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忆事
一
九十年代初,我进入许多人向往的大学校园。那时的大学还是知识与思想的殿堂,校园宁静雅致,学生质朴单纯。
我们就读的是研究所。在迎新晚会上,所长隆重推出所里每一位老师,用了许多溢美之词,说得在座的老师都有些不好意思。当时我在心里就想:赞美实在是一门学问,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所长这水平,说得既恰到好处又让人感觉如沫春风。
班主任蒋老师站起来,面露慈祥的微笑,语调和缓而亲切地道:担任你们的班主任我非常高兴,能一起共度几年时光是缘分。开学以后,她常到寝室来与我们谈心,告诉我们生活上的一些注意事项,到哪里能买到价廉物美的日用品,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可与她商量,把我们看成自己的孩子一般。
我们是所里招的第一届学生,老师对我们非常关爱,师生关系极融洽。所里有许多老教授,都有留学背景,专业知识渊博,课堂上同学们满怀崇敬地听老教授们讲解,我心里常生出这样的感慨:什么时候能达到教授们的水平,此生足矣。
所资料室对我们是敞开的,我们和老师共享资料。所里还为班上订了几份报纸,有的老师将他们多年珍藏的典籍放在班里供大家阅览。老教授们常举行讲座与我们分享他们的留学经历与心得,每次听完讲座回到宿舍我们都要讨论到深夜,大家有一致感慨:有过留学经历,人生确实不一样。
给我们上基础语言课的是性情温和、端庄秀丽的沙老师,一头自然弯曲的卷发,乌黑而浓密,声音柔和,皮肤白皙,气质极佳。她是上海人,早年作为知青下放到本省H市的一个偏远农村。当年,她孤身一人从上海到这里插队还是一个小女孩,个子很矮,身材单薄,却要和村里的壮劳力一道下地干农活,风里来雨里去,不知吃过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都挺了过来,许多人惊叹于柔弱娇小的她竟有这般超出常人的毅力。恢复高考后,她和许多知青一样,把高考视为改变自己命运的一次机遇,认真作了准备。上天不负有心人,她一次就考上了。毕业时因成绩优异被留校。虽没能回上海,留在省城工作也不算差,这里离家也不远,她每年都能回家看望父母一回。
马教授性格幽默爽朗,言谈举止机智诙谐,口语极流利,说得比许多老外还要地道和流畅。他早年参军,后转为文职学外语,也许是对学语言有天赋,加上勤奋,他很快掌握了这门语言,成为部队的专业翻译,常陪同首长到各地访问和视察,受很高的礼遇。转业后他来到学校,后出国进修过几次,外语水平炉火纯青。文革期间他受到冲击,他有将单词写在纸片上随时记诵的习惯,时间久了竟积了厚厚的一大堆,装满了一只大箱子。红卫兵抄家时箱子被翻出来,红卫兵硬说纸上记的都是密码,是通敌罪证,任他怎么解释都没用,他欲哭无泪。
老马(我们私下里称呼)在课上常讲一些在国外的见闻趣事,他的课气氛总很活跃。一次他陪同几位领导出国考察,回国时在海关接受检查,检查人员在一位书记的皮箱里发现一张油画,属禁止携带出境的物品,检查人员一见有收获面露喜色,当场予以没收。一行人上飞机后,众人都替这位书记惋惜:“那张画折合成人民币得好几百呢。”可这位书记表情坦然,似并不在意。等大家都坐定后,他冲大家神秘一笑,道:“我大衣里面还背了副高倍望远镜(也属违禁品),值好几千呢,那张画是我故意放的,用来转移海关视线,据以往经验,他们只要有所斩获一般就不会再细查了。”大家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他的精明。一次老马出国进修,夫人去和他团聚。当夫人一身珠光宝气地出现在他面前,老马看了一眼她的海关申报单副本,不禁大吃一惊:“你戴的这些首饰入关时怎么没申报?入境时不申报,出境要被扣的。”夫人也慌了神,对此她一无所知。后来老马想了一个妙招,成功地将夫人的首饰全部带出境。回国后他才向同事透露他想到的绝招:将首饰塞到牙膏里,还挤出一部分,看上去就像用了一段时间,顺利通过了安检。
