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宵节,南下的火车上有些冷清,基本都是每排一个人。一路上窗外都是阴雨天,有时还看到斑驳的雪地。或者城市,或者乡村;有时高楼大厦,有时零星院落。初春时节,还是挺冷的。
途中停了几站,有下有上,但旁边位子一直空着。行驶中不时眯眼睡会儿,或者看看新闻和短视频,总之都不太提神。五个多小时的路程,虽安然而坐,却越来越困顿。
出站通道摆了栅栏和几个告示,上面巨大的二维码图片。喇叭循环播放着扫码安装出示,有人驻足拿手机操作着。栅栏头两个穿制服的只查看着身份证,眼睛都没瞟一下不断递过来的手机。大概户口所在地不是危险地区就行,实际从哪来没关系。
站前广场上完全没有人,轻微的雨滴还在下。第一次站在这块空旷的地面,不禁缩起了脖子,但风不时迎面吹打来。远远的广场前面就是一个站牌,也许在这叫车会方便些。可是手机就像抽了疯,明明网络状况很好,但总提示网络不给力。哈口气搓了搓手,有些气急败坏,垃圾软件!有出租车陆续送客到这,每人都有大小不一的包裹器具,有的是自己,有的抱着孩子,都走向车站。
耗了一个钟头,还是拦了出租车。关上车门的一刻竟不知该说自己的方言还是普通话。随便吧,跟司机说了目的地,然后留意他没戴口罩。又是一个小时,司机兀自絮叨着,大概是说着职业操守之类,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定了第二天的车。可惜现在看来这人也仅仅是对钱有崇拜操守而已。
下车直接走去家里。小区门口人车进进出出,没有任何不寻常。楼栋间的小公园几个孩子跑过,水边还有冰块,树枝拽拽落着水滴。楼道口有人摆了一条旧电热毯,看起来不太吸水。
接连拍了几次房门终于开了。
“起来吧,你爸来了!”,换着鞋子,听到岳父在偏房里说。然后是孩子和岳母的声音。一扭头,已经跑出来了。
“爸爸”,抱起来孩子一脸欢喜。
“你这家伙,我还以为说着玩呢”,岳母出来接了一杯热水放过来。“刚睡没一会,听见你来一骨碌就爬起来”。
“昨晚才说来接,这今天就来了”,岳父说。
“回去让做奶奶的看看,想孩子。爸妈你们啥时候回东北?”。
“这不昨天还说嘛,准备带你家这个一块去呢”。
“好啊,跟他奶奶过段日子给你们送过去。那小宝呢?”。
“在那屋”。岳母说罢套上羽绒服,“我出去买菜”。
岳父兀自捧着手机回偏房去了。话是岔开了,不问也罢。
“我跟你去”,喝几口水终于暖和了。
“你歇着吧,好好看看孩子”。
“俺爸看着呗。跟姥爷在家玩,嗯?”。
小区超市商品都没有标价,也不确定哪些东西小宝是否允许吃。纯奶,苹果,馒头。老板娘的脸抹很多油脂,没打小票。大白菜土豆和豆芽是仅有的不到十块一斤的菜,菜摊也小的可怜,就在超市的外墙檐下。老板的右腿是瘸的。
“回去得再租院子?”,往回走着问岳母。
“一租三年,这才第二年”。
“嗯”。
“你爸腿咋样了?”
