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璟棠华:大夏第一机关师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吾自楼上二十年

唯伴月寒日暖,相煎人寿

孤绝一身,自以无愧于天下,唯负沈棠一人

——珺璟绝笔


1

那年,初遇。

秦淮河岸浣溪山千竹镇风陵渡,夕阳为古旧的山河镀上一层金,船泊水岸,人群熙攘,满街的茶楼酒肆衣裳首饰,随着人潮和河水涌动,总是会激起人心底最遥远稚嫩的情感。

苏珺璟挑了一个视野好的地方,二楼靠窗位置,桌上摆了几样清粥小菜,玉杯里却盛着满满一杯的西域烈酒。

“姑娘,你的簪子。”

街上,沈一白眉眼弯弯,手持玉簪,熟练的勾搭着美貌的女子。

苏珺璟记性一向好,他记得那个女子沈一白刚刚勾搭过,果不其然,下一瞬间,一个巴掌印印在了沈一白脸上。

“师兄……”沈一白委屈的看着窗边伸出那一截广袖。

苏珺璟冲他举了举杯,鲜红的酒液滚过喉头。

一抹粉红浮上双颊,微醺的舒爽似乎浇灭了苏珺璟心中全部的愁事。

却不知,此时早已有人把他上下打量个遍,最后认定他是个富家少爷。

随即,一个五岁的女娃娃就扑在了苏珺璟的脚边。

“爹,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一脚踢开,胖嘟嘟的小白玉团子在洛珺璟脚下滚了几滚,最后磕在楼梯扶手上,揉着脑袋发出哎呦一声。

刺客?应该不是。苏珺璟捏了把汗,悄无声息的按下袖中已经出窍的雁翎飞刀,被这句情深意切的爹爹搞得一脸发懵。

“谁是你爹?”

小白玉团子看着眼前的男子,连蹙眉都透着一股能迷死人的儒雅,一个翻滚又扑上去,“今日若不给二十两银子,闹到官府,你也是我爹!”

抱住,用苏珺璟的衣摆擦了把鼻涕。

沈一白转上楼梯正好看见这一幕,不由得捏了把汗。

“小骗子,如今什么世道?张口就要二十两银子?”

沈一白揪着衣领,把小白玉团子提起来。

结果女娃娃一张大嘴,哇的一声就哭了,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却谁也不愿多事,各自埋头吃饭。

沈一白啪的拍在屁股上。

“爹爹,我饿!”小团子哭的更大声了,“到处都在打仗,活不下去了,爹爹给口饭吃吧!”

苏珺璟心里莫名软了一下。

看向小团子的时候,目光扫过街边九个乞丐,就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如今大夏覆灭,皇室罹难,只剩下十岁的太子不知所踪,天下诸侯割据混战,十国分立。

师父死前把易朽阁传给自己,他也遵从师命隐遁深山以全忠义,不问世事。

可偏偏四国诸侯打包了四国相印,齐齐送到木阁门口,大肆宣扬他弑杀好战,贪图名利,已经将四国相印收入囊中。

大夏第一机关师,苏珺璟。

成了天下百姓眼中的国贼,成了四国争抢的鱼肉,成了六国眼中的敌人。

从京城到江南,刺杀不断,生死一线。

但是她可以哭,他却不能。

“你说,如果有十个乞丐向你乞讨,可你只有一个馍,你会怎么做?答的好,就给你条活路。”

苏珺璟看向窗外,街边的乞丐已经不见了,身后的楼梯上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每人分一口,总还有别的办法活下去的。”小团子止住哭泣,真诚的看着苏珺璟,转眼就溅了满面鲜血。

广袖翻飞,破空响起一阵凄厉的剑鸣。

苏珺璟拔剑一瞬,九个乞丐几乎同时从楼梯上坠落,女娃娃被沈一白紧紧搂在怀里,看着苏珺璟的白衣被鲜血浸红。

食客惊叫着跑下楼去。

嘈杂人声随着小团子的心猛地一滞,二人目光有一瞬心有灵犀的交叠。

“自己的东西,不藏好,就会被人抢走。这是为师给你上的第一课……”

暗处,一个乞丐模样的少年看着乞丐一个个从楼上坠落,看着苏珺璟手里那把特殊的剑,眼里溢满仇恨。

2

莫名其妙的,小团子有了个师父。

莫名其妙的,苏珺璟不想当她师父,理由是不想后半辈子都要被她抱着大腿用裙子擦鼻涕。

“叫声爹爹,以后跟着我姓沈?”沈一白拿着玉扇敲了一下小团子的头。

奶娃娃一下子就扑了上去,“爹爹,你的二十两银子还没给呢!”