教我们语法的王老师,衣着总是得体而考究,头发梳得纹丝不乱,人显得很精神,目光非常锐利,仿佛具有穿透力。课堂上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极具感染力,很少有人打瞌睡。他的讲解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深入浅出,能把一个复杂问题说得通俗易懂。语法知识琐碎而复杂,初学时常感茫然无措,让我深为佩服的是,再复杂的问题,他一开口就能说得清清楚楚,如领着众人进入澄明之境。当时心里隐约有一个念头:如果以后我要当老师,也要像王老师这样,语言凝练、逻辑严密、表达精准、言必有中。
我们寝室在一个独立的三排平房小院内,房子是新建的,家具都是全新的。八人间虽有些拥挤,几个兄弟处得还算和谐。同班的有六人,另两位是法律系的,其中一位来自N市,家境不错,他刚来时一天要写好几封信,往每封信里都塞一粒红豆,嘴里还念叨:“这封是给六号老婆的,这封是给八号老婆的,千万别搞混了。”他自称有八个老婆(相好的),大家惊叹不已:大城市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种事对我们而言难以想象。来这里后很快他又结交了新的女友,且走马灯似地换个不停。有一位女生和他相处得久一些,她常堂而皇之地来到我们寝室,钻到他挂了蚊帐的床上,两人在里面一呆就是好半天。一次她对他说:“昨晚你要是把我那个了,我除了嫁给你就只能自杀了。”一年后他退学了,大家一点也不奇怪,他家里颇有关系和路子,大学有没有读完对他的影响似不是很大。他走后,这位女生形单影只,常一个人在校园里独行,表情很是落寞,想必他走后没再和她联系过。有人称她现在是一位“寂寞高手(意为曾经恋爱得太过火,现重归寂寞,却没人敢再找)”。
一个冬日的晚上,外面风刮得很紧,大家都躺到床上,就要熄灯时,忽然“轰”的一声巨响,寝室的门被人撞开,一个浑身脏兮兮、两眼发红、头发很乱、表情有些扭曲的小伙子手持一把拖把冲了进来,像是从地下道里钻出的一尊恶煞,冲着大家吼道:“你们这里谁是安□的?”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这小子是何来头,要干什么,外面还有多少人?显然这厮来者不善,我上铺的老大说:“我们这里没有安□的。”这位仁兄不信,挨个床铺询问:“你可是安□的?”当大家都说不是安□的,他才悻悻地扬长而去。随即听到隔壁一声巨响,小子又去了隔壁寝室盘问。约摸十五分钟后,这小子在庭院里大喊:“这里有没有安□的,给我出来。”叫了半天,没人响应,他才恨恨离开。第二天我们得知,这小子昨晚去小吃街喝了点酒,回寝室的路上被人打了,滚到阴沟里,他当时醉眼朦胧,根本无还手之力,连对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打他的人离开前还说了句:“我是安□的,有种来找我。”等酒劲过去,他回寝室提了根拖把,像疯了一样冲到我们的小院,不问青红皂白,挨个寝室地盘问。可以想见,打他的那位若被他寻见,不挨他千万拖把、被捣成肉泥才怪。
二
周末,常邀隔壁寝室的潘君去看电影。当时上映的影片都比较新,几年下来,看了不少大片和经典影片。那时还极少有学生装电脑,电影院是大家周末消遣娱乐的好去处,几乎场场爆满。在电影院里看宽荧幕和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电视效果与感受大不一样:当身边都坐满了人,大家的专注形成一种凝聚力,看到高潮时,大家都摒气凝神,与剧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那一刻,在场的人汇成一个整体,个体融化在其中,一种平日里难以寻得的认同感将大家的心紧紧连在一起。同寝室的李君有时和我们一道前往,他高度近视,戴着一副大眼镜,每次都要跑到第一排去坐——前两排通常没人坐,离荧幕太近,坐那里会看得眼晕,可他总是乐此不疲,说:“离得近看得才真切!”每次散场他都乐滋滋的,似体会到某种别人没能体会的特殊感受。有时看到半场电影突然停了,胶片被卡住,若两分钟内没能恢复,许多人会站起来,将座椅扳起来往下掼,大厅里“啪、啪”声响成一片,若再过一会还没弄好,会有更多的人加入,撞击声愈来愈响,似要将屋顶震塌。
