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重发,写在前面:本文写于2015年8月(郑同学爷爷去世的日子),仅以记录正在逝去的风土人情,纪念那些不得不疏远和离别的亲朋,寄托情不知其所以的思念。
1. 告别
真切的告别,发生在三个多月前的夜晚,我和郑同学从朋友处回到家,发现刚收养两天的小猫——喵咪躺在门口,望向我们,虚弱无力的叫了两声。我看到地上满是喵咪吐出的白沫,他的眼珠子比我见过的任何珠宝都要通透明亮,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事实上是——糟糕透了。
喵咪不是小姑娘,之前的主人却给他戴了粉色的项圈,来到家的两天时间里,给我和郑同学带来了足够多的欢乐。
来到家的第一天,郑同学给他洗了个舒服的泡泡澡,喵咪一开始是拒绝的,前爪直往洗手间角落的柱子上爬,后来竟是享受的躺在盆子里,我拿大人用的指甲刀给喵咪修指甲,却不小心剪到了他肉呼呼的小爪,郑同学心痛之余,细心给他洗干净毛发,修好指甲。我寻思着给喵咪买个喜欢的饭盆,重新取个更喜欢的名字...... 遗憾的是喵咪想上床玩耍却被我吓唬着打了下来。
不快来得太快,喵咪痛苦的声音细细传来。郑同学抚摸并呼唤着他,我手忙脚乱的给医生打电话,听了我带哭腔的口齿不清,郑同学和医生沟通之后,说喵咪应该是患了癫痫或是心脏疾病。夜色已深医生不愿意出诊,郑同学联系好之后,准备带喵咪出门看病,却在移动他的瞬间,喵咪双腿伸直,全身一动不动,瞳孔放大,眼神满是惊恐,我和郑同学呼唤很久喵咪才回过气来,却再也不敢擅自动他。现在想起,喵咪该是多么的痛苦,满是对我和郑同学的哀求与信任。
我和郑同学再次感到无能为力,就像好久好久以前,医生用冰冷的仪器探寻之后,说找不到宝宝的心跳了,人声鼎沸的医院,墙上挂的电视机播放着不知名的家庭喜剧,人们专注看着精彩剧情,没有人在乎我和郑同学的抱头痛哭。
在凄厉的叫了几声之后,喵咪伸直的腿再也没有收回,我和郑同学养宠物经验有限,只得慌张的按着喵咪的身体,急切的呼唤着他,希冀能够得到一点儿回应,可是,喵咪的眼睛还是合拢了。
告别的时间很短,十几分钟的抚摸和呼唤,在喵咪闭上漂亮蓝眼睛之后,永远的结束了。
家附近有一条通往江边的阶梯。郑同学抱着盒子走在我前面,里面有喵咪依旧温热的小身体,喵咪的粉色项圈,喵咪没来得及吃完的小饼干,喵咪两天的小玩伴——毛毛绒的小兔子玩偶......
路灯下,郑同学的影子好长,我们也不知道要将喵咪带向何处,只是默默向江的方向走,最后,郑同学停在一颗最大的树旁,抱出已经僵硬的喵咪,轻轻放在树根下的草丛里。
我们只能一直说,喵咪对不起喵咪对不起,我想再回头看一眼,郑同学拉着我的手大步走了。
回去的路上,郑同学说,我们再养一只猫吧。
2. 回家
半夜三点多快四点的时候,郑同学的电话响起来,接通之后,他刚喊了声“妈妈”,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到床脚去抱住他,郑同学眼睛红红,我说,不要太难过,爷爷从此不再遭罪了,去了另外一个美好的地方。
之前的周末,我们回老家看望爷爷时,爷爷已经是虚弱不堪,由于年岁已高,吃饭吞咽已是极大的困难,熬好的鱼汤里,一星点鱼肉都被吐出来,经常摔到床下,大伯不得不在床沿钉了厚厚的木板。爷爷的神志却是异常清醒,我说爷爷我回来看您了,爷爷说,是谢恩会吗?你不上班吗?爷爷问郑同学的工作顺利吗,叮嘱要努力工作,我和郑同学都使劲儿点头,说爷爷您要多吃饭,身体好起来,我们周末再回来看您。
结果,没等到下一个周末,我们周二就回去了。
挂了电话,郑同学再也睡不着,低声和我说以前说过好多遍的故事,小时候因为爸爸妈妈工作忙,郑同学和他弟弟都是爷爷带大的。郑同学奶奶走得早,童年关于长辈的记忆,只有爷爷的大茶杯和温暖的笑容。唯一“不喜欢爷爷”的时候,大概是偷偷下河玩耍被爷爷告状换来爸妈一顿打的时候吧。
我说,要不然我们现在就回家吧?郑同学穿上拖鞋,冲了冷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在凌晨五点钟,我们出门了,向着家的方向。
从大雾茫茫走到日光普照,郑同学握着方向盘的手几次颤抖,平日里四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三个半小时就到家了。
车一停下,郑同学几乎是跑着走的,他拉得我的手好紧,期间路过幺伯娘家的的院子,幺伯娘说,回来了?我冲她笑点头,幺伯娘一生富贵有余,擅于调解村里大小纷争,是颇受尊重的长辈。嫁到郑同学家,是幺伯娘牵我进屋的,寓意我们生活美满。不过她事先给郑同学说了,进新房时候要先于我坐床,日后在家中有话语权。当然,这些都是郑同学和我说的。
后来看婚礼视频,确实在进新房和之后,幺伯娘都推了郑同学一把,好让他先我一步“掌权”,但事实证明,这是没有科学依据的。
郑同学的妈妈已经在门口等候,头上戴了白色孝帕,对我们说赶紧先去吃饭,接下来就要开始忙了。幺奶做的饭菜还是那么好吃,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是幺奶掌厨,后来有了一条龙服务,便很少能在席上吃到幺奶做的饭菜了。记得第一次去郑同学家,因为他父母都在城里工作,我们去幺奶家吃饭,我第一次吃了以前最不喜欢吃的猪肝,发现是那么的美味。幺奶笑眯眯看着我,一直说,这个女娃娃长得真好,真俊!