“谁允许你敲我徒儿头的?”苏珺璟冷冷的站在一边,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却又拉不下脸来和沈一白争风吃醋,看着小奶团子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一片海棠花瓣落在奶团子鼻头。

微风拂过,林间飘落大片大片的海棠花。

“你就叫沈棠吧。”

奶团子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你都不知我是什么人,就拜我为师?”

沈棠目光坚忍,“从前爹爹娘娘最重骨气,宁死也要保全名节,可我饿了三天就明白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人浮于世,最重要的只有活着。”

苏珺璟扫了一眼穿金戴银打扮的像个土老财似的沈一白,“我这徒儿如今还未入门,却已经习得你的三分精髓了。”

沈一白得意的仰着头,“我师兄可是大夏第一机关师,易朽阁木阁掌门。你若拜他为师,就是与全天下为敌,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奶团子点了点头,“原来我师父这么厉害呀!可是机关术乃是天下第一奇术,易朽阁满门忠义,制农具,造船舶,兴土木,曾为安定天下立过不世之功,如今怎么成了天下的敌人?”

“大抵是为师无能吧。”苏珺璟仰天长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在胸中蔓延。

“棠棠知道吕不韦么?”沈一白摇着扇子,牵着沈棠,远远的跟在苏珺璟身后。

“秦王亚父,六国拜相。”沈棠不时地从沈一白口袋里抓香甜的糖果塞进嘴里。

嚼了几口,沈棠好像倏地明白了什么“你是说,师父是吕不韦么?”

沈一白也叹了口气,“人不同,命却一样,棠棠,你只需知道,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是每个易朽阁人的宿命。”

沈棠抓着沈一白的衣角,懵懂的点头。

她看着远处落花里的背影,恍然有一种万艳同悲的悲怆。

3

九年转瞬即逝,沈棠没有师父那样的天赋,以至苏珺璟总是感叹,自己好像给沈一白养了个徒弟。

沈棠贪玩,却也将师父的一些小机关钻研的甚是熟稔。

自从大夏灭国机关一脉隐遁深山,京城的易朽阁就成了机关门人心中的一个幻影。连掌门苏珺璟自己有时也会恍惚,易朽阁曾经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山中有一座如海楼,是易朽阁木阁所在。

易朽阁分为木阁和暗阁,沈一白贪玩成性,师父临死前将掌门的位子传给了苏珺璟,沈一白掌管的暗阁徒众遍布天下,而木阁隐遁深山,世世代代只有掌门一人,孤绝一身。

沈棠从未想过,九年前,苏珺璟竟然带着她走了上去。

他要她记住他走过的每一步。

九年来要她研习木阁上的每一个机关。

易朽阁的传承,历代掌门的智慧,全部都凝结于这个古老的木楼上。

机关术,难就难在凭空创造别人难以破解的精巧机关。

而这些机关的图纸,向来只出自掌门一人之手。普通弟子,只称得上是记下了很多图纸的手艺人。

他们属于暗阁。

而沈棠,是苏珺璟当做接班人来培养的。

直到两只叽叽喳喳的机关雀吊着两根喷香的大鸡腿,在苏珺璟面前绕着飞来飞去的时候。

苏珺璟意识到,他错了,而且错的离谱。

“师父!”沈棠拎着大包小包的糕点,头上的机关雀也叼着两三个小包,一路小跑进来。

“又与你沈师叔下山玩了?”

苏珺璟放下手中的木头,零零碎碎的木块和书卷散在桌面上。

“我听人说,醉仙楼的烤鸭香的很,特地买回来给师父尝尝。”

沈棠将手上的大包小包丢干净,只拿着份烤鸭跑上前。

“是很香。”苏珺璟宠溺的摸着沈棠的脑袋,冲着门外姗姗来迟的沈一白撇嘴,“出去玩乐也就罢了,也不帮着拎个物件?”

沈一白翻了个极大的白眼,“刚刚到门口她才接过去的好吧?”

