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匠人
方天瑞
二十天前,我在广州,广州是个有趣的地方,我的老家只有两条地铁线,看清广州的地铁线我可能要买个放大镜,但我要说的,不是广州的地铁线。
十九天前,我在佛山顺德一家煲仔饭店吃饭,老板很霸道,叫牛展。看过《寻味顺德》纪录片的人肯定知道,我在他店门口顶着太阳排了两个小时的队,然后像所有吃饭爱拍照的人一样,拍下了门面的盛世美颜(当时几个骑自行车的广东人也在拍)。不幸,被牛展看到,要求我删掉照片,不然不让进去了,我当时怎一个面红耳赤形容得了。随后进店,装修完全是一副沙县小吃的模样,服务也很慢。再等二十分钟,他来给我点单,‘猪屎,鸡屎’广州话我一句不懂,一脸无奈,他就顺势白了我一眼,也可能是报之前拍照的仇。煲仔饭上层饱食菜汁,中层米香四溢,下层锅巴软硬适中,久嚼不腻,菜码新鲜入味。因为特别好吃,所以最后我觉得还是值回了从湖南到顺德的票价。
煲仔饭再好吃,也是不够我写下一篇文章的,我不算美食评论家。我看过《寿司之神》,看过中央二台的《回家吃饭》,知道小野二郎和村嶋孟那种大师,所以我总结出一个规律:好吃的店子,店主脾气都很大。就脾气这点,我完全不能忍,但事后一想,我连煮饭都煮不好,也就消了找回公道的念头。再一想,牛展的一碗煲仔饭,把我的坏脾气磨得全无。我想我和每个在门口拍照的人一样,犯了舍本逐末的思想错误了。我们是去吃饭的,现代人吃饭,应该还没有进化到用相机可以把食物送进肠胃的境界。我们评价一个煲仔饭店,究竟是煲仔饭的味道呢?还是老板的脾气呢?这同样是一个本和末的问题。匠人,划重点得来看这个词,我们要关注的是匠字。匠艺精了,我们才可以叫匠人,不然不如叫“蒸包子的人”“雕木头的人”好了。
烧煲仔饭也是一门技术,中国有多少牛展一样,几十年只关注做好一件事的人,我不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是完美的,但是追求完美的过程是好的。将一门技术,发挥到极致,把作品的品质不断地磨练,我以为这才是匠人的精神。我们入门高一点的技术,比如作画,书法,喜欢把好的东西捉摸来捉摸去,反复承认作品的价值,给自己封顶,把自己的进步封锁住,所以我们没有创新,永远只有好,没有更好。这种做法类似于以前的皇帝,把奇异的山石放在皇宫里把玩,通过它们参透宇宙的终极意义。我们入门低一点的技术,情况截然相反,即使不断进步,也得不到应该有的认可。
个人崇拜,在中国,是个贬义词。我们会去称别人国画书法大师,却不会说木匠大师,煲仔饭大师。所以牛展成不了村嶋孟那样的“煮饭仙人”。无论一碗饭,一件木活多么精致,我们从来不认为匠人就应该称神封仙,我们只会说“好看!好吃!”。所以我们总觉得自己国家没有好的匠人,没有拿得出手的精彩案例。
我们这些看客一方面不敢搞个人崇拜,一方面又想自己的国家有值得骄傲的工艺人被立为榜样,一方面想有贴近生活的匠人,一方面又不去理解他们的个性特点。我们的匠人,一方面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没有足够自信,一方面缺少对匠心的追求。匠人精神,永远就成了政府文件里的一纸空文,成了纪录片里的小众。我们不费力做并且乐于做的,是去称道一件画作,一篇书法,称道高端艺术。可以显示出自己对艺术的好品味,显示档次,让我们被人尊敬,受人敬仰。修一支钢笔,吃一次煲仔饭,只是生活中可有可无的琐事,不吸引大家的注意,甚至觉得降低身份,没有档次。我们心里总有一道迈不过的“坎”逼迫我们去追随高雅,自以为是地提高身份。不懂得欣赏一份技艺,对技艺不够尊重,使得匠人的努力最终都只能流于被生存所迫的无奈。
人的潜意识在保护自己,我们都爱自欺欺人,习惯了眼高手低的态度。从假装自己懂得欣赏高雅到接受雅俗,是一个痛苦而又漫长的过程。每个社会人,其实都平凡,却不甘平庸,我们拼命地欣赏承认高雅,想挤进上层社会,却忽视了我们的根基,变成不敢也不想去承认雅俗的人了。真正酷的人,不是天赋过人,不思进取,止步不前,而是白手起家,一天一天再一天磨炼自己的技术,从平凡走向不凡。做馒头要用到老面,越是年代久的老面,发出的面越是好吃越是珍贵。我们要的好精神,不是教导大家要如何如何追求虚无的大义,而是从大部分人的起点立足,潜移默化地去影响大家进步成长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