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花
——千寻
破旧的小屋里，母亲再次检查了昨晚收拾好的行李，确定没有什么遗漏后转身对站着昏黄灯光前的男孩说道：“我走了后，你就去舅舅家，妈妈过年就回来了。”
昏黄的白炽灯光下，石头瘦小的身躯在地上映出狭小的阴影，石头抿了下嘴唇，一如昨晚般倔强的说道：“我不去。”
“不去!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妈妈吗，妈妈不出去打工，拿什么供你上学!”
“我没说不让你去，但我就是不去舅舅家。”
“那你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家怎么办，吃什么!”看着灯光下儿子倔强的脸，母亲拿着行李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昨晚那张哭着求自己不要走脸和着昏黄的光晕映入眼帘，眼泪不由的滑落下来。
“家里什么都有，我一个人可以养活自己。”灯光下，眼泪从石头的脸颊上滑落下来，那微仰的头和坚定的眼神让母亲心里一阵刺痛。
滴滴……屋外再次传来司机不耐烦的鸣笛和发动机启动的声音，母亲赶忙收回准备去抱住儿子的手，抓起行李，一边跑一边转身对儿子说道：“你要听话，去舅舅家，妈妈过年就回来了……”
母亲的声音混着汽车远去的长鸣一阵阵回荡在石头的耳边，天空中，雨滴从黑暗深处极速的下落，重重的打在小屋破旧的屋顶上。耳边传来屋顶漏雨打在铁盆上的滴答声，四溅的水滴化作雾气在小屋里弥散开来，将灯光变成一片氤氲。
石头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昨晚舅舅一家不耐烦的神情和听到他的倔强时嘴角的嘲弄，瘦小的双手不由得握紧，嘴里轻轻的呢喃道：“我不去，我可以养活自己。”
我不去，我可以养活自己。
抹干眼泪，石头看了看外面尚有些黑的天色，简单的收拾起书包，关掉灯，拿起伞和手电筒朝外走去。因为学校离家较远，石头每天总是要早早的出发。伴随着灯光的熄灭，黑暗一下子从四周透过小屋破旧的缝隙涌进来，将石头瘦弱的身躯吞没，手里的手电筒映出微弱的淡黄色光束，早湿润的土地是映出点点闪烁的光晕。看了看外面瓢泼的大雨，石头将背后的书包一只手抱到胸前，将雨伞夹在手肘处，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朝雨中冲去。
雨水重重的打在头顶的打伞上，那种村里爷爷辈家里都有的黑色大伞，庞大的伞布由几根韧性的铁丝支撑，在风雨里不断的左摇右摆。石头只能微弓着身子，手肘紧紧的夹住伞把，尽量不让伞将自己带倒。
脚下的公路上早就由于大雨的缘故发起了水，水流被坑坑洼洼的地面分成几股，纵横交错遍布整个路面，脚上的鞋早已沾满溅起的水和泥泞，石头也没有管，只是弓着身向前。
微明的夜色下，黑色的大伞遮蔽了大部分光亮，布满泥泞的公路上，只看到一抹微弱的淡黄色光亮迎着风雨，一点点的向前。
到学校的时候，雨已经差不多停了，只余下些轻轻的雨丝在天地间游离。天色也差不多亮开，只有那些高大的树叶之间，有黑暗淡淡的笼罩着。校门外空无一人，木制的破旧校门静静的关闭着，在黎明里透露出一种庄重和沧桑。
石头抖了都伞上的雨水，在周围的石块上蹭了蹭脚上的稀泥，背上书包朝校门走去。像是知道石头的到来一样，校门被轻轻的打开，木头摩擦的吱吱声在雨中微微荡漾开来，露出一个年轻的轮廓。
那是一个不到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外头，头发有些凌乱，睡眼惺忪的样子。他是学校里的一个支教老师，来自大山外的繁华都市，学校里唯一一个大学生老师，学生们都叫他小乐老师。
看了看石头湿透的鞋子和沾满泥浆的裤管，小乐老师对石头笑了笑，招呼他到自己的宿舍。
到了宿舍，石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小乐老师走进宿舍，沾满泥浆的鞋子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脚印。看着屋内小乐老师忙碌的背影，一种温暖的感觉在石头身体里流淌开来。
没过多久，小乐老师便从衣柜里找出了一条干净的裤子和鞋子递给石头，石头低着头接过来，正是上一次雨天留着在这里的，干净的鞋、裤上透着一种属于大山外的清新气味。
换好裤子和鞋子，石头将沾满泥浆的鞋子和裤子紧紧拿在手里，小声的问道：“小乐老师，你这里有袋子吗？”
“有啊，你拿袋子干嘛？”小乐老师答道。
“我想把这些装起来。”
“你放那就行了。”
“你还是给我袋子吧。”说着，石头的声音又低了几分。
小乐老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狡诘，轻轻笑道：“怎么，你怕我又给你洗了呀？”
想起上一次的事情，那天也是一样的情况，小乐老师找了一条自己穿的五分裤和拖鞋给石头，等下午放学母亲拿着干净的裤子和鞋子来接他时，小乐老师已经趁着不上课的空隙把他的也一起洗了，为此，石头还哭了一场。想到这里，石头的脸不由得一红，手里紧紧的拽着刚刚换下的鞋裤，轻轻的道：“嗯。”
听到石头的回答，小乐老师一边哈哈的笑了起来，一边起身去找袋子给石头。
把裤子和鞋子装好，石头正要去拿拖把，小乐老师连忙说道：“不用，我自己来。”
“老师，我来吧。”
