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入秋多日,天气突转萧瑟。
“殿下,您醒了。”
年久失修的官道上处处坑洼,裴攸病了几日精神欠佳,他由侍从扶着缓缓起身,终于忍过一阵晕眩。
“我早先已然说过,出门在外须换了称呼,一切小心为上。”
他小声对旁边人讲话,声线温和,话音刚落,却听得帘外马蹄达达而过,马夫猛然靠边停下,骤然移动,引得他略有不适。
“大陈戍边军士回朝,”叩门之人大声怒喝,“还不速速打开城门?”
随着那人一声令下,半掩着的沉重木门全部打开。裴攸将帘子掀开些,姑娘暗红的锦袍一角便是如此这般,在眼前一晃而过。
甄容华,小字云雀,雍州将军甄春晖之女,定国公陆清远甥女,皇家敕封永安郡主。这位身披战功的少年女将军,不过年方二八妙龄。
无数光环背后最重要的,却是她的外祖,曾经的第一代世袭定国公,名满天下的山庄公子,陆知恩。
“公子,”侍从见自家主子的一时失态不合礼数忙提醒一句,“您身份特殊,这般行事,于礼不合。”
“哦...”
他有些失望地放下帘子,却在那一瞬间,望见那个英气十足的姑娘向这边远远望过来,并且,无意识地颔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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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辽立国渤海之滨三十年,依旧积贫积弱,不得不依附于丰饶富足的大陈。
大陈要求北辽派遣质子,裴攸身体羸弱又不受宠爱,便成了来长安的最佳人选。
“公子,您慢些...”
裴攸远道而来,拜见过大陈君主,便被安排到此处狭小院落。因着质子身份出入不便,他所能活动的也不过这巴掌大的地块。
病后的他由人搀着散步,脸色虽说依旧苍白,精神状态却比之前有所好转。他目力极好,只见那假山之后一抹倩影,在初冬的凋零草木中间,若隐若现。
“姑娘何不现出真容?”
“抱歉,”甄容华身形一闪甚是灵巧,拱手上前一拜,“容华自觉宴席无趣飞身出来透气,不想竟惊了公子歇息。”
“竟是永安郡主,在下唐突。”
“不不不,是容华的不是...”
她一改当日模样穿了淡紫色的少女衣裙,浑身不自在得一会儿不得闲。女孩子俏丽如同三月春桃,她连连道歉的可爱模样,直直打到裴攸心底里去。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他本是水中浮萍,无有根蒂。
却在那一瞬间,动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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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子住处位于雍州将军府邸隔壁,一向把守严密,即使侍从出入仍需严格盘查。
京中朝局稳妥并无战乱,军中一时间更是风平浪静。而永安郡主上得天家盛宠,便是滔天的权势,也是无法拦住容华往他那里去的脚步。
“咳咳...”
裴攸自从抵达长安后许是水土不服总是时病时好,容华去看他的时候,他总是勉强撑着病体。而她暖阳般的性子,总是能在不经意的瞬间,安抚下自己忧郁的内心。
话说多了他的气息不稳,遂抵着下唇咳嗽起来。少女十二三岁从军粗通医术,她毫不在意地捉住他的手腕细细诊脉,不容得他任何辩驳挣扎。
“郡主,男女大防,授受不亲...”
“你们辽国民风开放都不在乎这些,”女孩儿抬起头道,“公子作为辽国皇族,怎的如中原的姑娘般扭扭捏捏?”
“这是在大陈...”
“既在大陈地界,便听我的。”
容华不由分说地阻止他下一步的答话,只是按在他血管突出的脉门处。他多年顽症脉象沉闷虚浮,少女越是静心聆听越是心惊,面上的神情也便越发阴郁。
她想到了外公,那个病得再重仍然微笑着教她念诗的长辈,他的脉象,同眼前人似乎是一样的。
而他弯起眉眼同样笑颜灿烂,容华本不是容易害羞的女子,却在同他四目相对的瞬间,眉眼低垂羞红了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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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华从小混迹军营根本不似一般女儿家,针线女红手艺更加一窍不通。
雍州将军甄春晖常年戍边,休沐时节也不过回京一月便及时折返。他所在的这些日子宫里时常断不了各种赏赐,成色极好的狐皮貂绒成车送来,也够及时为军士们添置些御冬棉衣。
“算了,不做了...”
豆蔻年华的少女容华搁下手中针砭,粉嫩的唇撅得老高。她本想取厚实皮毛给他缝件衣裳,奈何自己在这些小女儿得心应手的事情上,总是蠢笨如牛。
“做不好,就莫再做了,”裴攸自书中抬起头道,“郡主本身就是沙场武将,这些事情,你做不来,还是交给别人的好。”
不料这小姑娘却是越说越起劲,语气三分不服输:“谁说我不行...”