“今日师叔出去勾搭小姑娘,把我晾在一边,还是一位公子给我付的银子呢。”沈棠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的告沈一白的状,万分不念情。

暗不可察,苏珺璟眉头微皱,才笑着嗔沈一白一两句。

山中雾大湿潮,平日沈一白趁着夜色未尽便早早出山,今日偏矫情的要苏珺璟来送。

“要不我在暗阁挑个天赋好的,做你的亲传弟子?”沈一白知道苏珺璟的心结,沈棠是个在深山里坐不住的人儿,机关一脉的传承,万万不可落到她身上。

“再说吧,等棠棠再大些,离开这深山我再找徒儿也不迟。”苏珺璟想起平日里自己多夸别人几句,沈棠都要撅嘴生气,现在收个徒儿,沈棠怕是要气炸。

更何况,沈棠喜爱市井繁华,他不忍心把她独自一人拘在这深山里,一个人孤独的守着木阁,像他一样孤绝一世。

更不忍心让她在这乱世里,顶着木阁掌门的名头担惊受怕的活着,与天下人为敌。

沈一白摇着扇子,想着别的事。

“师兄,沈棠是个没脑子的,感情上的事不开窍,整天除了吃就是吃,你留她多久也是无用。”

转头,苏珺璟眼睛里映出沈一白那洞穿一切的神情,“是啊,她不合适……”

沈一白笑笑,若无其事的说,“她不适合做掌门的。”

苏珺璟怅然望着远处,细微的声音呢喃着没能说出的话。

“是啊,我与她不合适……”

4

终是留不住的,对于沈一白报告的沈棠各种四处惹祸的麻烦,苏珺璟总是一句,“随她吧……”

转眼就是半年,却不知这一句“随她吧”,终究惹了大祸。

半年来,沈棠下山的次数越来越多,时常不叫沈一白跟着,苏珺璟多有不便,不敢轻易下山,任由她一个人四处玩逛。

山中白雾没过脚踝,一男一女,前后行走在山路上。

“这山上机关密布,寻常人上不来。”沈棠走在前面,神色恭敬冷肃,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颜色。

半年来,沈棠与给她付账的公子越发熟稔,听闻公子喜欢机关之术,就想带上山来给师父瞧瞧。

借口,估计只有沈棠自己相信。

许风月漫不经心的一瞥,“在你眼里,我的帐下就没有能人了?”

沈棠追随苏珺璟九年,也有了些武功的底子。只觉得在许风月说完这句话后,身后若隐若现多出很多人的气息,又在沈棠即将捕捉到的那一刻瞬间消失。

“除了寻常机关,师父还以机关结合奇门之术,向山中引入瘴气。”

“外人。”沈棠甩了许风月一个冷眼,故意把这两个字咬的很重,“外人怕是连山门都看不到。”

“大夏第一机关师,又通晓奇门之术,确是个大才。”许风月似不经意的扫过沈棠,“只是手段狠毒了些,不知山下有多少无辜百姓误入其中,要因此送命。”

“公子也相信那些传言?”沈棠顿了下,回头看许风月的眼色,又说“师父一向仁善,不过是个迷阵,误入其中,只会让你鬼打墙一般,怎么进来就怎么回去,不会伤人性命。”

“平陈,别忘了你姓慕,别忘了你为什么到这里来。”许风月冷言冷语,绕过沈棠阔步往前走,如入无人之境。

“还是叫我沈棠吧,那个名字,那个姓氏需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走吧。”冷冷的,许风月心里莫名有些痛。眼前浮现出以前的一些旧事。

很小很小的时候,总有一个还没有剑鞘高的小奶团子,跌跌撞撞的抱着一把御赐的大剑,缠着他要学耍花剑。

后来天下大乱,小奶团子变成了大奶团子,他却只在乱军和孤城之中,看到一双绝望的眼睛。

5

“师父,我带了个朋友来。”果然,苏珺璟半点没有听见,只顾研究桌前的木头疙瘩。

沈棠给许风月倒了盏茶,两柱香后,苏珺璟才顶着满头的木头屑从书房里出来。

山中不许外人进来,显然沈棠没把这个规矩放在眼里,苏珺璟的眉毛皱的极为厉害,还是耐着性子,淡淡的问了句“唤何名?”