“好了,干不了重活,正常行动没问题”。
“你妈的腿是没治了”。
回家里小宝正骑学步车。
“哥来了”,弟妹问候道,“启明今下午刚出发”。
“这么巧,这次去哪了?”。
“四川”。
“也挺远的”。
岳母开始收拾做饭,岳父还在偏房里,两个孩子咿咿呀呀玩耍。天已经黑下来。搜了一下附近的旅馆都在一百以上,可气的是列表里价格显示低,点进去看时却高几十块,即使有折扣也要先全付,折扣的钱也不是原路返回。套路真多,划着屏幕心想。还有一间书房的。
“那屋能住下吗?”,趁弟妹给小宝擦脸问。
“行啊,拿床被子铺一下就是”。
“好好”。
岳母不让搭手,终于自己把晚饭准备好了。肉素炖拌四个菜,可没有饥饿感。孩子吃得不多,一直讨要饼干零食。吃罢各自散开,岳母自己收拾。小家伙们玩耍着,妻弟打来视频电话。
“你去妈妈那也行,要不就让她过来”,妻弟说。
“我俩去我妈那”,弟妹说。
“那让她过来接你”。
“再说吧,不带东西骑车十分钟就过去了”。
看了段新闻,抬头发现弟妹和小宝已经进房间了。岳母收拾完锅碗瓢盆,坐下来逗孩子。俩人又跟孩子亲昵了会儿。
“咱们睡觉吧?”,孩子摆弄着玩具,没在听。
“还精神着呢”,岳父说。
“睡哪呀,沙发吗?”,岳母说。
“书屋里不能睡么,拿被子过去就行了。昨晚那谁不还在那睡的”,岳父说的是妻弟。
书房的床没铺褥子,床垫还算软。房子没有供暖,家里空调也没开过,大家好像都习惯,不觉得冷。孩子欢闹着脱掉棉衣钻被窝了,陪着看两集动画,终于睡下。去趟卫生间,关灯,外面高层仍旧光亮异常。裹紧被子努力入睡。
一早醒了两次,终于天完全亮了,几缕日光打在对面墙上。
“起床啦”,孩子还在睡,但听到了睁眼立刻爬起来,大大打个哈欠。
稍作收拾正等时间,岳母从外面进来了,原来是买了早餐。岳父出房间来,两人轮流抱孩子亲昵。
车来了,两人坚持送出去。仍旧很冷,太阳又隐匿了。
“照顾着点,别光一个人辛苦”,岳母走在前面说,“买点菜做好,下班到家正好吃。你们自己带,对孩子更好。总得有个不上班的”。
车就在小区门口。
“说姥姥再见,姥爷再见”,孩子冲窗外摆摆手。“等小宝起床了也再见”。
司机兀自启动出发了,不等回头看已经到了公路上。
司机一路自说自话,途中又带上两个人。到车站我按昨天说的价格给了钱。站外好像一个集市,车人熙熙攘攘。
北上的人果然是多,候车厅的座位只有零星几个空着。有起身检票走了,立刻有人过来坐下。这趟车的检票口特意围挡着,加了一道安检。几个穿制服的小姑娘查看订票信息,只有这趟车的人才让进。看罢手机,过了窄窄的通道,安检,穿过一片座椅,终于到了检票口。
“喝水”,孩子拉拉手。带了瓶装水,但太凉了。起身看,水房在围挡外面,直线不过十米。围挡入口处很多人拥堵着,区域内也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一处花坛就在围挡的立窗边,几个人正在坐着。叫喊几声没有注意到,用力拍着窗子也无人搭理。终于有人走过来,迎上了目光,赶忙示意,这位大哥凑过来终于明白了。可是窗子没有镂空的地方,只好把瓶子漫空扔了过去。
“往里递东西还是往外递东西?”,转身看,原来是个大盖帽。刚刚过来时他正和另一个斜躺在座椅上,风衣式的制服不太整洁,还以为是旅客。
“孩子渴了,只有凉水。我请他帮忙接点热的,不好意思”。
大盖帽听罢回去了。一会儿那大哥也回来,站到花坛上把水瓶递进来。隔着窗外点头道谢。
“到北京的站最右边一队,其它站点靠左四队”,广播里说着。人流自发聚合,显然到北京的特别多,一队排不下,队伍出现了瘤肿,乱作一团。开始检票了,每个人都往前冲。但有人闸机口不被放行,拿身份证试了又试,“到北京的只能用最右边闸机!”,有人不耐烦的喊一嗓子,“工作人员干嘛呢!”。
