至。
“就在你笑之前,我还觉得你和那些所谓的心理医生没什么两样,只知道一股脑子地背术语。“她放下一次性纸杯,皱着眉毛认真整理毛衣上起的毛球,神态很像怜惜自己羽毛的雌鸟。
“你打算和他结婚吗?”
“这点上我也理解我妈,毕竟自己的爱人被夺走了,我虽然没告诉我妈,但我想她多少也猜到了一些。从前我忍着她的脾气,我们俩算是相安无事。但情况不一样了,你没有权利去禁止两个人相爱,是吧?她现在这样歇斯底里,我想到底是因为嫉妒。”回忆将她的脸映得绯红,“对了,别叫我苏小姐,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用这么土的词,叫我苏苏吧。”
苏苏,我不出声地拼写了这个词,我向来不擅长和年轻女孩相处,除了侄女,更没有这么唤过别的异性。虽然觉得突兀,但仍然决定为了职业前程牺牲第一步,“苏苏,你好像没和我提起过爸爸。”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其实是很反对谈论爱情的,因为大部分爱都是谎言。你说我爸?噢,我爸和我妈的婚姻就是一个谎言。他俩一出门饰演得相敬如宾,等到了没人看见的地方就吵架,打起架来手舞足蹈,他们身上都有对方抓伤的伤痕,我见过我妈身上的,她还以为我不知道,每次都推脱到爱咪上。我妈总把我当低智儿。”爱咪是苏苏收养的猫。
“我有时候,简直恨极了我妈了…”她的声音渐渐轻微了,仿佛怕被人听见似的。“但半夜他们吵完架以后,我就能听见她呜呜咽咽地哭,她以为别人听不见,我妈哭起来跟猫似的,哭得人心里一颤一颤的,那时候我就会原谅她,我总是很容易觉得她可怜,但是第二天白天她恶狠狠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心里立刻就生起对她新的恨了。我知道她恨我,她有时候把老天对她的不公全恨到她女儿头上。我真想不通我犯了什么罪孽,要被自己的父母这样的憎恨。我就只能恨回去。我也恨他们。”
“你有试过和父母交流你的感受吗?”
“不过那都是以前了,自从我和陈叔在一起,世界就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们的撕扯呀,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呀,或者指着我鼻子的大吼大叫,都好像大风呼呼地吹,一下子就吹过去啦。我只要知道,有陈叔在,我就再也不怨恨谁了,我的心里总是热热的。你看过《半生缘》吗?张爱玲的。Eileen Chang“她绕着舌头,“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张爱玲在里面这么写的。对我来说,他就是那个人,我知道他永远等着我。”
我看见这个女孩的眼睛空旷且明亮,仿佛望着海上日出的少女。倒不如说,海潮像是在她的眼睛里。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女孩,那时候唱民谣的花粥尚未出道,她抢先用了这个名字,总让我叫她阿粥。我不肯,叫她的全名,“周嘉琪,我饿了!”她捏起拳头砰砰砰地捶我,但过一会就自己消了气,喊我,“大猪头陈奕然!晚上想吃什么?”她笑起来眼睛也是这样亮晶晶的。然而那一声呼喊已经是多年以前,过往的年月将声音肢解得分崩离析,我忽然记不起她那时的脸了。
“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情形,就非常的罗曼蒂克。陈叔坐在我妈旁边,我坐在我妈对面,我们在西餐厅里一起吃饭,那是我妈第一次把陈叔带给我看,但是她什么也没跟我说,好像我应该顺理成章地接受她抛弃我爸的事实一样。我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对付面前的牛排。这时候陈叔突然把他切好的牛排放到我面前,我抬头正眼看他,他就笑着揉了揉我头发说,‘苏苏确实太瘦了,应该多吃点‘。接着拿走了我手头上那盘。他的喉结说话的时候一滚一滚,声音像温度刚好的开水一样叫人舒服。我就那样盯着他的喉结看了一会,后来我想,完了,我好喜欢他。”她不知何时把纸杯放下了,专心致志地剥着大拇指上因干裂而生出的倒刺。过了一会,她抬头盯着我,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鼻子,颧骨,下巴和回忆里的周嘉琪恍惚地重叠在一起。办公室里陡然变得空旷了,似乎能听见来自辽远地方的风声,从窗外溜入室内,静静地淌过我和她的中间。我站起来,将窗户合上,盖上窗锁,于是连风声也沉默了。
“你经常和陈叔见面吗?”
