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山子”,这是一个地名,也是我爷爷的外号。
因为那个山头,就孤零零地一家人,一家之主就是“团山子”。
团山子出生在建国之前,经历过好几场战争,还被国民党军队抓去做过壮丁。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之后,他就偷偷逃回家乡,做起了医生。他说,他给一个军医跑腿半年,学了些东西。
在做医生之前,他是跟着一个泥瓦匠学技术的。每次提起他的师傅,他都是满脸得意。他说,师傅是当地最好的泥瓦匠,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有一次,他去隔壁县城办事,那边的人竟然也知道师傅的大名。
他回来的第二天,女儿就出生了。这是他的第5个女儿,虽然他一直想要男孩,但看着小家伙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抱了好久。他给她起名叫做“珍儿”。
可是,他没有想到,就在他回家的第二个月,一场大变故彻底改变了一切。
师娘临盆了,这是她的第十一个孩子。前面是个陆陆续续都夭折了,有的刚出生就死了,有的活到十几岁出事了。天都不知道这对善良的夫妇到底承受了多少的精神压力,才有了这个孩子。
然而,命运总爱给人开玩笑,就在师娘好不容易生下这个男孩之后,不到一个小时,就大出血而死。师傅看到这一幕,抱着妻子和小孩哭了好久,最后连孩子的哭声都不顾了,一个人抱着死去的妻子出门了。团山子和另外几个师兄弟跪在门外,看着师傅离开的背影,他知道,这个男人对世界绝望了,彻彻底底的。
望着还在不断啼哭的婴儿,他想了好久,还是把他抱回了自己的家,让自己的妻子给孩子喂奶。回家半年,什么活也没有接到,给人看病,一分钱也没有收过。家里也揭不开锅了,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小孩子饿死冻死吧。
他告诉妻子,等师傅缓几天,再把孩子送回去。一向温和善良的妻子也不多说话,就带着两个小婴儿,照顾着其他四个女儿,还要干家务。
三天之后,师傅回来了,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活脱脱就是一个乞丐,手里拿着一个大酒瓶,一身的味道。师傅在门外坐了好久好久,一句话都不说。团山子抱着孩子过去,说“师傅,给起个名吧”,他也没有抬头,抹了一把眼泪和鼻涕,吐出一句话,“就叫久儿吧,希望他活得久一点。”
没一会儿,师傅就拿着酒瓶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往哪里走。半个月之后,团山子才知道,师傅已经疯了,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而他的家产,被另外的师兄弟们拿的拿,卖的卖,什么都没有了。团山子最后把自己家的过年猪卖了,才帮师傅解决了困难。
就在除夕那天夜里,师傅再也挺不过去了。把他叫到面前,模糊地说了几句话,就死去了。他后来想了好久,也不知道师傅说的是什么。只是在帮师傅擦泪的时候,他也忍不住哭了。
师傅的葬礼,就他一个人抱着久儿参加了。其他人,一个也没来。
回到家,望着久儿和珍儿,团山子陷入了沉思。他知道,家里养不活两个孩子。
晚上,他和妻子商量,把珍儿拿去送人。妻子哭着恳求他不要这样,可是家里的情况,她比团山子更清楚。作为母亲,她说,为什么送珍儿走,把久儿送走也行啊,还有那么多师兄弟。团山子说,师傅家里一直是单传,这是他整个家族唯一的血脉了,如果久儿出了问题,那真真就是绝后了。其他人不可能对久儿好,他不放心。
商量了一夜,结果出来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抱着珍儿走了。留下妻子抱着久儿默默流泪。
久儿体弱多病,经常高烧不停,呕吐不止,而家里根本没钱看病。这更加坚定了他放弃泥瓦匠身份,当一名中医的决心。他开始去拜访一些老中医,跟着上山采药。每次采回来的药,他都要留几根,种在房子周围。药的品种越来越多,他干脆就拿出一块地,专门种药,他叫那里为“药坝子”。
一开始的时候,别人只是到他家拿些草药,不问病情。后来慢慢向他咨询一些病症,请求他开些方子了。毕竟是新手,他怕自己误诊,于是从来不收钱。每次别人给钱,他就说“别别别,等治好了再说吧”。而病人康复之后,他又说“这病好了啊,就是对我最大的肯定了,还收啥钱。”
有时候别人扔下钱偷偷走掉,他一旦发现了,非要追到人家家里还回去。
没过几年,相邻四方都知道了团山子会看病,还不收钱。来家里问诊的人,也越来越多。看着家里的米快吃不到过年了,妻子担忧地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一分钱不收就算了,每次还要贴一顿饭出去。
看着妻子和孩子们,他也很内疚。一个大男人,成天给别人看病,家里的事情全落在几个柔弱的人儿身上。可是,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病人在痛苦中挣扎呀。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开始出诊了。只要是谁生病了,他就去病人家里诊病,然后再回家拿上中药。这样的话,病人家里一般会留他吃饭,他也不拒绝。看完病,喝几口酒,随便吃点,就回家了,始终不收一分钱。
渐渐地,病人家属们也都知道了。再也没有人会带上病人来团山子家里了,而是每次请他出诊。然后做一顿好吃的,也不硬塞钱了。
这样,大家都挺开心的。
世间有百种人,百种人就要百种看法。
有一次,团山子去了村里一个富贵人家出诊。那家的老太太患了一种很严重的病,需要好几种草药。其中一味药,他找遍了药坝子都没有找到。想了好久,他记起了一个老中医说过,云峰山里的翻天崖上有这种药。还下着大雨,他披上蓑衣斗篷就出门了。
谁都知道那里为什么叫翻天崖,因为那个山顶只有一平米左右,一块石板,稍不注意就滑下悬崖,而且那里荒无人烟。一旦出事,就和上天没有什么区别了。
就是这样,他还是去了,冒着雨。
他没有告诉过我们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第二天全身是血被送回了家,手里拿着一把草药。而送他回来的人说,雨后进山采蘑菇,发现团山子挂在悬崖下的草丛里,估计是淋了一夜雨,昏迷不醒,才想办法救了他。
