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门外知了趴在树上嘶吼个不停,聒噪的老黄狗瘫软在树荫下,半眯着无神的双眼,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
屋内客厅中央摆着高大的方形餐桌,桌上随意地放着一盘素菜和一盘荤菜,边上还有一盆微微冒着热气的蛋汤。
客厅的一角,一个女人耷拉着双臂,汗水从额头滑下,落在棕黑的地毯上。
旁边6岁的小男孩,嘴里衔着一支食指长短的铅笔,紧锁着眉头,偶尔望向女人,时不时地在作业本上写上几个字,沉默不语。
年轻的女孩将盛满米饭的碗放在方桌上,冲着女人轻唤一声:“嫂子,吃饭了。”
女人回过神来,看着女孩,轻轻点了点头,嘴边扯过一丝笑意,将男孩手中的铅笔收回放在了一个长方形的铁盒里:“不写了,乾乾,去叫奶奶和爷爷吃饭。”
男孩撇了撇嘴,低着头慢慢站起,朝客厅另一边走去。
“嫂子,你别多想,事情会解决的。”女孩轻声说道。
女人听到话,征了征,眼神迟疑片刻,叹了口气。
女孩看自己的话好像没有起到什么安慰,接着说道:“爸妈那边我好好劝劝,会没事的。”
女人点了点头,眼神又重新黯然。
脚步声和说话声从楼梯口传来,女人慌忙走到饭桌前,将碗筷在每个位置摆放好。
“爸,妈,吃饭了。”女人将一把椅子朝方桌外拉了拉,对着刚从楼上下来的夫妇说道。
妇人没有搭腔,眼神瞟向一侧:“小叶,你不是还要备考考研吗,家里的这些家务活你就不要再费心费力了。”
女孩笑了笑,说道:“时间足够,没事的,没事的。”
男人拉着小男孩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吃饭了,吃饭要紧。”
众人都坐了下来,整个客厅只有那台老式的落地扇扇叶转动的声音。
“妈,嫂子的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女孩打破了沉寂。
“小孩子不要瞎掺合!”男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充满了责备。
女孩脸色暗淡下来,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不再言语。
妇人歪过头去,看着女人,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慈祥:“苏月,那孩子家庭不错,家里拆迁刚得到两套房,你要是过去了,不会受什么罪的。”
“什么叫不会受什么受罪?”女孩满脸怒气,手里的筷子咔嗒掉在了地上,“他瘫痪了!他这辈子都要在床上躺着!嫂子去了怎么叫不受罪?”
“小叶,有你插话的份!”妇人大怒,狠狠地瞪着女儿。
女人低着头,倚在椅背上,声音嘶哑又低沉:“小军开车撞伤了人,为什么要让我去做替罪羊?”
“小军撞伤了人,难道不应该是你去善后吗?”妇人不依不饶。
女人缓缓抬起头,嘴里发出一声旁人听不见的冷哼:“我善后,是该我善后,他是我的合法丈夫嘛!”
“就算善后,也不应该让嫂子去嫁给一个全身瘫痪的人啊,这样……嫂子的一生就毁了。”女孩眼圈红红的,声音有些哽咽。
妇人看着女孩红红的眼睛,声音温和下来,带着这一丝和气,将脸转向了女人:“苏月啊,你也知道,咱家没钱,赔不起啊,小军他是个苦命人啊,撞伤了人吧,他自己又慌不择道,硬生生让自己钻进了那几丈深的水库里,活活把自己淹死在里边,”妇人哽咽了起来,肩膀不停地抖动:“留下这一摊子事让我们老两口怎么收拾啊?”
说罢,便用手绢抹了抹眼睛。
“人家让赔钱,咱们拿不出,实在没办法,才让你去照顾那倒霉鬼,总不能让你妹妹去吧,她还是个没嫁人的小姑娘啊,你能忍心吗?”