她说着说着,用不顺手的针一不小心刺在手指上,瞬间流出汩汩鲜血。她下意识含在嘴里吸吮了许久,他搁下书本,清淡的容颜上瞬间浮现出焦急。
手边有常见的跌打伤药,他牵过她的小手涂了些药防止炎症,药剂清凉,她手指上的疼痛似乎一瞬间消失大半。
而他轻轻吹着,二人相对无言,却是满满的深情。
他平日里是清冷难以接近的性子,容华一时微笑起来,冰山原也有消融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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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辽国军报...”
北辽皇帝年近垂暮身子越发不爽,朝中内外势力纠结复杂,裴攸作为皇子虽说与世无争,却终是难以置身事外。
大皇子暴虐多疑,五皇子仁善,而南征新罗一战由大皇子亲自督导,他注定要在其中做些手脚,力保五弟得来不易的亲王之位不受动摇。
“传信过去,按我说的办...”
他淡淡言说,坐在太师椅上的清瘦身体格外单薄。她的身影恍惚又浮现上来,那么明媚亮眼的一个姑娘,如坠落人间的精灵,把他一颗心尽数填满。
而她就这样蹑手蹑脚地接近自己身边,一双常年握剑的小手覆上自己冰凉的手背,让人意外安心下来。
“公子又有何不悦?也不同容华讲起。”
母妃早逝,他从小鬼门关上徘徊多次,虽说心智清明却身体极差。没有人会问起他一个质子的喜怒哀乐,唯有这个姑娘,看上去雍容大气,实则心细如发。
“无事,”他惯会隐藏情绪,“与容华相知,我又有何不悦?”
“讨厌啊...”
女孩子任性地拍拍他的手,遂在一旁搀着他起身走走。她淡淡的体香,已经将刚才的一股阴霾,驱散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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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裴攸一年到头囚禁在府中不得自由,容华同宫里请求很久后,他才勉强被放出来一晚。北辽少数民族居多但已然汉化,这样的佳节,他们也是要过的。
人头攒动,裴攸心肺有疾感到憋闷,遂将披风的系带松开一些好喘口气。他凝望着身旁女孩儿,她这几年成熟许多,若不是因着辽国局势费心,他愿意同她白头偕老。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上元灯谜众多,店家挂出的幡前众说纷纭不一而足,许多书生齐聚猜不出个所以然。容华念出口不久,裴攸便是浅笑不答,店家望向他们眼含深意。
“这位公子想必已然有数,不妨说上一说,”掌柜笑道,手指一伸,“若是猜中,今日小店用餐可免交餐钱哦。”
话到此处,裴攸微笑着望见他的小姑娘也同样用渴求的神色望着他,便再也不愿绷着,道:“据我猜想,谜底当是算盘,也不知对与不对。”
“公子高才,果然无错,小店今日美酒好菜送上,烦请二位赏光...”
“掌柜盛情,只是今日我同兄长有事不便久留,便不叨扰了。”
她牵起他的衣袖,拒绝店家好意默默走开,因是不愿去想更多事情。
有功无运,镇日纷乱。
谜底虽是正确,谜面却略有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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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一定要走吗?”
“嗯,我不得不走。”
关于北辽局势,大陈一直支持的是北辽五殿下,与其坐等一个狼子野心的皇子南征北战,不如扶植一个更加听话的五殿下坐稳江山。
多年质子身份身居长安,裴攸大多时候乃是北辽与大陈之间的纽带,质子身份不过掩人耳目。他曾以为自己在长安的这些年不再可能有什么快乐,那个姑娘,却给了他再不可能有的美好回忆。
因此在她眼泪汪汪地问他的时候,他虽然口头斩钉截铁,心里却存了几分多年前不可能有的不舍之情。
他的身份敏感,容华素来知道,便一时唤作公子久而久之成了改不掉的习惯。他英俊苍白的面庞上飘过一丝阴云,远方父皇卧病不起,局势一触即发,他得了朝廷允准,已不得不踏上归途。
“若是公子不在长安,容华便也没了眷恋,”她眼眉低垂楚楚动人,“我便回到父亲身边去,再不回来了。”
“不,”他突然不太舍得就这么放开她,“郡主等我,待大事得偿所愿,裴攸愿十里红妆,远迎郡主入我辽国。”
“好,三殿下一路顺风,容华愿等。”
她起身,一身火红色军旅便装的样子,在他面前舞剑许久,姑娘面上,会心的笑容恰似一道红霞。
殊不知,他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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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攸走的那日,容华送他远至城郊十里长亭。没有他在,她终究不能熟悉长安环境,便辞别幺舅去边境上找父亲。
这一走又是两年,她已到婚龄,却拒绝了所有人的上门求亲。
北辽裴氏皇族猎户起家后久经沙场,除身体不好的裴攸之外个个虎狼。而他虽然不能上战场杀敌却智计无双,同样也是诸位叔伯兄弟无人匹敌。
父皇去后,朝中夺嫡之争甚嚣尘上,骨肉相残愈演愈烈,裴攸一力扶植五弟裴原成为九五至尊,他亦是受封裕亲王,虽说付出了健康与聘请的双重代价。
新君登基后的某次朝会,散朝之后大殿仅留他与皇帝君臣二人。长安城气候湿润,北地便显得苦寒,他的身体越来越差,立在朝堂上已经快到极限,此时已经摇摇欲坠。
“裕王从始至终,皆不曾对弟弟说过实话。”裴原立于玉阶背对于他,不见神情。
“这话,陛下从何说起?”