一次晚自习,谢同学离开教室时将笔忘在桌上,坐在她后排的班长临走时随手将笔拿走了,这事被班长的两位室友看在眼里。回寝室后,两位室友一脸严肃地对班长说:“是你把谢同学的笔拿走了吧,人家回去找不到笔定会回教室找的,你却给人家拿走了,她今晚要用笔却找不到,你就误人家大事了!”一番话说得班长的心提了起来,表情很是紧张,想想也是:若谢同学今晚要给父母写信或写一封情书而没有笔,自己岂不要铸成大错,明天她一定饶不了自己。两位室友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地描述谢同学找不到笔可能造成的种种后果,班长越想越后怕,此时寝室都快熄灯了,他揣上笔跑到女生楼下对着谢同学的寝室喊她的名字(当时寝室还没装电话),喊了半天也没人应答。他胆子本来就小,现在又做了亏心事,根本不敢高声叫喊。最后,他央求一位晚归的女生去谢同学寝室让她下来一趟。等把笔交到谢同学手上,班长才长长松了口气。谢同学了解原委后“扑哧”一声笑了,她被班长的认真劲给逗乐了,同时又有些感动。她正想和班长说几句宽慰的话,班长羞红着脸扭头逃回了宿舍。
室友W君是一个随性之人,很具思辨力,分析问题独到而深刻,总能一针见血地揭示事情的本相。很多时候他都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在课堂上也照睡不误,他的名字里有一个“春”和一个“虎”字,因此被马教授戏称为“春天的老虎”——总是打盹。他床上的那台小录音机一天到晚都开着,“崩崩擦擦”的劲爆声响彻整个寝室,李君一回来听到了总大声嚷嚷道:“谁弄得这么吵,我心脏病要犯了。”外校的女友和W君提出分手的那天晚上,他和几位老乡去了校外的一条街,喝得酩酊大醉,被抬回来放到床上还吐了又吐,浑身不住地颤抖,大家都很同情——兄弟心里苦啊!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可分手也不应这样糟蹋自己。W说过一件他经历的让大家捧腹不止的事:上高中时他还很顽皮,无心读书,整天琢磨着有什么好玩的。一天晚上他和几个伙伴潜入离村子不远的铁路工人棚户区,将工人们养的几只鸡从笼里抓出来,不料被人发觉,几个人夹着鸡一路狂奔,工人们在后面紧追不舍。他们跑到一处油菜地边,将鸡藏在油菜丛里,几个人蹲在田埂上装作拉屎状。一会儿工人们赶到,用电筒照见几个人,问:“你们在干什么?”W答:“我们在屙屎。”领头的工人大声喝道:“屙屎?老子一棍子敲死你!”几个人吓得提起裤子就跑,鸡也没顾得上拿。
天气渐冷,下晚自习回到宿舍后大家都感肚子空空的,常有人去院外的小卖部买块面包回来充饥。一号寝室的C君是小卖部的常客,有段时间同学们发现C君常一买就是好几袋面包,吃不完扔在一边,觉得很奇怪——大家都没得吃,他竟还有剩的。终于有一天有人发现了其中的奥秘:C君每次去小卖部总会邀上一大帮人,都是瞅准了小卖部里只有一位女售货员时进去,其他人和女售货员说话时,她的视线被转移,C君趁机从柜台上抓起几袋面包塞到大衣里,与众人扬长而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连一道去的人都被他蒙在鼓里。熬过了寒冷的冬季,C君再没这样干过——以前这样,一半是因饥饿,一半是觉得刺激好玩。后来他的这套本领偶尔用在考试作弊上:胆大、心细,善于把握时机。
年终下了一场大雪。一天晚上我们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外面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大家兴奋异常。回去的路上,昏黄的灯光照在雪地上,愈加衬托出夜的宁静,感觉温暖而祥和。树枝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在路灯的照耀下,似一尊尊出自大师之手精美绝伦的冰雕。回到寝室,大家张罗着弄些吃的,有的泡方便面,有的吃面包和饼干。吃完大家早早上了床,钻进暖暖的被窝,感觉分外舒适。我翻开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正好看到一段雪景的描写,在心里立刻产生共鸣,对作者描述的在山路上雪夜行军有一种身临其境的体验。第二天晚上没有去教室上自习,就靠在床上看书,连续几晚我竟看完了好几本名著:《三个火枪手》、《奇婚记》和《孤星血泪》,效率之高我自己也感到吃惊。此后,我对外国名著的兴趣一发不可收拾,回想起来,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和启蒙于这次雪夜静读。