上了车,在座人数比昨天南下的多好几倍。而旁边的位子一直没人,干脆让孩子一直坐着。沿途仍旧一直是灰蒙蒙的天气,平原河川,乡村城镇,末尾穿过几个隧洞。乘务员不时检查身份证,但都经过没停步。大概只有去帝都才被如此重视。北漂人,人上人。
到站,目送火车继续北去。找村里人叫的拼车,司机四十多岁。副驾已经坐了一位。
“省立医院门口,几个人?啊,半小时就到”,司机不停的打电话或发语音,和团伙里的人交换乘客。“还差俩人,没满车呢!”。“不早说,刚路过!嗯嗯不接了!”。
陆陆续续共上了六个乘客。
“这时候还很忙啊”,趁着接最后一个人,孩子下车尿尿,和司机搭话。
“衍着一天,天天忙倒还行”。
“你这挺好了,只要跑就有的赚”。一天至少一个来回,单程绝不会空车的,平均四个人不会少。打每天8人,每人80。打每天600,一个月就是一万八。再保守每月一万五,去掉开支一万是有的。哇,怪不得干了这个的不换行。
兜兜转转一个小时终于上高速了,要么隧道要么山坡要么高桥,可是天色暗下来,早看不清景色。孩子在怀里睡着了。
突然手机铃想起来,旁边的小姑娘接电话。“李老师啊,宣传视频看了,刚看到,做得真好,谢谢啦。嗯嗯,你家宝宝今天没作业,写自己的理想,纸发下去了,啊,长大了想干啥,好好”。听出来是幼儿园老师,到省城里当老师,不简单啊。“今晚不回家了,直接去谁那”,一会她又开始打电话,“让我当伴娘不得多给她一百吗?你们给二百,我不得三百啊。哎哎哎,男的彩礼才六万八哩,不得十来万才行!你猜她家出嫁妆多少,十一万八!我觉得这不就是倒贴嘛!嘁,这就是倒贴。哎,咦,我觉得男的肯定挣钱一般,要不能她这边钱多啊”。
昏昏沉沉中已经下了高速,转个弯就进了村子,路上没有灯,挨着去年装的违章探头下了车。从公路斜坡走到地里,沿地垄下了堰,水沟里汩汩细流。园里两只小狗已经汪汪叫了,夜空里亮起了星星。
“奶奶”,孩子进门脆生叫了一声。
彩钢棚里堆着尼龙袋子,大概是玉米吧。后墙一些家什,电动车。墙角小床上几床被子和衣服,都是在上面家里放着的,但没看到家具。灯还是忽闪忽闪的。
园屋里还点着炉子,爸妈正在吃饭。孩子闹腾着也不吃了。
“零碎么我拾掇来了,带电的我不敢动,放的高的我也不敢动”,爸爸倒杯水递过来,“我这腿现在不敢站高”。
“你焊的棚子先别动吧,看看有没有评估”,妈说。
“啥评估不评估,这么多年都没住成,十几万白扔进去。不都怕住进去给那些生事端”,心里忿忿想着,“当时咋想的在那盖这烂屋”。
一周前干兄弟突然打电话来。
“我去派出所办事,看到富家庄都在搬家呢,你还没动静?”
“搬什么家?”
“好像是又拆迁啊,你问问”
“都拆了四五年了,这回真的假的”
“有横幅,动静怪大”
“这两间破屋,真不屑回去”
“把家什拾掇了,就过下这么点还能不要了”
“都生怕去住惹着官家牵连他们,我在外边住的是鸡窝还是狗窝这些人不管,有没有地方住更是不管。看着这两间破屋来气”
九几年开始就不再划宅基地,有钱的去城里买楼。没钱的没宅子分不了家,钱多点就找块地皮偷偷盖房;钱少的只能父母搬出去,在菜园果园里搭两间棚子住。总之能腾出宅院给子女成家的就很不错了。一三年在富家庄边,靠着姨家果园,花三千买一小块地,了三间房,路借着人家的地走。而这地也是人口地,反正是给钱了。结果盖完就有查违建的,都来吹风,吓得不敢装修了,路也没修。
房子就这么搁着,逢节回来看看。第二年时院墙和过道塌了,第四年重修的过道又开裂了,墙缝能伸进手掌,第五年能塞进拳头。一九年初实在不想北漂,正好史各庄租住的房子也面临拆迁,于是把东西都运了回来。踩着一人高的杂草往里搬,把姨叫来帮忙。
“在那怪好,回来干啥呀。这么多家什还不好好过”,姨说。
“是啊,多好。住那屋不如个狗窝子大,恁也去过吧”。
“嗨,你们都会电脑”。