“许虫二。”

“虫二,若是身披服冕,便是人间风月了。如今天下十国分立,原大夏渭南王,如今的卫国君,倒有个自号风月的公子。”苏珺璟说了句没有没尾的话,便不再多言。

“我来见先生,便没想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先生以为深山避世,但乱世,避无可避。而今唯有天下一统,才能救黎民于水火。”许风月说得激动,三分真七分假,竟然连自己都被骗的不由自主的义愤。

一息,平了心绪,又说“若是虫二有朝一日加封冠冕,也希望是先生亲手戴上的。”

“国破家亡,我辈只能为人鱼肉,如今又失信于天下,不配公子如此高看。”苏珺璟靠在摇椅上,兀自摆弄着手中的木头,连带着说出的话也很不客气。

莫名的,屋子里静的吓人。

如今天下十国分立,而苏珺璟所掌握的机关奇门之术,若为一国知晓,必定大大提高战力,战无不胜。

此番卫国君有意招揽,若相商有望,许风月不会轻易动用武力。

许风月低头看到走山路上来,鞋子上和袍子上沾满污泥,把眉间的杀气强按下来。

“渭南许氏,本就是大夏许氏皇族的本家,敬重先生忠义,天下安定之后,自然会为先生正名。”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苏珺璟眯起眼睛,“人世浮名皆是虚妄,先帝殉国时,我和师父就在含元殿的连天大火之中。先帝命景昭太子拜我为师,命我等隐遁深山,就是希望后人远离纷争。”

“可惜啊……”

“我终还是没能保住大夏皇族的最后一条血脉……”

叹了口气,“先生节哀吧。”

卫国以皇室正统为名,举义复国,才让渭南穷山恶水之地,得到无数义士拥护。

人前人后,许风月都不敢不敬先帝,落人口实。

天渐渐暗了,屋子里黑的吓人。

摇椅缓缓摇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不由得苏珺璟就想起五年前那夜,那夜皇宫内的连天大火,拔剑自刎的皇帝,跪在曾经的天子脚下,磕头磕的鲜血淋漓的暗阁众师兄。

想起与先帝一同殉国的师父。

想起大殿屏风后面的那双绣鞋,满脸抹泪像个小哭包似的小奶团子。

像,真的像……

6

“最后问一句,先生还是不愿出山么?”许风月拔出长剑,寒刃在夜里迸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大夏以仁政立国,你若爱民,则民向之。”苏珺璟摇摇晃晃的从摇椅上坐起来,似乎就在起身那一刻老去了。

“武力制得住我苏珺璟,却治不了天下,以战止战,是愚者所为。”

许风月抬手,山风呼啸,无数血红的灯笼倏地从漆黑的林子里升腾起来。

那是无数的火把。

一片黑压压的甲兵冲进屋子,密密麻麻几百双眼睛刹那与苏珺璟坚忍的眼神对接。

最先冲进来的甲兵喉头滚了几滚,汗瞬间浸透了握刀的手掌。

寒芒破空。

苏珺璟的第一反应是拔剑将沈棠护在身后,“要杀要剐,我苏珺璟奉陪到底,莫要伤及无辜!”

“无辜?”许风月讽刺的大笑“你怕是还不知道,你这个最爱的小徒弟,就是你这山上最大的奸细啊!?”

苏珺璟难以置信的看向沈棠。

沈棠愣在原地,两行清泪滚落到地板上。

原本隔着血海深仇,可是被揭穿身世的那一刹,沈棠还是会莫名的心痛。

许风月的话梦魇一般萦绕耳边,“平陈,别忘了你姓慕,别忘了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对,她和他一样。

永远忘不了皇宫里的那场大火,永远不忘自己惨死的父母,是死在谁的剑下。

7

那是一把特殊的剑。

甲兵队伍里,一个隐匿其中的少年,记忆与沈棠重叠。

漆黑的剑身上,密密麻麻铸满了金色的纹路,惊悚如同狰狞的伤疤。冰凉的剑刃在月下会泛起如同涟漪的剑光,好像山上终年不散的冷雾。

可是那夜,这把剑是血红的。

火光将整个世界都照成了红色。

一个佝偻着的身影,肩上扛着一个小奶团子,一双红色的绣鞋不安的扑腾。

手里牵着一个黄袍俊美的少年。

那个身影在记忆里越走越近,玉扇别在腰上,透过浓烟熏黑的白袍,依旧可以看出此人从前必定是个养尊处优的浪荡公子。

沈一白,年轻的面孔还是稚嫩的。

火光冲天,记忆转眼就被眼前的长剑撕破!