“陈叔经常待在我家,我爸应该知不知道吧,他从来也没提起过,一开始陈叔只是偶尔来几次,到现在陈叔坐在我家饭桌上的次数倒比我爸多,他俩从来不同时出现。我妈瞒我爸的能力真是一流。反正我什么也懒得说,我巴着他俩早点离婚。”她用力拔着手上的倒刺,全然不顾大拇指已经鲜血直流了。“陈叔总是穿着灰色或者蓝色的西服套装,系着领带,说话斯斯文文的没有脾气,和我爸不一样,我爸在家总穿一件散发烟臭味的老头汗衫,其实是他身上的烟臭味,还动不动甩脸色,从政治到小区停车位,从家务到我,他可以骂骂咧咧一个下午,就没有他不怨恨的。不过很奇怪,我爸出门却西装笔挺,连领带也要熨得妥妥帖帖。谁知道他在家这个鬼样子。我真不懂他这样的中年男人。”她拇指上的倒刺终于被拔下来,我也松了一口气,她轻轻地吮吸它以止血。“陈叔身上只有一种柑橘味洗发水的味道,是我喜欢的洗发水的味道,他在浴室洗澡的时候,肯定偷偷用了我的洗发水。我妈连一瓶像样的洗发水都没有,她连洗发水和护发素的区别都分不清的。”她极轻极微地叹息了一下,“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喜欢我妈呢?连我都觉得他不该是尘世配得上的,他身上没有人间的味道。”
后来我们闲聊了几句,苏苏便称说累了,比以往受诊离开得都早。她走后我瘫在椅子里,翻看病历,托着头沉沉地发愣,不知该对这次的受诊结果庆幸还是感到沮丧。我百无聊赖地转了几圈,起身重又把窗户打开,傍晚的微风裹挟着凉意,将暮未暮的黄昏余晖下,路灯正在次第燃起来,正值下班高峰,纵横的车阵和居民楼的万家灯火,把城市夜景点缀得热闹异常。我微微烦躁地想着:不知苏苏今晚回家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第二天来得比想象的快,这天我比平常早一些到了办公室,按惯例打开空调,泡上一杯速溶咖啡。咖啡尚未凉转的时候,苏瑾的母亲冲进了办公室,用冲进二字毫不为过,她穿着羊貂绒大衣,双腿被紧身皮裤囚禁着,追不及上半身的速度,几乎是用手撞开了大门。“医生?陈医生在里面吧?”助手小姑娘紧跟着跑了进来,慌张地拦着她。“不好意思啊,我急着找医生,”她挣脱护士四处张望,我很快被她发现了,“医生,你昨天跟我女儿说了什么,她半夜偷偷跑走了!…”我正内心暗暗发力,预备应对诘难的时候,她突然住口,眼神相对,整个人都塌了下去,“怎么办啊医生,也不知道孩子跑到哪里去了。”
我扶她到沙发坐下,安慰她别太担心。她神情委顿,连着摆了几次手。“昨天她吃过饭,就进了房间里鼓捣,早上我叫她吃饭,没人应,打开她房门一看,衣柜被撤得干干净净的,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我接过助手递过来的水放到苏瑾母亲手上,“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您别太着急,苏苏这么大了,一个人也不会出什么事的,您再好好回忆一下,昨天苏苏回家吃饭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
“昨天我…唉。我姓相,相樊如,你叫我如姐就行。”她一头金色的短发,尾部微微挑染,发尾拂过的颈后皮肤显得保养得到。“我来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她爸爸已经开车去找了。这么早就来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她和人直视时有和苏苏如出一辙的拘谨,抓着提包的手局促不安。“你看我和她爸,工作特别忙,琐事又多,苏瑾青春期之后,我们就不大适应她的想法了,说几句她要回嘴十句,我脾气急,这么多年来始终没能和她好言好语聊过天。