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场哭的,大多数都不是由于透支了未来的想念,而是由于不信任造成的悲观。
从机场离开的那位,总是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色彩。而送行那位的心理我却不太了解。因为我总是在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以后又独自踏上旅途,把爱我或我爱的人留在身后。自私地想,大概目送别人离开的总是更难受,就颇像是死了的人得到解脱,活着的人走不出来。
第一次独自出国许久是高一暑假,离开了大约二十多天。成行前一夜我基本没睡,不是紧张或期盼,而是因为某件永远也解不开的事与母亲大吵了一架。那次旅途中怎么也没太联系父母,老想着别回来算了,就是跳进北冰洋里死掉他们也是无所谓的。但我在离开时还是哭了,不是舍不得父母或是T,竟是担心那件事不算完,回来后还要继续被发难。我不想回了。在那晚第一次看到母亲眼中真诚的恨意后,我也第一次真心动了离开的念头。
后来就真心决定了大学离开,开始踏上了一次次漫漫征途。港澳台小本儿上盖满了戳,离开或归来也变的愈发熟练。机场就像是传送门,把人类从一个城市瞬移到另一个。继续开始碌碌的生活。而每个机场又都是差不多的。这种被传送的感觉就像是流水线上的一个标准化程序,不带多少感情:你见过那些捧着巴朗三千五单词书在机场里苦读的少年就知道了,这才是人类对待飞行最高效率的态度。这漫长的旅行和偌大的中转站不是用来让你期待未来的,而是让你准备好面对甚至是应对未来的。
后来就真的走了。送我出关的时候母亲还是哭了,我也哭了。父亲应该也哭了,只是不想被我看见。在后来上千个漫漫长夜中我才明白,最难以治愈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就是我对母亲的想念。我会想到无数个挨骂挨打的时刻,想到一起跋山涉水又穿越城市,会想到她的歇斯底里和我的赌咒,也会想到她高瘦的拥抱和旧浴袍上熟悉的气味。我的心已经被绑架,无法也不想被救出,只好与她互相折磨再互相舔舐伤口。
机场是很容易让人放空的地方。人一放空就容易瞎想。人一瞎想就容易恐慌。那第一次的离开,我恐慌于未知的未来,也恐慌家中某个抽屉、某本书里未清除干净的小秘密被发现。有时候,人总是害怕把心里最深处的某个角落展现给最亲近的人,却不怕被陌生人看到落水狗一样的狼狈。尤其是在机场。
那里有那么多人,来了又走。在这里所有人内心的情绪都被放大了一万倍,手里捧的小屏幕也仿佛就是全世界。这些一辈子只有一面之缘的路人们,不会向你投来窥探的眼光,不会停留,也不会在乎。因为毕竟这里每个人,都是带着自己的故事离开的那个。
所以,在宿舍里哭,我都要担心邻居或者室友背后的议论揣测,担心那些表面善意但暗藏八卦的关心。而在奥黑尔机场,我却可以放肆流泪,心安理得地用陌生人递来的纸巾擦鼻涕。
第一次在奥黑尔哭,是第一次圣诞回国时。飞机延误了几十个小时,我也辗转了大半个地球。那不是近乡情怯,而是一种第六感。那种强烈的预感告诉我,这是最后一个能跟L无话不谈的地方。是最后一次。而下一次两人再一同出现在奥黑尔却已是形同陌路,以至于我就迫不及待的回到这里踏上了下一段旅途。浮萍们的友情爱情往往也是很浮萍的,离开了特定的水域一切都不复存在。镜花水月。
浮萍们相互利用,欺骗的只有自己。在虚伪里面寻找慰藉,久而久之就忘了什么是真的。
最后一次和T分开后,我也在奥黑尔哭过。那时的分开还不是分手,只是分别,还有一个脆弱的假期再见的约定让人稍感心安却更加恐慌。毕竟若真的能心照不宣地再见,又何需口头上的承诺。然后,在某一瞬间,经过某个航站楼的某个地方,那个冬日的那种预感又再次重演。我突然躲进洗手间号啕大哭,把五年来所有没哭的都补上了。果然,这次分别真成了永远的分手。T说后会无期,再也别见,说过去忍着不说只是对我的礼貌,是他的教养。
他的礼貌已然用尽。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有礼貌的人。去你妈的教养。
那次,哭着哭着,我突然停下来了,就像喧闹的教室里突然鸦雀无声那样。我感到整个世界停止了,坐满的候机厅里只有我一个。我在那一刻忘记了真假的区别,分辨不出活人和木偶。甚至忘记了过去那么久,我是不是一直爱他,分辨不出在一起那么久,我又是在哪一刻突然不爱了。我感到心里有个东西破土,又迅速死掉,我感到自己不再是上一秒的自己了。
自此,机场就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每次再来,都觉得自己对待离别和旅途更加冷漠,仿佛又一次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有着那次大哭又在心里千百次重演过后的冷静。这是成熟吗,是成长吗,还是早已融入这个环境,成了机场里和其他千千万万个过客一样的一个人,一个符号,一个点。这就像是科幻小说里那种可怕的伪瞬移技术的中转站,你以为是瞬移,其实是在这个传送站把你销毁,再另一个传送站克隆出有你记忆的另一个你:你死了,对这个世界却并没有影响,有一个相同而有不同的你替代了你的位置维护了一切的平衡。
终于,又来奥黑尔转机。目的地是那个魔咒的弗吉尼亚州的另一个城市,但这次,我的心里了无牵挂。虽触景生情难免感伤,却已经再也没有心脏漏跳一拍,手脚猛的发凉,下一秒眼泪就要出来的感觉了。
对了,这次的航班上,我看了宫崎骏的虞美人盛开的山坡,倒是感动流泪。但我忘记为什么哭的了,忘记是哪一幕了,甚至忘记男女主是如何互生情愫的了。只记得手岛葵唱的主题曲真是好听,伴奏的口琴也好棒— —哎呀,我好像把口琴忘在了国内没带来。别的?别的想法一点都没有了。
大约以后,奥黑尔机场只会成为一个轻轻的响指,用来提醒自己,在年少时爱过一个傻逼,也在这里哭成过一个傻逼。可是这里这么繁忙,人生也这么繁忙。内心再多跌宕起伏轰轰烈烈,又有谁会在乎。他们只会给你递纸巾,心理暗骂一句傻逼,然后带上耳机,踏上自己的旅途。或许他们也曾经在机场哭过,跟我一样,但流过了的泪就像每天机场上空起飞降落的飞机,来了走了,往往复复,什么也留不下来。人就是在这一次次次的来走往复中遗忘的吧。总有一天响指闷了,我会忘了这里的吧。
就如同,我确实已经忘记了,那个农历新年,是在哪个机场和T分开,下车拥抱,鼻子一酸的,在他颈窝里埋了好久的。我的记性太差了,记不住发生了很久的事。我只记得这一次,在一个只有六个航站楼的小机场,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给重感冒的我买了纸巾,送我出关。
我没有拥抱他。
看了ipad截图,发现,虞美人盛开的山坡里,我没有因为男女主的狗血爱情感动落泪,而是Umi无数的委屈不知道从何说起时抱住了她的妈妈的那一幕戳中了泪点。忽然想起那晚在寝室的通话,是我生平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跟她正常的谈起T,我说的是,妈妈我失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