幺奶也是快七十岁了,却依旧那么精神,两个小编子梳得一丝不苟,希望她老人家健康长寿。
3. 送行
老家很热闹,院子里的人都来了。小四合院的四周放着花圈,入口处摆了一张长桌,桌上一个大桶里是给客人的茶水,二姐家15岁的侄子负责斟茶递水。长桌旁边的方桌放了人情礼簿,同龄人中学问最高的二伯(二伯的故事在第4节单独讲)负责记账,大伯家里的姐夫背着提包收礼金。
依旧是这个院子,去年在这里给爷爷办了九十岁长寿宴,如今物是人非,唏嘘不已。
爷爷的灵堂设置在堂屋,郑同学之后的两天时间里,一直跟着道士先生对爷爷做超度仪式,整夜灯火通明,整夜起身跪拜。
按照老家风俗,我至此没有见过郑同学的爷爷,唯有墙上的照片很是安详亲切。
晚上十点左右开始的“穿花”是对爷爷的送行。地上用白色涂料画了房子,一开始是道士先生“穿花”,黄袍子道士先生一直笑呵呵,像极乐世界的菩萨,打锣的道士先生是郑同学的“三爷”,道士先生嘴里念念有词,多是送福之意,祈盼来生幸福,整个过程神圣肃穆,没有悲伤。
按照家里长幼顺序,我站在郑同学身后,看着道士先生轻快穿梭在地上画的房子范围内,周围站满了村里乡亲。
接着,道士先生示意,郑同学大伯跟着一起走,身后的孝子队伍也一起移动起来,在地上画的白色房子里,道士先生不断做仪式。点燃纸钱,旁边放了瓦片,其中一个道士先生念道“来世灾难破不破”之类的咒语,黄袍子先生说“破!”边用手里的拐杖用力戳破瓦片。
据说,小朋友“穿花”之后变得胆大。大伯家姐姐8岁的孩子第二天问我“大娘,真的‘穿花’之后胆子就会变大吗?我以前都不敢晚上一个人上厕所,刚刚我自己去了两次厕所哦,一点儿都没害怕。”我说是的,以后你就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了。
据说,老人“穿花”之后远离疾病,另外一个幺奶奶是坎下的,拄着拐杖,也加入了“穿花”的队伍,走了几圈,脚步越发灵活。幺奶奶对我说了和幺奶一样的话,这个女娃娃长得真好。幺奶奶说,她的孙子孙女都很孝顺,给她买衣服,给她洗澡,生病了来照顾她,给她钱花。我说,您一定会再享几十年的福,幺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线。
半夜两点多,郑同学随大伯等长辈去“挖井”,回来时候,裤子膝盖位置都破了,衣服上满是汗渍,挖好井是五点多,放了鞭炮。按照看好的期辰,爷爷就要“上山”了,大伯端着爷爷照片,二伯端着灵牌,郑同学的爸爸举着长长的灵符。道士先生做了超度仪式,郑同学的妈妈、伯娘、姐姐嫂子等跪在前面,我跟着跪在姐姐身后,伯娘们拿出手帕开始哭了起来。
送行之时,郑同学跪在我身旁,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眼泪一颗一颗滴在手背上,我握住他的手,十年来,第一次换成我安慰他。前来帮忙的乡亲们抬着木棺,我们顺着道路上洒落的纸钱,跪送爷爷灵柩。
4. 二伯
我和郑同学刚开始恋爱的时候,就听他说了二伯的“传奇故事”,二伯在遥远的河北成家立业。听说是小时候逃荒到了河北,因为种种原因,很少回到老家。听得更详细的版本,是在我和郑同学婚礼之前,他大伯家的姐姐去我家定亲,详细和我爸妈说双方家里情况的时候讲的。这样的传闻听多了,我越发觉得二伯的神秘存在。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二伯,第一次是在去年,在郑同学爷爷的九十寿宴上,二伯和大伯长得十分相似,以至于我一看到就认出了。二伯给了我200元钱,说是长辈的见面礼,希望我和郑同学好好过日子,推脱一番后,郑同学替我收下了。
那时候的二伯,颇有“衣锦还乡”之意,脸上看到谁都是笑容,都十分客气,话也特别多,随时翻出手机里的相册,里面是家人照片,还有在钢铁公司上班的工资条。看到每一个小辈都要拉过来叮嘱一番,满是殷切之意。
这次见到二伯,明显苍老了一些,退休后返聘工作也是辛苦,只为了能给儿子经济帮助,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老父亲的离去。
吃饭时候,二伯对大伯说,哥,能不能把那两块钱给我?要不,我用五十块钱换?好吗?