漆黑,沈棠涣散的瞳孔在苏珺璟手中的剑上凝成一个恐怖的黑点。

可九年前的惨叫依然没有散去。

她亲眼看见冲天的火光里,皇宫大殿血沫横飞,她亲眼见到无数人倒在那把剑下。

公主娘亲,将军爹爹,银柔妃……

后来,这些死去的人都被冠以乱党之名,被天下人视为弑君灭国的乱臣贼子。

可怜她父母一生忠正,镇守边关,却被诬在回援京城时畏战逃遁,成了灭国的罪人。

“棠棠。”苏珺璟的手伸向沈棠,却不知该落在哪里。

眼前的沈棠,忽然变得无比陌生。

猛地甩开,沈棠突然炸了毛的幼兽一样发狂,“苏珺璟,你还要装到什么什么时候?宫变中多少无辜之人死在你手上,可你却在我面前装了九年的正人君子,你恶不恶心?”

“棠棠,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叫沈棠,我叫慕平陈!”

苏珺璟心中剧痛,任由黑甲兵套上镣铐,推搡着押上马车。久居深山,早就使他丧失了交流的能力。

他想解释,千言万语,最终脱口而出的,只有一句无力的“我……”

8

“吃点东西吧。”

窗外雷声滚滚。

空荡荡的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一个狭小的铁笼子里面锁着遍体鳞伤的苏珺璟。

笼子的大小设计的很巧妙,让关在里面的人坐不起,也躺不下。沉重的镣铐使苏珺璟只能保持一种用脖子顶着笼子角落,侧着蜷起双膝的扭曲姿势。

当年从叛军中逃离皇宫,苏珺璟扛着沈棠,沈一白抱着景昭太子。跑出大殿的时候,头上砸下一根着火的房梁。

苏珺璟将沈棠紧紧护在身下,右腿却被火梁砸中。

后来长途奔袭,外加山中湿冷,落下了病根,每到这样的雨夜就痛的发狂。

但,她都不记得了……

他透过铁栏看着沈棠,熟悉的脸上写满了陌生的冷漠。

“你还记得九年前我们怎么逃出来的吗?”苏珺璟蜷缩在铁笼的角落,痛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被掉下来的房梁砸晕,很多事情都忘记了……”羽睫扫过苏珺璟浑身是血的白衣。

这个男人,哪怕沦落至此,骨子里的清冷矜贵,也让人看一眼就着迷到心里发痒。想起他杀了自己的父母,却又假惺惺养活自己九年,沈棠又痛的发狂。

最后这种依恋和痛苦在爆发的临界停住,达成一种巧妙的平衡。

出口,是没有感情的淡漠。

“醉仙楼的烤鸭,香的很。”

沈棠把餐盘放在铁笼外苏珺璟够得到的地方。

“是很香。”苏珺璟重复着和从前一模一样的话,眼泪从沈棠的下巴滚落。

月光似又明亮了些,可雨为什么越下越大?

门开了。

月光清透照在两人身上,如同钝刀一点一点捅进去,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师兄,该回家了。”

冷冷绕开,一旁的沈棠感觉心里有什么被抽走。

沈一白看着笼中不成人样的苏珺璟,眼中满是心疼。

他解开锁链的手都在颤抖,又颤抖着把苏珺璟抱起来。

蜷缩在沈一白怀里,苏珺璟多年以来,扛着整个易朽阁,扛着整个天下的肩膀,终于软了下去。

“师兄?你中毒了?”沈一白把苏珺璟的中心落在臂弯里,腾出一只手拿了苏珺璟脉搏,细若游丝。

怔愣了几秒的沈棠的,口中模糊的唤了几声师父,突然扑在沈一白脚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

“一白,带我走……”

意识模糊不清,苏珺璟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沈一白的衣领。

他怕她看到。

怕她看到自己这副丑态,易朽阁从建阁之初历代掌门都要服用的牵机毒,毒发之时全身溃烂,最后整个人会溶成一滩血水而死。

只剩一张皮。

9

客栈房间里,沈一白给苏珺璟掖好被子,用银针护住了苏珺璟的心脉。

沈棠满头满脸都是雨水,怔愣着守在边上,像失了魂。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

沈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哽咽着不说话。

沈一白一手握着苏珺璟的脉搏,他能感到苏珺璟的身体一点点变凉。

“沈棠……不,平陈公主……”

沈一白的目光落在面无血色的苏珺璟身上,娓娓道来。

“九年前京城宫变,藩镇各路诸侯、夷狄胡人扰乱长安,先帝和师父双双殉国,临终托孤与师兄。逃离时,我与师兄发现了藏在屏风后面的小姑娘。”

“我们带着小姑娘和景昭太子同暗阁众师兄跑了很久,路过一处宫室时,看见一伙正在洗劫的胡兵。”

“几个年幼的皇子被杀,几个皇妃和宫婢被侮辱,景昭太子的母亲银柔妃的肠子拖在地上,小腹上巴掌大一个血窟窿……”

“那时候师兄们冲进去救人,留下年纪最小的我守着你和景昭太子。”

“你俩对我连踢带踹,非要进去找娘亲,我没拦住,你们却看到……”

已经逝去的记忆翻涌而来。

“别说了……别再说了……”

沈棠脑袋一阵剧痛。

多年以来,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以至于沈棠一想起那个噩梦一样的夜晚,脑海中就会出现一个虚无的黑洞。

以至于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

“我恨他,我好恨他!”

