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你们都走！去找你们的钱！这孩子你们想送走是不可能的，你们不认，那我认，以后她就是我的宝，和你们没一点关系！你们还站在这儿干嘛，走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推搡着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和女人，声嘶力竭。

    “奶奶，我为什么叫木棉啊?”一个刚满四岁的女娃奶声奶气地问道。

      “宝宝，你抬头，树上那红红的就是木棉花。奶奶没文化，不晓得几个清雅的文字，家里又有一棵木棉树，就叫木棉啦。宝宝别怪，木棉其实也很美。”奶奶抱着木棉坐在树下的摇椅里。

    “不怪不怪，奶奶是最厉害的，以后我要像木棉一样，给奶奶乘凉。”木棉仰起头在奶奶脸上亲了一口。

      木棉和奶奶笑了起来，一朵木棉花悄悄落了下来。

      奶奶的家在巷子深处，很少有人来往。每次一到下雨天，由土铺就的路泥泞不堪，木棉就摔过几跤。往里走数几十块被苔藓覆盖的砖块，就能看到一扇木门。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一棵比房子高的木棉树就在右手边，木棉时常在树下数蚂蚁。屋子不大，没有电视，没有娱乐，木棉却也开心地在这里生活了六年。

      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木棉用筷子扒拉着碗中的青菜，却听见奶奶一声叹息。

      “宝宝你该去学校读书了，奶奶这两天就收拾收拾，送你去学校。”

    “奶奶，我不读书，我要陪着你，我走了，你一个人多辛苦，又没有人来帮你。”

    “说什么呢，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不读书，我就是把我这把老骨头卖了，也要送你去的。只有读书，你才能走出这里，才能帮奶奶看看外面到底有多美……”一滴滴泪留在奶奶眼角的皱纹里，却不肯流下。

    “奶奶不哭，我去读书就好了，以后带奶奶去大城市享福。”木棉用小小的手抹去了奶奶眼角的泪。

      奶奶不知在哪找了一块布，白色的。在微弱的月光下，奶奶一针一线地将它缝成了一个布袋，又用红线绣了一朵木棉花。木棉趴在窗户上，看奶奶在树下认真地准备她的“书包”。她想，我一定要很有出息，才对得起奶奶。

      小学在二里外的镇子上，木棉每天早上吃完早饭揣两个馒头就去上学，直到下午才回来。奶奶想送木棉到巷口，木棉怕奶奶滑倒坚持不用奶奶送，奶奶就站在木门边，看木棉提着布袋，慢慢消失在巷口。

      某一天的下午，夕阳把天边染得金黄，宣告着黑夜的降临。木棉双手环抱着布袋，宝贝似的把布袋里的东西倒在饭桌上，木棉拉着奶奶赶紧走到饭桌边。只见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十几个塑料瓶躺在桌上，无声地观察着四周。

    “奶奶你看，这是我在路上捡的瓶子。多捡几天，就可以拿去卖了，奶奶你也能轻松一点。”木棉拉着奶奶的衣角，仰着头等待着奶奶的夸奖。

    “啪”的一声，木棉吃痛地松开手，一脸震惊地望向奶奶，这是奶奶第一次打她。

    “你这是做什么，我给你做的布袋是用来装书的，不是塑料瓶！我还爬得起，干得动，不需要你去捡什么瓶子来贴补家用，你只管好好读书，我还供得起你！”

      后来木棉一心学习，成绩一直是第一，她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仿佛从来没发生过。

      时间一点一点流淌，木棉出落地越发水灵，奶奶的背也越发佝偻。这一年，木棉从镇上回来时，双手紧紧抱着一个大红册子，踏过泥泞，略过青藓，小心地摊在奶奶正在缝补的篮子上。

    “奶奶，我考上大学了，在南方一座很美的城市里。”

      奶奶拿着针的手颤抖着，许久都穿不起线。

    “奶奶，你都高兴的拿不稳线了。”木棉打趣道。

    “那是，宝宝真厉害，可以到大城市去读书了，奶奶真高兴。”奶奶紧紧抓住她自己的手。

    “还叫宝宝，人家都十八了，成年啦！”木棉嘟着嘴。

      第二天，奶奶拿出一条白色连衣裙给木棉，说是去大城市不能再穿有补丁的衣服了。木棉穿着连衣裙在树下转圈，像一只刚刚破茧的纯白色蝴蝶。

      木棉陪了奶奶两个月，最终还是要离开了。走的那个清晨，木棉慢吞吞地吃着奶奶剥好的鸡蛋，用心听着奶奶的叮嘱，想把每一个字每一处语气都记住。纵使脚步再慢，也走到了巷口。

      “奶奶，你要好好的。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隔夜的饭菜就不要吃了，天黑以后也不要再到田里去，路上不好走。冬天的时候多盖几件被子，别冷着了……”一滴滴泪划过脸颊，掉落在脚边。

    “我知道了，快走吧，晚了就赶不上火车了。”