“人家在那拾破烂的都住三室一厅”。
“哎呦,小孩在那上学,叫你妈过去看着”。
“嗯嗯,学校都是给我开的。我妈腿也这么好,活蹦乱跳的。可不是我在那过得舒坦”。
“挣钱多咯”。
“你去拾破烂肯定比我挣得多。我早晨六点起,你十点起就行。你后晌六点睡觉,我十点才到家。我不想给小孩找后爹后妈”。
“还怪累哈”。
“还是你种果园累!”。
没想到一九年底到处封闭了,如此有时间好好感受还没住就破败的家。安装了一段护栏,粉了墙面。从园里捉了两只鸡来。如果能一直这样一定很满足。
兄弟总能听我唠叨。
“你看那短视频里,南方到处都让老百姓自己盖房住。咱鲁中这老山旮旯咋就不行”。
“就这样啊,没地方住不管。带顶的就是违建。就是让你买城里的房子。这两年县里回迁的也得再花钱买,回迁房也掏钱,没有像大城市白给房给钱发家的”。
“生个好户口才是真命好”。
“你说这富家庄房子和地都占了的以后干啥,六七十,七老八十了。带小孩带不了,厂子肯定不要,也干不了零工”。
“分了钱吃钱呗,吃完拉倒”。
“分了还不得先给儿女,小麻城工资三两千。分不多吧也盼盼着,先顾眼前”。
“是,能顾好眼前就不孬了”。
“就算能分着房的,少说等三年才盖起来。住进去也是难题,婆婆媳妇的事儿还多着呢。”
第二天,感觉还没歇过来。天开始放晴,没风时还算暖和。犹豫要不要去看一下还有什么搬腾,兄弟打电话来了。
“没在上边吗,叫了半天门没开”。
“在园里呢,你在富家庄?”
“过来了,帮你拾掇拾掇吧”。
“好吧,这就上去”。
远远看到镇政府办公楼巍峨耸立着,到村口就看到满街狼藉。碎玻璃,折断的花卉,拆散的家具。有的人家正在敲打着铁门,看进去还有人在拆门窗。大小三轮车在街上穿行,空来满归。所过之处只有聊聊几家还住着。兄弟的面包车停在堰头上。
“这家搬完了,你看墙上的'验'字”,兄弟指着说。一个红漆刷的字,衬着斑驳的墙面,如同涂抹了血迹。
“三百!”,“二百!”,“六间屋给我二百?开玩笑!”。看过去胡同里两个人掐着腰,都灰头土脸,看不出主家是哪个。“二百六!”,一人伸出胳膊,勾了勾指头,摊开冲向另一人。
“收铝合金的”,兄弟说。“六间屋装新的不下一万”。
“再好的料,现在都当废品了”。
这条街靠着堰墙往下,再往前就是西山,几家的果园没看到人。往年这时候应该剪枝条了。可惜这片山也在征收的范围。下了坡一小块平地,枯草里几处垃圾掩映着。前面一块林地,几处坟头顶子压着黄纸,旁边的纸灰还没浸到土里。东边石堰上就是今天的目的地。
“哪天走啊”。
“谁知道,收拾看吧”。
“哪天有空了喝点”。
“回回你请,光让你破费了”。
“一年才回来一两趟,净让你吃才吃多少”。
过道的裂缝透过去看到一处工地,枯叶聚集在墙角。钥匙稍微一转就开了,两扇门早就因为地面下落变形。院子还好,必经还没到草长莺飞的时候,还算顺眼。不过那株蔷薇已经吐芽了。正屋里只剩沙发橱子床,电视机也还在,空调也还在。地面一层尘土,房顶有蛛网。
“那边租房子有空调电视吗?”
“上次租的有,现在租的没有”。
“带孩子还是租个大点的”。
“租不起啊哈哈,挣多挣少都花给地主了”。
“我毕业去潍柴那会,一说在外闯荡,回来个个把你捧天上,能把你说成是潍坊市长。”
“嗯嗯北京市长”。
“可你是吃糠咽菜谁问了。庄户人都这样,好攀扯别人。”
旁边院子叮叮当当的响着,更远出不时有人喊叫,再远处汽车行驶的声音。南屋顶,扶了一下栏杆,满手铁锈。冷风斜斜地吹过来,太阳昏晕地落着。回头看看院子,看看房子,三十四年,却无一处可落脚。
只想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有个容身之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