“恨他杀了娘亲,杀了爹爹,杀了银柔姨姨!”

沈棠捂着脑袋狂吼,却听见沈一白讽刺的笑。

“当时师兄们冲进去救人,死了两个师兄,才杀光了胡兵。”

“我本不叫他们去的,这些皇妃宫婢手无寸铁,根本逃不出藩镇诸侯的围杀。救下,只是换了一个更加凄惨的死法。”

“那日秦淮河岸酒楼遇刺,你可知师兄为何执意收你为徒?”

“因为那天你在我怀里,说了和他当年一样的话,分头跑,总有机会活下去的。”

每人分一块馍,总有别的办法活下去的。

沈一白无比怀念的看着沈棠的眼睛,脑海中怀里小奶团子坚毅的眼神,总有一瞬间和记忆里的师兄重合。

如今……

沈棠眼中的神采早就不在了。

“既然是去救人的,为什么又要杀人!”

“因为在他们被胡兵袭击前,就已经被黑甲兵灌下毒酒,浑身剧痛,连拔剑殉国的力气也没有。”

“是你母亲哭求师兄给他们一个痛快,可是你,却恨了他这么多年!”

沈棠站在那里,感觉世界都崩塌了。

如果真的是黑甲卫害死了父母,这么多年她又算什么!?她又为什么心甘情愿的追随了许风月九年!?

“真相,或许那位曾经的黑甲卫统领,如今的卫国君公子,你的小主子,要比我们这些外人清楚的多。”

沈一白适时补刀。

床上,苏珺璟悠悠转醒,“棠棠,你出去吧……”

“不要……棠棠知错了……师父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九年来,刚毅的小姑娘第一次哭的像个孩子。

苏珺璟抬手要摸沈棠的头,却发现曾经的小奶团子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他够不到。

坠落,掉在床上的手臂瘦的几乎只剩白骨。

“不赶你走,你一日是我的徒儿,一辈子都是我的徒儿。”苏珺璟勉强扯出一个笑,宠溺的说,“脏,好几天没洗澡了,为师要更衣……”

沈棠抹着泪退了出去。

10

室内氤氲着水汽,沈一白挥着长袖,手里拿着木瓢,一瓢一瓢往苏珺璟的背上浇热水。

旧伤新伤,爬满了整个脊背。

拿了脉,沈一白发现苏珺璟就算泡在热水里,手也依旧凉的吓人。

“师兄,到底是谁在害你。是不是许风月那个小人,我去找他拼命!”

“不要!”苏珺璟急得几乎要吼出来,用尽力气抓住沈一白的袖子,“我中毒的事,别让棠棠知道!”

沈一白坐回木桶边上,抓过苏珺璟的手,放回热水里,“九年养不熟的白眼儿狼,你还这样维护她?”

“是我对不住她……”苏珺璟难受的闭上眼睛。

窗外,沈棠早已泣不成声。

11

这场雨下了三天三夜,苏珺璟由沈一白扶着上了马车,再次见到阳光的时候,苏珺璟的背上手上,已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烂疮。

苏珺璟拖着虚弱的病体撩开马车帘子去看,并没有在人群中看见沈棠。

沈棠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的杳无痕迹,以至于沈一白抱着苏珺璟回到如海楼的时候,沈一白还没完没了的骂沈棠是小白眼儿狼。

可是苏珺璟已经虚弱到无法反驳了。

自从沈一白从苏珺璟口中得知了牵机毒是历代掌门继任时必须服下的毒药,解药有专门弟子按月送来。

阁在,人在。

阁亡,人亡。

沈一白费劲心力的去寻那个制毒的弟子,可苏珺璟每月取药的铺子早已人去楼空,甚至连铺子所在的那个村子,都已经全部被杀。

沈一白赶到的时候,只看到满村的尸体,恶臭阵阵,上面已经有蛆在爬。

应苏珺璟的吩咐,沈一白派人把这些村民都埋了,立了无字碑。

这些天,沈一白脸上顶着一个大大的巴掌印,是得知沈一白用暗阁制造的军械和许风月换苏珺璟活命的时候,苏珺璟亲手扇的。

传承千年的毒,几乎无解。

苏珺璟放弃了沈一白遍访名医的念头,回到了自己一个人守了半辈子的如海楼。

中了牵机毒,等待死亡,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从皮肤溃烂到化成血水,要经历整整一年痛苦而漫长的时光。