“永安郡主的事情,三哥并非诚实。”
裴攸直立起身,星眉朗目。
裴原的语气三分试探,帝王的冷酷无情,让他感到前所未有地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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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王在长安那几年,同永安郡主私交甚密,朝野上下皆有议论,说到三哥早先有心迎娶郡主入朝,三哥平心而论,可说是也不是?”
“是,”裴攸淡淡微笑从容应答,“微臣是有过这样的想法,永安郡主那些年待臣不薄,臣当有所表示。”
“呵呵...如此传言果然非虚,三哥聪颖不会不知,永安郡主虽非皇家血脉却比帝王子女更加受宠,她的背后可是大陈整个朝廷?”
“知道,陛下的意思,我也知道。”
裕王多年身处异国,与朝中大臣往往不能极好相处,他性子梗直阴郁,即使有人想要巴结也从不与之过从甚密,可谓做到了洁身自好。
然而毕竟仍是皇室子弟,他除去异己的手段凌厉得罪了不少朝中大员。传言说他欲凭借永安郡主背后势力自行图谋,久而久之这些人在皇帝身边吹的耳边风一起,即使再英明神武的帝王,都不可能不有所忌惮。
因此他今日引颈就戮,已是视死如归。
“三哥抱歉,”裴原回过身来,一袭黄袍加身,闪闪发光耀眼至极,“来人,押送裕王至天牢,好生伺候,无诏不得提审探视。”
裴攸凝望着已然成为帝王的兄弟,想到儿时他同自己同时读书的样子,自己不过大他一岁却在读书上强于他许多,他总是好强,对于这件事情,永不服输
历尽千帆,他已经很淡然。
因此踏入囹圄,毫无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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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阴冷潮湿,即便外面已然暖如三春仍旧环境恶劣,裴攸身子本来虚弱,这之后便日日病着,即使饮食起居皆有人精心伺候,他的病丝毫不见起色。
朝中大臣心照不宣甚至大多弹冠相庆,陛下这么做,分明是要将裕王这唯一在世的兄弟,拖延到骨化形销。
北辽朝中巨变大陈并非不知,容华等了多年不曾得到消息便知大事不妙。她不远万里远赴北辽国都求见君主,如同辽国女儿一般,大气从容。
“永安郡主果然来见朕了,”裴原在后殿接见了她,“百闻不如一见,郡主飒爽英姿不输北地女儿,果然女中豪杰。”
“陛下便不必再说客套话,有什么事情,开门见山即可。”
辽国并不重视太多礼教,然而也没有一个女子敢这般君王面前口无遮拦,裴原只是一愣,接着缓了神色道:“郡主今日若是为裕王求情,便是大可不必。”
“陛下,民女已经早非郡主,”容华面露悲戚,却伪装淡定应答,“我只是希望,我的夫君平安,至于别的已不再奢求。”
“若陛下放我们走,我可以替裕王应下,”她跪地行了一个大礼,“裕王从此将愿做一介庶民,再不有扰朝堂。”
一番言语下来,裴原不得不感佩。
他终究为之动容,于是着人带她去了大牢,让他们一对苦命鸳鸯再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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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她再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瘦的脱了人形,整个人窝在棉被下面,呼吸急促似乎接着就要离去。
“夫君,我们回家了。”
容华收住眼泪,她军旅生涯多年很是有劲,遂轻巧地背着他往天牢外面走。阳光普照,车马早已等候在外,她将他安置在简朴的马车上盖好棉被,他睁开眼睛说不出一句话,却漾出一个知足的笑。
海边一个气候温和的小村落,他们二人安置下来。裴攸大半年数次病危,容华始终在身边精心伺候不离不弃,见过他们的人都感叹,这一对患难夫妇,实在是令人叹服。
“夫君冷吗?要不要加条毯子?”
一个温暖的春日,容华计划了许久,终于身着盛装和裴攸举办了婚礼。他身体好些,穿着大红的喜服坐在轮椅上,面容依旧苍白俊逸,气色却显好许多。
“不冷,”裴攸低低答道,病后中气仍是不足,“娘子将为夫裹得如同粽子一般,我都要出汗了,怎么会冷?”
这个村子里没有人知晓他们的身份,依照辽国的习俗,容华只同他牵着手接受几个宾客的恭贺,不大的屋子,堆满了贺礼。
她蹲下身子去和他保持一样的高度,他吻了她的脸颊,弄得姑娘一脸羞涩。
那边,几个孩子你追我赶,口中念着的歌谣,振振有词: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