      公交车来了，木棉上了车。她匆匆跑到车尾，车子在慢慢地加速，她看见周边三层楼高的墙下站着一米五的奶奶，用手扶着墙。泪水润湿了眼角，模糊了视线，渐渐地，奶奶变成一个小黑点，不一会儿，彻底消失在了拐角。

      牵牛花缠绕着篱笆墙，在三月诉尽离人伤。

      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学会坚强，心底止不住地欢喜，忘记了我却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在大学里，木棉找到了那个能携手一生的人，他不够优秀，却像奶奶一样，把木棉放在手心里呵护。在外工作的第三年，有一天晚上木棉感觉到心慌，总害怕远在家乡的奶奶出事。木棉赶紧拨通了奶奶的电话，问候奶奶。

    “奶奶，你身体好吗，最近有乖乖听我的话吗？”

    “当然了，你就放心工作，我在这边一切都好。”

      ……

      挂掉电话，奶奶打开昏暗的灯，一遍遍地翻阅木棉小学时的作业本。那时木棉才多大呀，就会心疼奶奶了，经常在学校里写完作业，回到家就帮奶奶做农活。奶奶揉了揉眼睛，她已经看不清了，手也使不上劲了。可木棉才二十多岁，她不想自己成为木棉的绊脚石，她还有好长一段人生呢。

      中秋前夜，邻居打来电话，说奶奶已经走了。木棉急忙赶上最后一班飞机。在路上，木棉几次痛哭差点昏过去，还好他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说“还有我呢”。

      木棉跌跌撞撞地跑向奶奶的床边。奶奶很安静，脸上挂着一丝笑，枕边放着一封信。那是奶奶给木棉的。

      宝宝，奶奶骗你了。我没能陪你走下去，也没能亲手把我最爱的宝宝交给他。奶奶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见到你穿着婚纱，走向幸福。

      奶奶有个秘密要告诉你，我真懦弱，直到最后一刻才敢告诉你。其实你叫沈如星，在你四年级的时候，你爸妈就是我儿子和媳妇来找过我，说想把你带走，给你更好的教育和生活。我怎么愿意呢，当初是他们不要你的，现在又想要了，我怎么可能放心把你交给他们，你是我的心肝啊。

      我把他们打发走之后，又后悔了。你也别怪奶奶，奶奶有一天不小心看到了你的日记，你在里面写，为什么你没有爸爸妈妈，为什么同学不跟你玩，还有好多你没有告诉过我的委屈都在里面。我心疼，我的宝宝应该是世界上最天真无邪的，可因为我的自私，要你一个人承担那么多。

      后来你念了大学，我也渐渐明白我的身体不行了，我没有办法陪你了，可我答应过你不会离开你的，想来要食言了。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准备好我要留给你的东西，就怕哪一天早上我突然就睁不开眼睛了。宝宝，我留给你的不多，枕头下有两千块钱，拿去买点衣服，别浪费在我身上，不值得。哦，最近不是中秋了吗，我给你做了月饼，就放在灶台旁的桶里。好想看着你吃我做的月饼，一定比外面的好吃，这时你会露出小时候赖在我腿边那无忧的笑容。

      宝宝，我多想再活几年，多想抱着曾孙子说“你看，你妈妈小时候说要像那棵木棉树一样给我乘凉呢”。

      笔快要没墨了，没有办法再给你写了。但是宝宝，你一个人千万不要怕，奶奶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的。宝宝，我舍不得……

      木棉瘫坐在床边，泪水把墨迹晕染开，就像儿时和奶奶看的那一轮弯月。

      “她呀，真是苦了一辈子。记得有一段时间，她还托我帮她卖她织的布鞋，说要买衣服。你们晓得布鞋又不贵，她硬是织了好久才攒够。”邻居在一旁说道。

      奶奶下葬的那天，下着大雨，连上帝都可怜奶奶。土一点点覆盖了棺材，木棉没有哭。等到最后一铲土把奶奶彻底埋在地下时，木棉扔掉了雨伞，扑在坟堆上，撕心裂肺。

    “奶奶，我叫木棉，是你最爱的宝宝啊，你怎么舍得丢下我走了呢。我是木棉啊，奶奶……”

      回到家，木棉把奶奶做的月饼拿出来。月饼被一层层包裹着，透过那一张张纸仿佛能看到奶奶小心翼翼地包着月饼，也包进了对宝宝的思念。木棉咬了一口，那是蛋黄月饼，她最爱吃的。奶奶到最后都在挂念她最疼爱的宝宝。木棉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他在身旁轻轻拍着她的背。

      七天后，木棉坐上当初离开家去上大学时的那辆公交车，离开这个小村庄。她最爱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和那年一样，木棉看着渐行渐远的巷口，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守在巷口的身影慢慢模糊，与天边的晚霞定格成一幅记忆最深处的画。

      你答应过我不会离开我，未来的风景却留我一个人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