三
元旦,蒋老师在家精心做了几道好菜,用大瓷碗盛着端到一号寝室。孟君站到门外振臂高呼:“大家快来啊,蒋老师给我们送菜来了!”话音刚落,大伙儿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陶君在水房听到招唤后端着脸盆往寝室疾奔,半道上盆里的漱口杯和牙刷被甩出来,滚出老远,“咯—朗—朗—”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小院。一号寝室里挤满了人,无数只饭勺和无数双筷子伸向大瓷碗,几只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大瓷碗顷刻间就见了底,等我赶到时,只在碗底剩下一些残羹冷炙。用勺子舀了一点剩菜,味道相当好,比食堂里的菜不知要好多少倍。
当晚,所里全体师生在一起举行了一场新年联欢会。男生一律西装革履,头发抹得锃亮;女生打扮得妩媚妖娆,有几位还画了眼影(那时还很少见)。晚会开始后,除了我和潘君,同学们都出场表演了节目,效果让人惊叹不已,特别是几个小品表演得惟妙惟肖——平日里实在难有机会见到同学们的这些天赋和才能。事后我觉得纳闷:怎么都准备了节目,唯独我们俩没有?这时我才想起此前学习委员曾问过可要准备晚会节目,当时我没在意就给推了,没想到别人都很上心,都用心准备了。我在心里有些担心给老师留下了对集体活动不积极的印象。不过,说实话,若要我上台还真有些为难,别说表演,平日里当着众人的面说话我都有些不自在。
第一年暑假,我坐上北行的列车,想去大哥所在的部队见识一番。途经B市,在候车室等车时经历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在临窗的一个座位坐下后,不一会,窗外出现一张脸,那张脸我至今还记得:瘦瘦的,非常凶,又显得有些神志不清,像是吸白粉的人瘾犯了一般,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说:“那个穿白衣服的小伙子出来,我有话和你说。”我环顾左右,身边的人都无动于衷,显然是叫我的,我很纳闷:又不认识你,叫我干嘛?他见我没动,用手指着我,提高了声调喊道:“我叫你呢,你没听见吗?赶快出来,我找你有事,再不出来我就进去,到时候就有你好瞧的!”我又看了看周围,四周的人仍没有任何反应,脸上没有一点异样的表情,许是觉得不关他们的事,许是以为我和窗外的这位有什么过节。我很害怕,心想:这么多人他怎么偏偏找上我?犹豫间,那人开始发飙,冲着我大吼道:“你胆子还真不小啊,我叫你出来你敢不出来,好,你等着,我马上进去看怎样收拾你,你等着!”我心里一阵阵发紧,真有些害怕了,以前从未遇到这样的事,不知如何是好,仍然坐在椅子上没动(当时双腿发沉)。那人见我仍没动,继续恶狠狠地冲着我吼,愈加声色俱厉,持续了有十分钟。渐渐地我摸到几分他的脾性:他只是站窗外干吼,并无半点行动,想未必敢进候车室来。这时一位车站民警走了过来,我心里一阵惊喜,想:他若真敢进来找我,我就拿出学生证给警察看,说这个人想敲诈,想警察会相信我而不会信这个看起来有些神志不清的人。最后,那人见恫吓无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事后,我心里想:以后若再遇到类似的事一定要冷静,身正不怕影歪,没做亏心事就没什么好畏惧的。那年,我还不到二十岁,第一次单身远行。
一天晚上熄灯后,我靠在床上听收音机,主持人用轻柔的声音讲述着一个感人的故事:弟弟患脑瘤动了手术,几次手术下来家里已一贫如洗,还欠了外面很多债,但父母仍没有放弃,起早贪黑地在外面奔波劳累,想多挣点钱给弟弟筹手术费。母亲在菜场卖菜,常累得瘫在地上,父亲才四十多岁,头发都白了。弟弟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一家人在一起享受融融的亲情,犯病时弟弟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家人看着心都揪了,却无能为力。