起初苏珺璟还可以在清醒的时候,由沈一白搀扶着走在阁子里,抚摸和回忆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奶团子曾经留下的痕迹。

有时候苏珺璟会指着缺了一角的木梁发笑,“那是她小时候藏在房梁上,用木屑泼我时候踩掉的。”

有时候又会蹲在地上,对着修补的呲牙咧嘴的台阶皱眉,“这是她小时候跑上楼给我送烤鸭,摔在台阶上砸坏的。”

过了一会又说,“不好,她在这磕掉了两颗门牙,痛的坐在我书房门口嚎了三天。”

苏珺璟笑起来总是温润如玉的。

可他越是这样,沈一白就越是心疼。

后来苏珺璟病得起不来床了,手脚、前胸、脸和脖子都大面积的溃烂发烧,一天只有两三个时辰是醒着的。

就总是靠在窗边,模糊的唤着。

“棠棠,棠棠……”

12

后来啊,苏珺璟病得彻底没了意识,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唯一一次清醒是让沈一白寻来面纱为自己戴上。

他怕有一天棠棠回来,看到自己全身溃烂的样子,很丑……

山中湿冷,月寒日暖,最是煎熬。

持续半个月的高热,一度让沈一白觉得苏珺璟要玩儿完了。

那天夜里,苏珺璟醒了。

他感到有一丝凉气流淌全身,少女冰凉的唇瓣贴在自己的唇上,苏珺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

急忙扯过面纱盖在脸上,干涩的喉咙艰难的挤出几个字。

“棠棠,别看,丑……”

摇了摇头,溃烂的疼痛已经不在,只是身上还残留着高烧后的无力和干涩。

“棠棠,为师是在做梦么?还是我已经死了?”

“师父你没在做梦,棠棠在这里,师父。”沈棠撕心裂肺的喊他的名字,抓着苏珺璟已经溃烂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师父你看,我就在这里呢……”沈棠哭着,看着苏珺璟毒发后第一次笑。

“可是师父,棠棠要走了。”

“去哪里?”苏珺璟宠溺的看着沈棠。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见了,师父你要好好活着,可不要因为想徒儿就不开心……”

说完,沈棠甩开苏珺璟的手,快步朝着楼梯的转角奔去。

“棠棠!你要去哪儿?”

苏珺璟伸出手,却只抓落了一片衣角。

他想要追出去,却因为太过虚弱从楼梯上滚落下来。

门口,他只有扶着门框才能勉强站住。

他看见沈棠摇摇晃晃的顺着石阶往山下走,一个熟悉的少年站在矮坡上,挽弓搭箭,瞄准沈棠。

来不及了,苏珺璟按下机关,无数支弩箭雨点一般扎向少年。

倒下的时候,少年嘴角弯起一个挑衅的笑,冲着苏珺璟。

风筝般,少年从矮坡上坠落,飘落在沈棠脚边,被沈棠俯身抱住。

“姐姐,你还记得我么?我是景昭啊。”

记忆,电光火石般从脑海里闪过,沈棠哭着点头。

“小时候许风月就喜欢你,因为他会耍花剑,你整日缠着他。因我是太子,父皇母妃不许我玩闹,我就只能远远的看着你。”

“后来啊,我终于不是太子了,我成了乞丐,秦淮河岸,我还是只能远远看着你。”

“我好恨……”

鲜血涌出嘴角,沈棠急得用袖子去擦。

“我好恨苏珺璟可以日日和你在一起,你拽着他的裙子喊他师父。”

“可是你都忘了吗?是他杀了我们的父母,如今又要杀了我!”

13

仇恨,模糊了双眼。

苏珺璟跌跌撞撞赶到的时候,只看见沈棠抱着景昭的尸体,哭的撕心裂肺。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啊!?”沈棠痛哭着,“景昭哥哥已经不是太子了,他做错了什么?”

苏珺璟抱紧她。

“棠棠,你听我说……”

一口鲜血喷在苏珺璟的白衣上,“苏珺璟,那么多的事,你瞒了我整整九年,你让我怎么信你?”

