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电话里给我妈说,这两天肠胃不舒服,什么也不想吃。我妈说,你是不是又吃了罐头或者喝了冷饮?外婆不吭声了。她的沉默就是默认。我妈就忍不住埋怨,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最近非常时期,你不要胡吃东西,你就是不听。电话那头的外婆始终没有说话,可是我能想到她此刻的表情,我妈的口气也就软了,生气又被心疼代替。我妈说,你喝支藿香正气口服液吧。其实,什么症状喝什么药,外婆比我妈清楚。她医治过的时间最长的病人就是自己。我妈不在身边这些年,外婆身边各种药驱赶着她的各种疼痛,什么治牙疼的,治腰疼的,治腿疼的,药片子应有尽有,孤单的日子里她把往事搓成一粒一粒的药丸医治她的孤寂。
其实,外婆是个有癖好的人,喜欢跳广场舞喜欢唱戏,也是懂得善待自己的人。
年轻的时候,外婆喜欢吃苹果,喜欢吃罐头。自打我懂事起,在老家里就锁着一只红色的木头箱子,后来才知道那是外婆的陪嫁。木头箱子油漆已经脱落,那只“将军不下马”的锁子也锈迹斑斑。在那个嘈杂的大家庭里,那儿就是她的一个空间,箱子里有针头线脑,布票粮票,一块好看的布料,几斤白糖,一件新衣服等,对外婆来说,那些都是单纯的属于她的东西。可是,对我们来说,那个箱子有不尽的诱惑,每次一打开,苹果的清香就扑面而来,那缕清香的诱惑像是春天对花朵的诱惑,像雪地里一把秕谷对麻雀的诱惑,我们几个小孩几个巴巴望着,眼睛里长出了手,手心里长出了草。我们一脸的谗样,用垂涎三尺似乎也过分。外婆有时候也会摸出几个皱巴巴的苹果给我们每个塞上一个,个儿小、皮儿皱的苹果成了童年最好吃的水果。
故乡的小村庄干旱少雨,没有诗句中的“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意境。我记得当时我们村前屋后就是几棵白杨树,在那个春天醒得迟,冬天睡得早的小村庄里,记忆中的白杨树总是光秃秃的样子。也有人家种下杏树、山楂树、梨子树等,可是,因为大西北雨水少,似乎也很少看到硕果累累的景象。
到了秋天,就有外地的农民赶着毛驴车拉着白菜、茄子、辣子、西红柿、苹果等到我们村里去卖。村里人没有钱,就用粮食换。那时候外婆一定会换下些苹果,在外婆的眼里苹果比西红柿、白菜重要。换上以后,外婆就把苹果放进了她的大箱子。她每次吃的时候都是吃最不好的,把最好的都留给明天。那些小头小脑的苹果陪伴外婆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平常的日子。我们的眼神经常在那箱子上缠绕,我都怀疑那些斑驳的油漆是我们的眼神剥落的。
到了冬天,苹果没有了,我们就很少吃到水果了,那时候陪伴我们的就是大大小小不同做法的土豆。而外婆在心情好或者生病的日子里,就会买罐头吃。七八十年代,能够吃起罐头的人家毕竟不是很多,尽管我们家也和别人家一样清贫,可是罐头的身影却时常出现。因为我妈和舅舅有工作,并且他们是小村里当时唯一有工作的人,家里手头相对比较宽裕,因而外婆吃罐头也就无可厚非了。因为我们村上,罐头都是去看病人的,如果谁家有病情严重的老人,左邻右舍便说,买个罐头去看看吧,似乎病人吃了罐头,也就慢慢好了;或者吃完罐头,也就安心地走了。一个健康的人无缘无故吃罐头就有点奢侈。
外婆下午的时候经常去小卖部,小卖部就在隔壁,里面摆满了各种老百姓需要的东西,从油盐酱醋到钉子螺帽,真是琳琅满目。当然最吸引人女人的还是冰柜里冻着的冰棍雪糕和女人们做针线活的彩线,那时候母亲买的最多的就是罐头。小卖部里有各种罐头,一听罐头也就七八毛钱,苹果罐头、梨子罐头、杨梅罐头、黄桃罐头、橘子罐头、杏子罐头、荔枝罐头、黄鱼罐头、鹌鹑蛋罐头等。我对水果的普及都是从外婆的罐头瓶里开始的。那时候的罐头很多都不是旋拧式的,密封非常严,撬开一个罐头不容易,外婆撬的过程,就拉长了我们的等待,我们的目光就在那个罐头瓶上缠绕,拧开的那一瞬间,感觉眼前好像一片光亮。外婆每个给我们一瓣橘子、一个杨梅,或者给一个鹌鹑蛋,那种兴奋都能延续好久,如果能再喝上一口甜甜的罐头水,那晚的梦都是甜的。
冬天的夜晚,我们一大家子围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看着黑白电视。这时候的外婆就在炕正面,斜倚着被子,那才是典型的葛优躺。她一脸的惬意,瞟一眼电视,看一眼她的孙儿们,身边是打开的罐头瓶。那时候外婆的光阴蓬松的像是一个棉花糖,柔软而又甜蜜。身边是她的活蹦乱跳的一屋子孩子,屋外是满天的星斗,鸡飞狗叫都是那些宁静的日子里记忆里最美的剪影。
那时候没有电视的人家多,来我们家串门的自然不少。很多女人拿着针线,一直等到电视上给她们说再见,她们对外婆的羡慕溢于言表,总有人说外婆命好,家里四个大学生都供出去了,现在家里又是好几个工作人,都有铁饭碗,说如果能活上外婆那样的一天人,这辈子就没有白活。那时候的外婆一脸的谦虚说,我这命就苦的,还羡慕啥啊。话虽这么说,可是外婆的表情里都是满足,那时候的外婆真的不苦。那是外婆一天中的黄金时段,那是外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是受尽了苦楚而得来的甘甜。