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不知弟弟能支撑多久,父母这样劳累又能支持多长时间?末了,作者提到她姐姐,竟在我们所就读(比我低一级),我非常震惊。第二天一早我就给作者写了封信,信上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还夹寄了二十元钱略表心意,末尾我习惯性地写上我名字的前三个字母(给同学的信结尾都是这样签的名)。信寄出后我就把这事给忘了。期末所长给我们班主持班会,快结束时他郑重地说:“今天,我要特别表扬□□□同学,他做了好事不留名,人家把感谢信写到所里来了。”话音未落,周围的人都看着我,我感到脸发烫,觉得很不好意思——实在没想到这件事有一天会被所长当众公布,有些后悔:事情做了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留名呢(虽然是几个字母)?现在被所长知道了,当众说出来,感觉像做错了事一般尴尬。回寝室的路上我还纳闷,所长是如何知道这事是我做的?细一想其实很简单:根据签名的字母一拼,很容易就能拼出我的名字,全班只有三十五人;若感谢的人把信给所长看,从笔迹上更容易比对出。
四
实习期间,一号寝室的T君和同班的N谈起了恋爱,这是大家未曾料到的。他俩何时开始的不知道,有一天大家忽然发现他俩在一起的频率很高,二人在一起时有种说不出的亲近,这才醒悟过来。然而好景不长,没等T君把N的手挽热,同寝室的L君就在中间撬了一杠子,把N从T君的身边硬生生给夺走了——这更让大家意外,L的性格非常外向,说话风风火火,做事大大咧咧,一脸的络腮胡子(与留了胡子的诗人海子有点像,但比海子粗旷得多),要不是眼睛上箍了一幅大眼镜衬出几分斯文气,活脱脱一尊下入凡尘的天神。他是如何赢得娇小柔弱、温柔妩媚的N的芳心,把她从T君身边给抢了过来,对大伙儿来说是一个谜。然而他俩在一起是真真切切的事实,L是第一次恋爱,很投入,N表现得不愠不火,对一切似都看得很淡。L的母亲得知儿子恋爱了非常高兴,特地到学校来向我们了解N的情况,非常希望儿子能谈上对象。然而,没等L把N真正追到手,毕业就迫在眼前了。
几年的时光似在眨眼间流逝,要离开校园时才感觉很是不舍。说心里话,校园生活,除了食堂的饭菜难吃一点,其他方面感觉都挺美好的。毕业就面临着找工作,参加过几次招聘会大家才体会到找工作的艰难,不同专业的需求差别很大,许多工作我们完全可胜任,可人家只要指定专业,大家很无奈。不过,同学们没有被动等待,各显神通,有关系的找关系,没门路的自己联系,毕业前一多半的人工作都有了意向。
一号寝室成绩平平、各方面表现均一般的W君被省图录用,大家颇感意外。半个月前在省体育场有一场招聘会,那天下着小雨,没几个人把这次招聘会放在心上,大家都认为去了也是白搭,那样的招聘会更像是走过场(有些单位迫于上级主管部门的压力在招聘会场摆一张桌子做做样子)。那天全班只有W一人去了,让大家始料未及的是,那天省图书馆馆长亲自去招聘,对W冒雨前往的精神很是欣赏,当场就和W签了就业协议。
二号寝室的王君成绩非常优秀,刚开始找工作并不顺。一次从招聘会场无功而返,走在街上忽下起小雨,他心情很低沉,竟没在意雨淋到头上。雨越下越大,他才有所觉察,索性甩掉被积水打湿的鞋子,赤脚在雨里一路飞跑。他甩动双臂,径直向前飞跑,似要把这些天找工作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儿甩开,雨水把他全身淋了个透。跑了好一阵他才停下来,累得呼呼直喘,心情仿佛好了一些。这情景正好被班上两位女生看到,回来后转告别的同学,称王君在街上演了一出“雨中的独舞”。后来王君凭自身的实力进了电子工业部□□研究所。再后来,他博士毕业,单位成立下属外贸公司,他出任总经理,生意做得很大,经常出国。