沈棠瘫软下去,苏珺璟想要扶住,却虚弱的没能站稳,和沈棠一起跌坐在地上。

“牵机毒?”苏珺璟拿了沈棠的脉,发出一声惊呼,“棠棠,怎么会?”

沈棠冷笑,“这三个月,我马不停蹄,赶去千毒山求来连心蛊,将你体内的毒转移到我身上……”

“我是想要你活下去的啊?”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14

连心蛊转移的毒药,毒性更甚,以至于沈棠刚走出如海楼门,就在石阶上倒了下去。

苏珺璟抱着沈棠的尸身,站在如海楼最高的阁楼上,看着天边的晨曦和云海。

宠溺的摸着沈棠的头发,苏珺璟的目光里满是痴情。

“棠棠,你知道吗?当年我不让你姓苏,不让你拜我为师,就是不想一辈子只做你的师,你的父。”

“我为你取名叫沈棠,取的是“山棠并茂,珺璟如晔”,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欢喜你,是想同你如椿棠同欣,生生世世,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却不知海棠繁茂,只有一季花开,珺璟晔晔,终要落得花飞玉碎,绠断瓶沉。”

霞光普照,烈焰一般。

苏珺璟执笔,用最柔软的宣纸写下人生的最后一副字。

“吾自楼上二十年,唯伴月寒日暖,相煎人寿。孤绝一身,自以无愧于天下,唯负沈棠一人。

——珺璟绝笔”

烈火,霞光,映得整片天地都红艳艳的。如海楼冲天的火光里,苏珺璟坐在床边,宠溺的在沈棠额头落下一吻。

“棠棠,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景昭太子


棠棠,从少时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你,许风月也喜欢你。

他会耍花剑,那时候你整日缠着他,我也想像他一样和你在一起,可父皇母妃说我是一国太子,不能像寻常小孩一样胡闹。

所以那时候我只能远远的看着你。

后来啊,能和你一起逃难,天知道我有多开心?就凭我们生生死死过命的交情,绝对甩许风月那个王八蛋好几条街。

那时候,我幻想着和你,还有苏师父,沈师叔一起隐居深山的日子。我可以像一个寻常小孩一样和你在一处。

可是啊,许麟汝那个老王八蛋把我从你身边掳走了,要我复国。那时他已经是卫国君了,我反抗不了。

但万幸的是,我成了个乞丐,终于不是太子了,我应该可以离你越来越近了。

我成了卫国君的刀子和眼睛,他叫我杀掉苏珺璟。

我怎么能杀掉我的恩人呢?

可是,一想起你日日拽着苏珺璟的袍子,和他撒娇的样子,我就嫉妒的发疯。

也好,杀了他,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最好连着沈一白也一起死。

我看着他把你扛在肩上,搂在怀里,我就嫉妒的抓狂。

可是啊,我还是只能远远的看着你。

看着他把你抱在怀里,看着他把我派去的杀手都杀干净,看着他在山中日日与你在一处。

看见你爱上他放不下他。

欣慰的是,许风月这个小王八蛋和卫国君一个德行,他策划了四国拜相,把苏珺璟变成全天下的敌人。

又编了一个故事,把苏珺璟变成了我们共同的敌人。

他们骗走你,又把你送回苏珺璟身边,成为他们的眼睛。

太好了棠棠,我们又有了共同的仇恨了。

可是有一天,你消失了,但我没想到你消失的原因竟然是要用你的命去换苏珺璟的命,你知道我有多心痛?

我来不及阻止你,可我要你死了也恨他!

我用弓箭瞄准你,引他杀了我。

我知道你活不久了,现在我也死了,我们是带着共同的对苏珺璟的恨去死的。

棠棠,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沈棠:取自花名——海棠

苏珺璟:取自《诗经》——“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许风月:取自郭沫若泰山石刻——风月无边

慕平陈:取自明代于谦《悼内十一首 其七》——“花飞玉碎愁何限,绠断瓶沉势莫为。”

景昭太子:取自宋代方一夔《感兴二十七首其十二》——“景昭去何处,芳草悲颓垣。”

沈一白:取自明代张岱《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易朽阁:取自明代王夫之《谒金门 小除夕》——“一剑天风孤吼,千里暮云铺就,不惜镜中人易朽,只笑恒河皱。”

如海楼:取自清代陈曾寿《泪》——“桃花如血春如海,梦里西台不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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