昨天她爸加班,我吃完饭,想拉着她说几句母女间的体己话,她张口就给我来一句‘您这又要上演什么母子情深的戏码。’转身就要进房间。我简直气极了。死命抓着她手不让她进房间。”苏瑾的母亲踌躇地看我一眼,接着望向桌子上的植物,决心要把接下来的情节说完,“我们就在房门前拉扯了很久,她把门推上,我就伸出脚不让她关门,那个样子陈医生你看了肯定也觉得荒唐的。我把她手臂都拧红了,她还是扭过头不肯看我的脸,我供她吃供她穿,为了她衣食无忧整天奔波,她却一副恨我入骨的样子,我气得发疯,后来就去扯她的耳朵,结果她扑通跪下了,嘴里吼着:‘妈,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求求您放过我吧,求求您饶了我好吗?’她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双眼通红通红地瞪着我,她跪下来居然有那么高了,一时我都愣住了。”她抹了抹眼睛,竭力掩盖神情,“我当时真想跪下来,也求求她放过我,但我在那站了几分钟,把房门让给她就走了。”如姐突然偏过头,但还是被我发现了,她的眼线被晕成浓重的一团,呼吸急促,“我吃了这么多苦,谁又能放过我呢。”
我给助理使了眼色,让她悄悄地退出办公室,门合上时咯吱一声,如姐浑然不觉,“十多年前,我和她爸就离婚了,当时孩子才五岁,有一天我们俩吵架吵得厉害,她爸爸说不过我,喘着粗气转来转去,狠命地摔了一个热水瓶……也是我大意,平常吵架都把苏苏关在她自己房间里,那天晚上苏苏睡不着来找妈妈,她看到我们打架吓坏了,偷偷地在旁边站着,热水瓶碎片溅到她,一下子身上全是血。我那时候自己也是小姑娘,心里怕得六神无主,赶紧哭着送到医院,算是运气好,没有伤到什么要害的地方”,她伸出手势比划,“有个碎片划到她手腕,离大动脉不到半公分,孩子差一点就送了命。我到现在看到她手上的疤,还是觉得愧疚”,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皮裤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第二天我就和他爸爸说,离魂吧。我们别这么耗下去了。”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瞥了一眼,手机屏保上如姐依偎在一个男人身边,巧笑嫣然。她接起电话应了几句,对我点点头,用嘴型告诉我孩子找到了。接着走到外面接完了电话。她再走进来时笑得风都是甜的。“苏瑾说是住在好朋友家,刚刚她好朋友的妈妈给苏瑾爸爸去了电话,她这个朋友成绩很好,让两个孩子待一会也好。但是傍晚我得把她接回来,她这么大个麻烦怎么能拖累别人太久呢。医生,我得走了,不好意思,下次再找您聊天,我今天还有约。”她提起包高跟鞋蹬蹬地就走出了门,我还有许许多多问题未来得及问,正楞在那里,只听着高跟鞋的声音渐渐地远了。
我给助理使了眼色,让她悄悄地退出办公室,门合上时咯吱一声,如姐浑然不觉,“十多年前,我和她爸就离婚了,当时孩子才五岁,有一天我们俩吵架吵得厉害,她爸爸说不过我,喘着粗气转来转去,狠命地摔了一个热水瓶……也是我大意,平常吵架都把苏苏关在她自己房间里,那天晚上苏苏睡不着来找妈妈,她看到我们打架吓坏了,偷偷地在旁边站着,热水瓶碎片溅到她,一下子身上全是血。我那时候自己也是小姑娘,心里怕得六神无主,赶紧哭着送到医院,算是运气好,没有伤到什么要害的地方”,她伸出手势比划,“有个碎片划到她手腕,离大动脉不到半公分,孩子差一点就送了命。