来自长江南岸、有文都之称的桐城才女W,气质娴静淡雅,性格坚毅内敛。进校时她的分数很高,一开始她想转专业,与心仪专业所在的系主任都联系好了,对方说只要这边同意放人即可过去,最后我们所长没同意——才女要走,换谁都不愿意。她的哥哥早年就去了深圳,八、九十年的深圳,是创业、冒险与梦想家的乐园。她一毕业就去了深圳,进了当时正处于初创的比亚迪公司。因踏实勤勉、积极进取,她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不久,比亚迪要开辟美国市场,想派一人去美国拓展业务。公司领导看重了W,想派她去。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可她内心有点胆怯,对专业知识信心不足,考虑再三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几年后她回到老家,进了省城的一家大型外企。多年后我们联系上,回顾大学生活,我不无遗憾道:当年所长若高抬贵手,让你转专业,你在比亚迪时极有可能去了美国,现在是常驻美国的高级代表,想见一面怕都不易呢。
学习委员是一位北方女孩,学习一直很刻苦,成绩优异。她身材高挑,性格沉静内敛,待人谦和大方,在班上人缘极佳。大学期间从未听到有关她恋爱的传闻,她将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毕业前夕,中船总公司杭州□□研究所到所里来招人,所长力荐了她。经过面试,对方很满意,当即就与她签了就业协议。关于她我有一段记忆印象一直深刻:某一个午后,我去教室上自习,里面只有她一个人,看了一会书,我们便聊了起来,聊的什么已不记得,只记得那个下午一直没有人来,教室里就我们俩,我们一直聊,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流淌,等我们都觉该去食堂打饭了,一看表已快五点,我们聊了近三个小时。毕业前她在我的留言本上写到:感谢某一个午后,你聆听了我的倾诉。没想到那次轻松的交谈被她视为倾听了。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她在留言页家庭地址栏写下:北方天空下,有我的家……
毕业聚餐上,酒喝到半场,所长端着杯子来到我们桌,他坐到我旁边,举起酒杯,有些醉意微醺地在我耳边轻声地说:“告诉你一个一直藏在我心里的秘密,我对你很欣赏。”我一听就知道是因上次写信的事,提起这事我只觉得有些尴尬,我端起酒杯说:“感谢所长这些年对我的器重和栽培!”他听了非常高兴,和我碰杯后一饮而尽。散席后,几位男生在餐厅门口紧紧握住女生的手——在这毕业前最后一次聚会终场,他们终鼓起勇气道出久藏在心中的话——对对方心仪已久,几位女生都很动情,千言万语化作满面桃红和一声轻轻的祝福。我和潘君没有驻留,快步离开了。我心想:大学生活很短暂,恋爱虽让人向往,但对有些人而言是奢侈的,与其仓促地开始又匆匆分手,倒不如把这份期待留在心里——未曾涉足之处,会给人以无限美妙的遐想,期待比拥有更富魅力。
七月的月台充满离别的感伤,每一天都上演着一幕幕泪流满面难舍难分的场景。送走了室友,寝室里只剩下我一人。最后一夜,面对空荡荡的寝室,我的心情很平静,没有开灯,邻近宿舍楼的灯光从窗口照进来,像月光般泻在地上,宁静而祥和。我坐在床边,回想着几年来经历的一幕幕,许多场景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桌上已空空如也,将四张桌子摆在一起,铺上凉席,躺到上面。风从窗外悠悠吹来,抚遍全身,思绪在以往经历的一幕幕间漂浮着,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这一夜做了许多梦,在梦里将几年的经历重又体验了一回。
第二天上午正在收拾行李,忽听有人在门外边跑边喊:“不活了,不活了,水都停了!”出去一看,见隔壁的一位同学端着脸盆从水房方向跑来,一脸不满地说:“学校也太绝情了,人还没走就把水停了,这不是撵人走么!”本打算下午走的,水都停了还待个啥劲?我提起行李直奔火车站而去。在站台上正准备上车时,装了许多书的手提箱“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裂开了,里面的书都甩了出来,手提箱的把儿还握在手里。我赶紧找出一根细绳把箱子捆了,夹着箱子上了车,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是否意味着今后要经历许多不顺?
工作以后,果经历了许多挫折和磨难——与这次偶然的摔箱也许毫无关联,但对绝大多数毫无背景的毕业生而言,毕业就意味着拉开一次漫长煎熬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