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清净地,看天,听鸟。倦时和身在草,我在梦里寻梦。我曾觉得,人生对谁都是一条寂寞的路,要有一本有趣的书来消磨旅途。我年轻时曾致力于做一本有趣的书,哪怕能让一颗心免于忧伤,我便不虚此生那种。结果发现对大多数人来说,每一本打开的书都是一场灾难,我应该是一个MP3,一台MP4,后来就该是各类智能手机或平板电脑。我,从来根本不是你闲坐窗前的那棵橡树,更不是你初次流泪时手边的书。
朝花夕拾。似水流年,如月当空。拿徐志摩的话来说,人这辈子就是一顿下午茶的功夫。茶凉言尽,月上柳梢,人就没了。他这个话很可能是泡妞的时候没话找话说的,没想到一语成谶,刚活到我这个岁数就坠了飞机。本篇开宗明义,是想讲讲我的文字青春,我曾读到过的那些好书,我的师承,那些深深影响我价值观的大师们,他们如亘古长夜中的指路明灯,到处闪耀,生生把我毁得不轻。
我上初中时有一语文老师,有天忽然来找我,说小同学,听说你喜欢看书,你都看过啥书啊?我老师是姓荣还是姓容还是姓戎,长得慈眉善目,就住学校隔壁小区,天一下雨就要回家收衣服那种。他说你都看过啥书时面带微笑,仿佛我要说七龙珠,故事会,封神榜什么的。我说我看的是卡夫卡,克尔凯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以为我老师肯定说小同学你太深沉啦。结果我老师一下化成观世音菩萨:你念的这是小乘佛法,度不了亡魂升天,我西天如来有大乘佛法,可以度亡脱苦,寿身无坏。当然我老师是翻译成90年代的现代汉语说的:你读的都是翻译文学,你体会不到汉语的格律和韵律,记住汉语是用来读的,不是看的。我顿时菊花一紧,深受刺激,回家看书,恶补诗词古文,从风雅颂赋比兴到朦胧诗国史大纲。说实话我原来觉得中国文学到现代也就是冰心丁玲艾青巴金这种了。一直到从学校毕业,来不及与容荣戎老师道一句告别,今天我特别想跟他说从那以后我按图索骥,真的体会到了他当时说的汉语格律和韵律。如果现在有人向我求教,我就推荐他读一本《稼轩长短句》(经我亲身研究,宋词的格律完美,完全适用于现代汉语)和顾城的诗(顾城的诗充满灵性的韵律,私认为已是现代汉语的极致)。话人人会说,但美好的文字,身如露滴,晶莹剔透,闪耀光芒。就像人群里朝你回眸一笑的姑娘,虽只那一笑,却让你今生难忘,魂梦系之。
我上中学时我爸妈都不太管我,每个月给我七十块钱零花钱,这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想着该怎么花,吃,我嘴不馋没啥特别爱吃的,喝,就喝点汽水,玩乐,踢踢球也不花钱。想存银行没有身份证,给父母存相当于说钱花不完,不但钱充公以后他们还不给了,想泡妞不会,一时半会也找不着给我泡的。想到这里我虎躯一振,一不做二不休,三个和尚没水喝,去书店买书!我后来从福州路,文庙和各类濒临倒闭书店,废弃国营单位图书室甩卖处搬回来的书装满了整整两个书架。再后来我参加上海市数据库编程比赛得了前三名,就是用这些书的数据做了图书馆管理数据库系统。计算机老师满含热泪对我说小冯你好好搞计算机,将来前途无量赚大钱啊。我说想到我后半生一直和1和0打交道,感到害怕。我想做知识分子。我只记得那次老师的嘴久久合不拢,我清晰的看到了他颤动的小舌头。我这计算机老师对我一直非常之好,他说觉得我有编程的天赋,在计算机上有别具一格的才能,照顾我如子。但我却告诉他我觉得我更有文字的才能。然我并未在这条路上走出哪怕五十步。我这一生中辜负的众多人中,他是其中之一。
1999年在马路对面的旧书摊上买到的一本《花城》杂志彻底改变了我对一切看法。那是一篇叫《二零一五》的小说,而今年已经是现世的2015年了,书里的未来世界已变成了枯燥麻木的现在。在我生命中最善良的时光,我有幸读到小波先生,那时我也正执迷于摇滚乐,心中有无数为赋新词强说的愤怒,当读到那些轻盈的文字,我发现她们的确有着水晶般的光辉,仿佛来自星星。我如获至宝,从此决定做一个有趣的人,从那以后我读到了不一样的文字:卡尔维诺,马克吐温,布尔加科夫,莫迪阿诺,他们或隽永或有趣。拿罗素先生的话说,人刚出生,觉得降世受苦,尚有几十载要苦熬,这是何等痛苦?但当你垂老面对死亡,经历无数美好,又会有多少不舍,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活够。虽然我初读小波先生时他已仙逝两载,但每到说到我的师承,我都承认我师承小波先生。
朝花夕拾。万物自生,如天观世。在这个时代,虽然想努力做一个不被时代改变的人,在火车站等人群密集处掏出一本《等待戈多》之类的读一读,但你发现你其实早已没有那些心情和愿望。那些买来想以后读的书,基本都没有以后,要有也估计是退休以后了。昨日已靡,面对前路迢迢,有人借月光如洗,有人却伸手不见五指,有人伤心万次却再不会心碎,有人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便梅花遍落满南山。面朝朝霞,脚踩黄昏,这又是一种何等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20150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