这两块钱,是二伯13岁到河北之前,大伯许诺要给他的盘缠,结果出行那天大伯不在家,二伯盼到晚上,也没有等到两块钱,迫不得已,去了遥远的河北。
1951年的两块钱,对于13岁即将远行的二伯的价值,我无法揣测,更是无法想象二伯没有等到两块钱的失落无助,或许,他当年等的不仅仅是两块钱。那么,让他心心念念大半辈子的,是什么呢?
二伯在接到爷爷离去的消息之后,在电话里哭得泣不成声,连夜赶回,却也只得在第二天包上孝布。
爷爷“上山”之后的第三天,是孝子上坟的日子,即往新坟上垒土,从此三年不得再动坟墓,三年后,便可立碑。二伯在垒好的新坟前拍了照片,手机的“咔擦”声音和鞭炮声一样响亮。
丧事办完了,二伯也即将回到河北的家。二伯和我们一起返城,在重庆坐火车回河北。一路上二伯罕见的沉默,我脑海中一直浮现出二伯离开家时的悲伤告别,和车启动之后他向窗外扔出的大伯给的钱。
第二次见到二伯,他依旧给了我200元钱,还是说一样的话,希望我和郑同学好好过日子。
爷爷走了,二伯下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呢?
5.后家
一方水土一方人情,我来谈谈出嫁女儿的“后家”。
在我和郑同学的老家,人们更愿意把“娘家”称为“后家”。我以前是拒绝这样的称呼方式的,并且固执的认为,虽然我已经嫁人,但是娘家依旧是我自己的家,我曾经和妈妈说,以后我回来,你继续当做我是念书回来,而不是要想着我已经嫁人,回来是回娘家来。我妈妈只是笑笑,说,那怎么能一样呢,你现在有两个妈妈,婆婆也要孝顺好。妈妈这样说完,我定会任性的说,不嘛不嘛,你是亲妈怎么能一样呢。甚至,我会在妈妈在场的时候,无法对郑同学的妈妈大声叫出口喊“妈”,虽然私底下我是叫的甜且顺口的。
郑同学爷爷走之后,我给妈妈打电话,妈妈问了丧礼情况,说明天会和三姨、舅舅及叔叔一起来。我当时只是应了声,并在心里嘀咕为什么叫叔叔他们来。
从洗碗婶娘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了答案。
短头发的婶娘说,老伯伯走得真热闹,虽然没有女儿,却比很多有女儿的老人走得还要好。胖胖的婶娘接过她手里的碗筷,边清洗边说,是啊,也不看看来了多少后家,两个儿媳妇后家,两个孙媳妇后家,一个孙女后家,热热闹闹的,是好大的福哦。
我的“后家”——妈妈、二姨、三姨、五姨、舅舅、姑姑、幺娘、叔叔......和嫂嫂后家一样,是一起来的,来的时候鞭炮齐鸣,郑同学爸爸和大伯在路口跪迎感谢。
那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正成家了——在看到大娘最先走进院子里时,瞬间有了一种“这里是我的另一个家,娘家的亲人来了”的感觉,郑同学赶紧递烟倒水,在我“后家”人面前尽量不怠慢,并让他们尽可能相信他对我的重视和珍爱。
郑同学的妈妈也过来了,和我妈妈打了招呼,并一再叮嘱我引导我妈妈一行人落座,倒茶,我妈妈直对她说,你去忙去忙,我们没关系,不用招呼。
我的“后家”坐满两桌,期间别桌有看过来的眼神,旁边人就解释说这是谁谁谁的后家,我听到有说“来得还挺多”之类的声音,我赶紧挨着妈妈坐下,也顾不得其他事情了,虽然我也没帮到什么忙。姑姑过来和我话家常,说这种事情他们肯定要来,有你这个侄女在这里,怎么会不来看看。很少谋面的大娘来了,小叔叔过世后改嫁的幺娘也来了,幺娘家的堂妹比我小5岁,年底也要嫁人了,听说对方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郑同学妈妈、伯娘的“后家”还叫了“家活”来——即锣鼓队,鞭炮声响起,锣鼓队响起,“后家”一行人再跟着进来,“家活”还会去到放有灵柩的堂屋,算是和爷爷打招呼。
姑姑说,其实他们比郑同学的舅舅一行——即郑同学妈妈的“后家”先到,但还是先让他们先进屋。
“后家”——
便是大后方吧,
出嫁女儿永远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