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是第几个他不太关心了。
最初几日,喜于日益增多的数量里,很快他对数量的追求淡去,开始对钟的样式有了兴致,尤其是达利的。
所有偷来的钟都挂在墙上,唯有达利的放在桌上,像一张稀软的大饼沿桌边耷拉下来。他喜欢它,认为能设计出这样的钟,应该和他一样相貌不规矩。
他的房间没有窗户,狭窄阴暗。他一直想等拥有了充足的时间,多打几份工,租个宽敞亮堂点的房子。
现在,四面墙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钟,嘀嗒嘀嗒,一到整点齐声报时,宛若巴黎圣母院的钟声,使他有种置身于教堂的感觉。
尤其是大数字的报时,八点……十二点,浑厚,悠扬如乐。那是一种远离尘世的声音,使他沉醉在短暂的、抵达欲望边缘的朦胧的快感里。有时他在这样一种别样的快乐中昏昏入睡。
想来过去,自己一直都在与时间竞赛,但永远都赶不上时间奔跑的速度,让人焦虑烦躁,却深感无奈。
一次,时间的战火撞出了火花,蓝星飞溅。一座公寓窗户上的遮阳帘被点燃。炎炎烈日下,火舌从窗口猛兽般冲进屋内,如电火迅猛传导了整座大楼。一团团燃烧的大火球从窗口冲出,一声声惨叫声中,砰!砰!一个接一个坠地,燃烧,翻滚。几分钟后,整幢楼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坍塌。他讲这些给旁人听,那人摸摸他的额头。
他瘦小,相貌丑陋,自懂事起就在欲望与自悲,畏缩与自壮自胆的夹缝中生存。他的右眼皮垂下来,遮住了多半个眼球。有人当众讥笑他是卡西莫多的表弟,引得周围人哄堂大笑。这时的他要忍受那一刀的疼痛,胸中的恼怒却分秒间被怯懦浇灭。时间一久,连那一秒钟可怜的怒火都奄奄一息,不具燃烧的勇气了。
他到修鞋铺,修脚店,炒货铺去应聘,均未被录用。没有人能看出他具有猴子般的机灵。找工作屡次失败,在他心理投下了阴影。最后他幸运地被一家旧物站雇用。老板是位年岁大的老人。站里的活繁杂琐碎。他早出晚归,勤奋努力,一天像跟时间打仗的斗士,但微薄的收入,去了租房吃饭所剩无几。
咳,是谁创造了时间?是上帝吗?人若是有用不完的时间就好了。一天应该是四十小时,八十小时,躺在时间里打滚才配当人类,这么一想他觉得人还不如猪狗活得逍遥自在。
现在,他面对四面墙的挂钟,满屋的时间在自己的掌控中,他是最富有时间的人了。这真令人振奋!莫不如直接去变现,不仅省去了打工的辛苦,还可以远离被嘲笑的尴尬。
买时间了!买时间,时间能让你多做几道题,多背几个单词,名牌大学不是梦。
买时间了!买时间,时间可以让你睡个好觉。睡眠是健康身体的保证。
买时间了!买时间,它可以让你多陪你的父母爱人,你的孩子。
买时间了!买时间……
他戴上墨镜,开始走街串巷兜售时间。围过来买时间的有学生有老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仅几天的工夫售卖出去的时间超出了预期。
想到自己很快要摆脱穷困,心里像吹进热气的气球,舒缓地膨胀,他已在向蓝蓝的天空缓缓地升腾,这种感觉真好。
晚上,他通常舍不得开灯,借用门外走廊透过来的弱光。今天到家,他发现房间里比往常肃静,听不到钟表的脚步声了。想到达利的时间今天卖岀了意想不到的好价钱,便用手掌拍响了开关。
灯亮这一刻,他的血液凝固住了。他惊愕地环视四面墙壁,只见所有的挂钟只剩下空盘和钟壳。达利的钟,只剩桌角上面的半张。
他像浑身抽空了筋骨,颓然坐在床上,心想,他又成了时间的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