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皓
湿冷的风把乳白色的雾霭变作飘柔的雨,一夜间,山林洗得苍翠亮人。滇西南丫口山边防雷达站漫长的雨季开始了。
丫口山在著名的横断山脉东南边缘,海拔2800多米,是通往东南亚各国交通要塞的“空中了望台”。每年长达八个月的雨季里,群山淹没在飘游不这定的雨雾之中,方圆数十里只有雷达站在接受这特殊的洗礼。在我的印象中雨季的丫口山景色还是很秀美的:满山的树碧里透紫,漫坡的幽草泛着清绿,峡谷深沟中雾岚出没。有个内地摄影组来拍风光片,说这里山水清秀,能拍出云山迢遥、岁月苍茫的情蕴。而今,除了山腰放羊老乡,偶尔上山打猎的山民外,当初在山顶炼矿的人们也都看不见人影了。白雾茫茫的丫口山只留下边防雷达站的官兵们陪伴风雨,年复一年地过那漫长的雨季和旱季。
每天清晨,嘹亮悠长的军号,像冥冥中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天籁之声,扬起一种迷茫与悲壮,撼着人的心魂,使风雨混沌的天地之间充塞着蓬勃生机。士兵们每天要在两边高高的雷达阵地上,看飞霞吐红,观阴云翻卷,白云升腾,听朔风劲吹,感受昼夜的交替。有时,他们面对一览无底的山谷,“嗷嗷”地在吼几声,透出憋闷太久之后的放纵,那是细细咀嚼人生之后,向世界倾吐的最凝练简略的感慨和嗟叹。
寂寞与孤独孪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感到孤独,而且,没有地方可以诉说孤独。用通俗的话来,是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有人曾说,世间最可怕的寂寞,莫过于内心的空虚。丫口山边防雷达站的官兵都品尝过寂寞与孤独的滋味,但却不知空虚为何物。在雨季,他们将一天24小时工作在兵连上,搜索滇西南领空的第一个目标,引导数十架过往飞机正常飞行。旱季,连队缺水喝,兵车仍在正常工作着,庄严地守卫着祖国的南大门。
我从军校毕业后来丫口山那天,正是连队趁天晴种菜的日子,也是最热闹的时候。每排在山头斜坡上都有两三亩菜地,整成梯形田,把储蓄一年的羊粪抬来,铺上厚厚的一层,翻一遍后弄成垄,(因为山上雨水多,防菜被雨水冲走)撒种时,不知二排的哪个战士哼起了少数民族的歌曲,其他排的兵们也对唱起来,越唱干劲越大,有人干脆吼起了“说打就打,说干就干……”最后休息时,各班排之间又拉起了歌,粗犷的歌声在云间飘荡,没有一个人感到累。警卫班的小羊倌张凯从后山坡正赶一群羊上来,此时,人唱羊咩,欢腾的声响久久不散,给连队带来了节日般的气氛。
连队唯一的一辆旧卡车,每隔5天下一次山,到几十里外的县城买菜拉粮。大车出发时,几乎全站的官兵都涌到路口,目送大车下山。要知道,这车满载了兵们多少个夜晚的期盼与希望啊,俗话讲“家书抵万金”,信成了战士们唯一与外界联系的信息工具,而每一封信不知要走多少天才会到他们的手中。傍晚,大家又不约而同地汇集到路口,等待大车安全归来。每一次总有几个人打赌,谁会来信,谁的信多,谁将请客。当大车一路鸣叫,冲到路口时,战士们一片沸腾欢呼,一齐涌到还没有停稳的车的周围。“信、信、我的信,”“噢、来信啦!”有信的人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希望,有的则站在一旁用羡慕而略感遗憾的目光,再次盯着司机的手。无论如何,这一天对全站的官兵们来讲,都是最让人激动不安而又欢乐最多的时刻!
这里的雨季,很少有晴天的时候,即使晴天,也是“房前下雨房后晒”的那种“太阳雨”。白云、乌云常夹杂着风雨而来。有一次,狂风暴雨封了十几天的山,连队的菜吃得只剩下一点,因道路冲毁,车无法下山。偏偏这天半夜,有只麂子跑进了营房,将战士们白天收获的部分萝卜嚼得津津有味。哨兵隔窗看着,饥不择食的麂子那份可爱与贪婪,又可气又可笑。他想鸣枪示警,吓走麂子,可又念它是国家保护动物,心生恻隐,一直呆呆地看着它吃完后,越窗而去。哨兵退居一侧,行了一个长长的注目礼,直送到麂子远远地消失在山林深处。翌日,炊事班长闻听夜里的经过,埋怨哨兵为啥不麂口夺粮,哨兵憨憨一笑,说,吓走麂子,少个领居,你不觉得更孤独吗?炊事班长忿忿不平,你咋不把大伙都叫起来,就顾自己解闷?
天晴时,训练工作之余,战士们把以前从山里挖来的兰草、野花从房子里搬出来。悉心地呵护它们,并分别给他们起名定姓,对号入位,有时还开展评“站花”、“季花”、“年花”活动,且搞得有声有色,似乎每一个人都是花草专家。
寂寞中学会不寂寞,应该说是一种情怀,一种境界。
离开丫口山边防雷达站后,我一直默诵这样两句诗:忍伴寂寞说欢乐,豪饮孤独当美酒。是啊,军人的生存环境总是在荒芜寂寞之地,可他们并不抱怨寂寞,也不自囿孤独,而是用热烈地爱去尽情地涂抹生活。我想这也许就是边防军人可贵的寂寞情怀吧。
(1999年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