“你不去上课吗？要迟到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赶紧去吧。”
“我托了再去吧。”
终究还是没有坳过石头，小乐老师在一 旁看着石头打水、拖地、又收拾了一番，对石头说道：“你惨了，你迟到了。”
石头看着小乐老师微微一笑道：“老师，你不还在这里吗？”
说完，拿上袋子便往外跑去，还不忘回头对小乐老师笑道：“老师，你惨了，你迟到了。”
“啊……。”小乐老师哭笑不得的看着石头跑去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复杂，有一些无奈，还有其它……
于是当天下午，全校的老师都发现四年级的教室里，班主任陪学生一起打扫着教室，旁边还站着班长不停的指点哪没有扫干净，在班长的叫旁边，还放着一个装着衣服的袋子。
时光飞逝，转眼母亲离开已经两个多月了，石头从一开始的生火被呛哭，到可以很好的解决一天的温饱。在此期间，班里的同学似乎总感觉班长的身上多了一些东西，明明每天站在教室门口的是这个瘦小班长，却给人一个小乐老师在那里的感觉。
期间，石头的舅舅也曾来过一次，但都被石头拒绝了，只是每个月去那里拿一次生活费。
又是一个星期五，按班里的规矩所有的同学都要留下来大扫除，但就在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突然下起了大雨，许多家长都已经拿着伞在校门口等待自己的孩子，下课了响起，石头看了看外面的大雨，突然对值日的同学说道：“你们的爸爸妈妈已经等你们好久了，你们先走吧，今天的值日不用做了。”
“耶!”一声欢呼，所有的同学都纷纷拿上书包冲出教室。
没过多久，教室里便只剩下空荡的桌椅，石头一个个的将他们的凳子放在桌上，然后拿起扫把开始打扫起来，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瓦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石头的动作也愈发的慢起来。
“你在这样慢吞吞的，饭的凉了。”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石头转过头去，发是小乐老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教室门口，一下子愣住了。
小乐老师笑了笑，又多石头说道：“快把垃圾装起来，洗手吃饭了。”
听见小乐老师的话，石头微微低下头去，手里却快速的把地上的垃圾装到桶里，随小乐老师一起下楼去。
吃完饭，外边的雨终于小了一些，看着石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外面迅速下落的雨滴，小乐老师轻轻的说道：“石头，今晚跟老师住好不好？”
石头依旧没有回过头来，只是有些忸怩的问道：“老师，你有伞吗？”
石头的身后，小乐老师无奈的笑了笑，便起身拿来，“路上注意安全。”
“嗯。”
淡淡的水雾中，少年撑着一把蓝色的伞，白色的身影在雨中一闪一闪的远去，脚下溅起的泥水逐渐沾湿了鞋子和裤脚，少年依旧抱着书包，顶着风雨前行。
石头的家位于小村的边上，周围没有人家，而学校则在小村的另一头，石头到家时，雨差不多又恢复到了之前大的样子，一双鞋子早已灌满了泥水，石头却全然不顾，收起伞赶紧向厨房冲去。
打开门，不出意外的，地上早已变成了一片水泽，一个木制的碗柜倒在水里，零碎的瓷片散落一地。好几次地方，瓦片滑开露出几个大洞，雨水一股股的往下流。就连四面墙壁，也都有水冲刷下来，黄色的泥水一股股的沿着墙壁往下流。
简单的将完好的碗和锅收到桌子上放好，石头赶紧拿起家里的几个盆冲向睡觉的厢房。厢房的地面也早已被雨水打湿，好几处地方，雨水沿着瓦缝一滴滴的外下落，只有床的位置没有被雨水打湿。
又忙活了一阵，天已经差不多黑了，石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爬上床去。
夜里，大雨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雨水滴落在盆里的声音不断的在石头耳边回旋，一点点的荡入梦里。
黑色的天空中，雨如水流班倾泻而下，重重的打在瓦上，混着墙上的泥水流满一地，黄土堆砌的墙壁，雨水一点点的渗入……
突然，亮白的闪电划过天际……
轰!
第二天，一夜雨过，空气中到处飘荡着昨夜留下的水汽，夹杂着泥土的芳香流入鼻息。
小乐老师依旧如往常般早早起床，刚出校门，就听见有人说：
“昨晚的雨可真大呀，我感觉自家的房子都快被淋垮了。”
“可不是嘛，听说，村头石头家的房子就垮了。”
“呦，那人呢？”
“家里就一小孩了，在他舅舅家呢。”
听到这里，小乐老师突然瞪大了双眼，一丝懊悔浮上心头，拔腿便朝村头方向跑去。
雨后的清晨，阳光被水汽折射开来，在空中画出彩色的氤氲。通往村外的小路上，一个男子发了疯的奔跑着，脚后跟溅起的泥水都来不及落在他的身上。
一片废墟前，小乐老师呆呆的凝望着，碎裂的瓷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突然，“老师，你再在那里站一会的话，饭都凉了。”
“嗯，就来。”
废墟的一角，布满青苔的岩石，白色的苔花如米粒般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