后来,我们一个个都被放飞了,跟着父母去城里念书,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上小学的上小学,那个温暖逼仄的巢像是白杨树上空荡荡的乌鸦窝了。那个秋天,外婆一个人站在破旧的小院里,看院子里她种下的荷包花依旧好看,看前院里的两颗老葫芦是不是开了花,两棵杏树依旧以只开花不结果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那株枣酥梨差点超过杏树了,鸡舍已经坍塌了,外婆再打量下镜子里的自己,尽管鬓角没有白发,可是脸颊没有了红晕,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后来,外婆就跟着舅舅一家上了城,带她的两个孙儿,随后外公也上城了,这一走果真没有再回得去,大大小小照顾着十几口子人。外婆在妯娌姑嫂们的泪水中离开了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小院。我们举家都变成了乡亲们眼里的城里人。他们俩都住进了舅舅家的楼房,后来人丁兴旺,又单独买了一套房子,我们又有了一个完整的大家庭。可是外婆没有了伙伴们,没有了热炕,没有了菜园,尤其是没有了她的农活,她没有了快乐,自然没有了幸福感。外婆像是门前花坛里的灯盏花,被移植到花盆了,外婆像是失去了根基,柴米油盐不能带给她踏实,唯有她的农活,她自己赚的钱才能给她安全感。她脾气变得很躁,有的时候也总是矛盾不断。那时候,妈妈姨妈她们经常给外婆买苹果、买各种水果罐头,每天晚上,外公专注看电视,外婆坐在沙发上目光散淡,偶尔吃一片橘子瓣,全然吃不出小院里的那份惬意了。我们也都不敢说话,谁干谁的事儿,家里除了电视的声音,空气都战战兢兢。但是对于我们孩子们来说,外婆来了城里,我们就是有了庇护所,被父母骂了,赌气了,悲伤了有什么心事都会来外婆家。那时候不知道远方有多远,但是知道有不一样的生活。
我姨妈给外公买了两条香烟,给外婆买了各种罐头。到现在我都记得有一听罐头,里面是色彩缤纷大小不一样圆球,像是各色气球在空中飞舞,外婆拿着那个罐头瓶端详了好久,她说,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好看的罐头。那时候,外婆外公还都年轻,外公的头上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外婆还是满头青丝。那一天,外婆吃着罐头眼角也堆着笑。
我们跟外婆一起生活了七八个年头之后,因为各家都有各自工作家庭了。偶尔去一次,给外公买条烟,给外婆买个罐头,似乎都是例行公事。一辈子药片不离的外婆依旧在亚健康和疾病之间行走,而一直健康热爱生活的外公却忽然之间胃得了病,当时让外公的生活低到尘埃里了,他像个孩子一样脆弱了,再也不能为了一碗好吃的牛肉面走上几个街头。那么热爱生活的老人就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去跟一个叫做胃癌的东西作斗争。不管外婆能不能接受,我们大家都要求做手术,虽然说风险有百分之八十,临走时在那个盛放我们的童年的小院里外公看了一眼又一眼,怕下不了手术台。我们的生活依旧继续,外婆的日子更是沉寂了,吵架都没有人配合了,没有空余床位,外婆就住在医院楼道里,一住就几个月。
那时我们都为自己的成长和学习忙碌着,每天在学习学习再学习中忙的乐此不疲。意识不到孤独对一个人的啃噬。不过,外婆也算得上坚强,抹干泪水继续变着法儿的给外公做好吃的,我妈她们儿女几个也是轮班倒陪护。外婆依旧在夏天的时候,走过几个大街自己买喜欢吃的一种叫“黄葵”的苹果,买回来依旧从最不好的吃起;依旧喜欢吃各种水果罐头,唯有打开罐头的时候,我们觉得外婆的生活似乎回到了从前,其实我们都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外公奇迹般康复出院,并且化疗还没有掉头发,只要去看望外公,大家都随手给都喜欢拎几听罐头。外公依旧喜欢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吃饭,边吃边看,那时候外婆心态平和,不再埋怨生活,她觉得一切都刚刚好,因为至少,重要的人还在。
浑然不觉,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十年。
前几天有一个午后,她问我妈说,我想喝一种饮料,不知道现在还有吗,我想喝女士香槟。我赶紧接嘴到说,有啊,不过现在名字不一样了。妈妈叫我去给买了一瓶大窑嘉宾,外婆喝了一口,一脸的满足说,就是那时候的味道,可是好像又缺了点什么。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外婆年轻时候的影子。苹果、罐头、女士香槟等可能都见证了外婆的青葱岁月,那是外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光阴如花,即使凋零了,花香还弥漫在她生命的罅隙里。而今,外婆肯定时时想起那个小院,那是她的精神家园,想起她的小村庄,那是她的锦绣河山。
而今,外婆依旧喜欢吃罐头,可是,外婆再也吃不出年轻时候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