女孩看了看妇人,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沉默了下去。
女人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落地扇扇叶转动的声音格外明显,那条瘫软的老黄狗摇晃着尾巴从外面进来,大摇大摆地钻到了方桌下。
十日之后,天还微微亮,方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早饭。
“妈,你看到我的身份证了吗?我今天考研现场确认需要身份证啊。”女孩焦急地问道。
“你自己房间里没有吗?”妇人下楼梯的脚步停了下来。
“都找遍了,没有。”
“姑姑,在妈妈包包里,昨天我在妈妈包包里找棒棒糖时看到了。”小男孩将沙发上一个红色包包递给女孩。
女孩接过红色包包。
女人从厨房里出来,眼睛正好撞上女孩探寻的眼神。
女孩手里握着一张身份证和一个棕色封皮的小本:“嫂子,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低下头,手里端着的一碗白粥冒着热气,氤氲中看不清楚脸上是什么表情。
“你昨天和那男人领结婚证……用的是我的身份证、户口本?”女孩满脸惊愕,脸色说不出的苍白,言辞间有些语无伦次,“你昨天找我借衣服和鞋子,还有笑着让我教你……画和我一样的妆容,就是为了……为了这个目的?”
女人没有说话,热粥的氤氲散了些,但她脸上的表情仍然让人无法看清。
妇人一个踉跄,冲到女人面前。
“你这个克夫的贱女人,你害死了我儿子,又来害我女儿,你到底安得什么心?”妇人歇斯底里,像魔鬼一样撕扯着女人的头发,那碗热粥也哐当摔在了地上。
女孩瘫坐着,嗓子里都是咸咸的泪水,她的一生就这样毁了吗?
小男孩傻了眼,大哭着朝女人跑去,妇人仍在撕扯着女人的头发,嘴里不断地骂骂咧咧。
“够了,妈!”女孩大吼一声,妇人顿时住了手,哀嚎声却不绝于耳。
“妈,你做的已经够了!放过嫂子吧!”女孩面无表情,缓缓地从瘫坐的地方站起,“你还记得嫂子是怎么嫁到咱家的吗?”
女孩在方桌前坐了下来,眼睛迷离地看着眼前的空气,抑或是那一段还没有被忘却的记忆。
“那一年,我读高三,你说你给我在XX大学找到了一个家教,你说XX大学是一所名牌大学,从那里找的家教肯定能把我薄弱的学科补好,然后……嫂子就来了,刚读大二的她看起来是那么阳光明媚,我羡慕她,崇拜她,也打心眼里喜欢她。
“哥哥,那个从初中二年级就辍学的混子,你给了他一切,可他给过你什么?除了一颗操碎的心,别无仅有。那一天,我还没有从学校回来,嫂子却来了,她在等着我回来给我补课,然而给她开门的是哥哥,那个从不知道什么是责任心的混子,他把嫂子强暴了,那个明媚的女孩被他糟蹋了,那个明媚照人的女孩,从此再也不明媚。
“她休了学,不能再回到那个让她明媚的地方,然而五个月之后她又回来了,挺着大肚子,你甩了脸子下来,要结婚可以,要钱一分没有。我那混子哥哥依然在外面胡吃海混,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也就罢了,然而当他对着嫂子甩耳巴子你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妇人瘫软在地上,哀嚎声转变成了掩面而泣。
女人身下的热粥慢慢向四周溢去,碎裂的碗渣划开了腿上的皮肤,一股殷红的鲜血像诡异的蛇草一样汇聚成团。
女孩缓缓来到女人身旁,蹲下身来,将划破女人皮肤的碎渣移开,又用手捋着她凌乱的头发:“嫂子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我们都欠她的,这一生都还不完。”
小男孩眼泪汪汪地抽噎着,女孩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拍抚着他的背:“乾乾不哭,乾乾不哭……”
男孩仍在哽咽,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流:“妈妈昨天……去找叔叔的时候,背的……不是那个红色包包,红色包包一直在……沙发上放着,妈妈没有背……红色包包……”
妇人倏地停止了哭泣,赶忙抬起头,一脸诧异地看着女人,女人的脸深深地埋在浓黑的头发中。
女孩攥紧了手里那张写着“许晓叶”的身份证,脸上无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