我到现在看到她手上的疤,还是觉得愧疚”,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皮裤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第二天我就和他爸爸说,离婚吧。我们别这么耗下去了。”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瞟见手机屏保上如姐依偎在一个男人身边,巧笑嫣然。她接起电话应了几句,对我点点头,用嘴型告诉我孩子找到了。接着走到外面接完了电话。她再走进来时笑得风都是甜的。“苏瑾说是住在好朋友家,刚刚她好朋友的妈妈给苏瑾爸爸去了电话,她这个朋友成绩很好,让两个孩子待一会也好。但是傍晚我得把她接回来,她这个人,总到处给人添麻烦。医生,我得走了,不好意思,下次再找您聊天,我今天还有约。”她提起包高跟鞋蹬蹬地就走出了门,我把来龙去脉理得似懂非懂,还有许多问题未来得及问,正楞在那里,只听着高跟鞋的声音渐渐地远了。
之后的一周都没有她们母女的消息。诊室虽然鲜有客来,阳光却一直很好,照的一切亮亮堂堂的。我抽空回了趟家,母亲装作无意地提起周嘉琪不久前成婚的消息。
“琪琪妈特地来我们家送请柬,说得空的话过去吃饭,让我问问你有没有空,你事不忙的话也顺便带你过去,我当然说你个大医生哪里有空,我也家里家外忙得团团转,随便推辞过去了,她走的时候包了个八百的红包偷偷塞进她包里了,琪琪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了,母亲仍然不习惯改变当年对她的称呼,“她妈妈说,跟了一个小学老师,人老实忠厚,变着法儿地对琪琪好,我说小学老师好啊,稳定,两个人过日子就是要安安稳稳的”,母亲暗暗忖度我的脸色,最终没忍住碎碎地唠叨起来“但比起你,究竟是差了点,你和琪琪才真是金童玉女的一对,当初你要是多让着她一些……“
“好了,妈,过去的事了,咱别提了。”我笑着替母亲把择菜的袖口捋起来,“你儿子身边可不缺姑娘,活得潇洒着呢。”母亲抿了抿嘴低下头,不再多言语。我便也替她择起菜来,母子俩沉默相对,各自心里盘着心事。我捏住菜梗,手指被汁水浸得翠绿,胸口酸涩地堵着热血,想起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特别痴迷于武侠小说,心里缥缥缈缈地向往江湖,却又隐约明白终究是水中月镜中花。这时候许多往事腾升到心头,低低悬着,然而毕竟离当下已经非常遥远了,心底只是无限的怅惘。
在家里呆了一个周末,虽然诊室没有接到预约,我却推脱着要走,母亲挽留不住,临别前反复嘱咐我平安是福,团圆安定才是人生圆满。她脸上的纹路近年来变得许是浓重,讲话也琐碎重复,不再有首尾顺序。我心里酸楚,更加不愿多待,急着驱车回了诊所。
走到诊所门前,正欲推门,看到助理正提着花洒给多肉浇水,便停了一会看她。排起来助理小姑娘是小我几届的直系学妹,今年刚刚毕业。向来交好的导师听说我新近自立门户开了咨询室,把这个学妹拜托给我,大赞她聪明伶俐,我缺个助理,又正好是同门师妹,也就应下来收作实习。这时看她只是随意地站着,白大褂遮不住曼妙的韵致,身子向前倾着,好似一只绰约的水母。她浇完水转过身来,看到不知何时起站在门口的我,脸微微一红,“陈主任,您回来了。我看太阳这么大,怕多肉没人照顾会渴水,就进来浇水了。”我笑着看她,她茫然地回望我,乌黑头发如瀑垂下,小脸圆圆的,泛起淡淡红晕,有一睡觉我非常渴望从背后抱住她,但我只是走向前去,接过她手上的花洒,替她把胸口的挂牌扶正了,“周末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吃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