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见过不少疯子和傻子,从前只觉得好奇,后来渐渐感到悲凉,是“麦子对于收割它的农民,碾它的磨子,啄食它的麻雀无话可说”的悲凉。
我的傻子奶奶,和我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人。她的外表能把小孩子吓哭,头发乱糟糟,邋里邋遢,佝偻着背,身体圆滚滚的,喜欢走东串西。她视力不好,一只眼睛全盲,另一只眼睛略微看得见。也许因为受过太多苦难磨折,她脾气很坏,常常四处散播谣言,说儿子儿媳不孝顺,虐待她,偷她东西,惹得我们家和大伯家都不待见她。在乡下,名声不好是很难堪的。
经常因为丢了一块抹布或一只拖鞋,她就去街上呼天抢地破口大骂,当然少不了说儿孙没有良心。后来身体不行了,就在屋子里骂,有时要骂到半夜,声音像是巫婆念咒语一样。我的卧室离她的屋子实在近,所以日久天长下来我养成一个好习惯,不论多吵的环境下都能睡得着。
因为傻子奶奶造谣生事的本领,家庭矛盾不断,小时候我对她简直深恶痛绝,盼着她早点进棺材。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她得了老年痴呆,生活不能自理,父亲和大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为了赡养问题吵得面红耳赤。
对于这样一个亲人,我的仇恨渐渐淡了,更多的是同情。
另外两个傻子,是我小学一年级的同学。其中一个人高马大,已经十六七岁了,据说读了不下六回一年级。另一个矮个子,瘦弱且面色青白,鼻子下面总是挂着两条亮晶晶的鼻涕。大高个说话结巴,待人礼貌,看起来老实木讷,但是暴力值很高。有一次上课,也许是同桌开玩笑刺激到他了,他突然间掀翻了一排课桌。小个子很邋遢,衣服一直是灰扑扑的颜色,他喜欢将鼻涕抹到别人课本上。他们俩永远坐在最后一排。后来我读二年级,没有再看见他们,不知道是留级还是辍学了。
上初中的时候,我每周回家一次。因为路程只有将近五公里,我常常步行回去。周五下午四点钟放学,简单收拾一下。有时候和同学一起走,大多数时候自己一个人走。
有晴天,阴天,也有雨天。我不紧不慢地在白杨树荫下走着,除了来往的车辆和寥落的行人,我碰到过修桥工人,收割水稻的农民,还有在门口晾晒玉米的老婆婆。看见过办丧事搭起来的灵棚,祠堂搭台唱戏时的熙攘人群,放学回家路上叽叽喳喳的小学生......却难忘一个堆石头的疯子。
我在离他数米远的地方停住了,他看起来大约四十多岁,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黑帽子的边缘冒出一点斑白的头发。他蹲在路边的一堆石头旁,眼神空洞,正在将一块石头堆到另一块上面,掉下来,再堆,掉下来,再堆,他的世界里好像只有自己和石头,连时间都停止了。我看得呆住了,过了好久才想起来要赶路。
另一个疯子也是我在回家路上遇见的,他脸膛紫红,常年戴一顶鸭舌帽。我每次回去都能看见他,不论风霜雨雪,他都在路口张望,来来回回笨拙地摆动身体,好像在等待什么人。许多年过去了,有一次乘车回老家路过那里,车窗外依旧望见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他在等待谁呢?是抛弃她的妻子?是离开家的孩子?亦或并不等待谁,只是无所事事,消磨时间。我无从得知。
四叔在我念小学的时候还没有疯,听我妈说是因为被骗,受不了打击才疯的。四叔二十多岁的时候在外面当粉刷匠,遇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推销员,向他推销保健品,每次他都成箱地买,花了好几万,后来两人开始交往,甚至谈婚论嫁。但是一年冬天,那个姑娘一声不响回老家结婚了。失恋之后的四叔得了精神分裂,整天枯坐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像丢了魂魄一样。四叔的父母带他去了不少医院看病,也吃了不少药,病情缓解了一些,但始终没有恢复。
有一次村里办酒席,四叔那桌有一个老人,看着他直摇头,感叹道,“小时候多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变成这样,做父母的可怎么办”。四叔脸色顿时变了,低着头嗫嚅着,“别说了,别说了......”。
作为这个世界上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是受歧视的对象,常常被孩子们捉弄,让大人们避之不及。对于傻子,我们同情,带点无可奈何;对于疯子,我们的同情里还带着点鄙夷,鄙夷他自身的脆弱。但是我们所以为的轻,却往往是别人不能承受之重。
世间百态,人间疾苦。苦难或许是一阵秋风,秋风过后,有硕果累累,亦有枯叶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