果然,那天之后,他自己也生病了好久。他给自己匆忙熬了些草药,就出门给那个老太太看病了。有了他冒死采回来的草药,药效快了很多,没多久,老太太就基本康复了。
为了避免有什么意外,他之后还去了几次那户人家,直到他无意中听到了那家主人的议论。
主人和正在做饭的妻子说,团山子真是厉害,没花多久就治好了咱娘,还不收钱。
可是他的妻子却一副冷淡的说,切,他还不是想蹭点好吃的,你看他家里穷成这个样子,怎么吃得上鸡鸭鱼肉的,就算他收钱,那点药钱也买不了什么,还不是下贱啊。
他们不知道,这每一个字,团山子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什么也没说,笑着进去给老太太道了别,就说有事走掉了。
回家的路上,他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别人家吃过饭,每次看完病,即使人家已经摆好饭桌,他也会想办法推掉,回到家里喝点稀饭,吃点野菜。
话说,自从他收养久儿之后,第二年,妻子便怀孕生了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叫礼儿,女孩叫琼儿。大家都说,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他每次看着5个女儿和2个儿子,都莫名地开心。
团山子虽然没有上过学,但他知道,自古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家里虽然穷,但他也尽力让每个孩子都去学校呆几天。所以,在那个年代的西部山村,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农民,将七个孩子都送去读书,每个都小学毕业了,也算是不容易了。
他对久儿和礼儿的要求都很高,他说,不管怎样,两个人都必须读完初中。只有家里的男人有了文化,一家人的日子才能过得好些。他告诉久儿,你是你家唯一的一个人了,除了努力走出去光宗耀祖你别无选择,你必须要保护好自己,不然你家就绝后了。两个孩子都很听话,尤其是久儿,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他从来没有埋怨过命运的不公平,相反,对养父母和兄弟姐们都充满了感恩。小学毕业也好,中学毕业也好,他都是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走的。
久儿是想读高中的,可是看着家里的经济惨况,他实在不忍心了。每天根本吃不饱,家里的粥不够了,母亲就在里面多掺一瓢水,告诉大家多喝点汤也是一样的。还有弟弟妹妹也要上学,他的存在本来就让这个家充满了艰辛,如果继续读下去,无疑是雪上加霜。
在报名的前一天,团山子出诊去了,他让妹妹转告父亲,就走路去县城,然后扒火车走掉了。年轻的他认为自己是家里的男人,必须承担一些责任。他没有想到自己上那列火车是去东北的。在东北打工流浪的半年,他说自己完全是过的狗一样的生活,几十个人挤在一个炕上,全身都是虱子,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也拿不到几个钱。那时,他才知道挣钱是多么不容易。
他回家的时候,给家里带了些钱,不多,但是够弟妹学费了。他还没有放下行李,团山子就怒吼着让他跪下。团山子说,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把自己的亲女儿送出去了,虎毒还不食子呢,你知道把珍儿递给别人时,她还在对我这个父亲笑,那时我有多难受?你知不知道,你爸妈有多不容易,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我不想让天上的他们失望啊,我不想对不起我师父师娘。你知不知道,这十几年来,我看病不敢收一分钱,就是想积点善行,我害怕你跟你的十个哥哥姐姐一样,半路被死神带走啊。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久儿第一次看见团山子这么生气,第一次看见平时对病人亲切友善的他对自己咆哮。但他看到团山子消瘦的身影、从眼里流出的浊泪,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给团山子磕了一个头,然后说,爸,你说的我都知道,我是男人,我也想为家里做点什么。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我会好好过我这辈子,我若有了子女,我一定竭尽全力让他们读书,让他们走出去。
这件事僵持了几天,也就不了了之了。家里的状况,团山子也没有办法。只是,从此久儿走上了工人的道路,这和他所预料的,差距实在太大。
我就是久儿的孩子,在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中医了。就像他师傅一样,就是隔壁县城的人,也是知道他的,还有从其他市跑来向他求医的。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在他的药坝子里玩耍,他也会教我认药,告诉我一些小偏方。然而那个时候年纪太小,什么也没有记住。对了,他八十多岁才离开的,行医的五十来年,一分钱都没有收过,这是他最骄傲,也是我们最骄傲的一件事。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信念,让一个自己生活都很凄惨的农民医生,数十年如一日去救助其他人。我觉得,医者仁心,这个词不够,不够。
我听爸妈说过,在我出生那天,虽然我是个女孩,但团山子依旧高兴极了,买了好大一壶酒,坐在他师傅的坟前喝了一下午。又唱又跳的,他说,师傅,你家终于有后继之人了,终于有了。
其实我知道,爷爷希望我能做一个医生,但是我终究没有走上这条路。他几十年的医疗经验,他种了几十年的中药,在他去世的时候,都荒废了。我想,他当时应该很失落吧,或者很失望吧。
但我记得他说过,人,可以失望,但不可以绝望。
即使家里没有任何人继承爷爷的事业,但我相信,每一颗想要改变命运的心,都是对他最好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