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凌空端坐,衣袂飘然,身后墨发如稠,无风自扬。
手臂微抬,轻轻拂过面前的无尽虚空,一把玄色古琴渐渐在他掌下浮现。
那是一把很好看的琴,纹理繁复,长约三尺,周身下扁上圆漆黑如染浓墨。细细一瞧,便见那琴身之上的纹理竟是凤凰模样,刻痕青中带光,与琴面上由粗及细的七根青色琴弦交相辉映。
玄色古琴前广后狭,一眼瞧去方正雅致,但其所带戾气之甚,初次现身便将此处空间影响地颤了几颤。
相识六百余年,我竟不知他还有一件这样的神器。
“那是……”
“逆生琴!”明珏朝前半步,微微挡在我身前。
“逆生琴?”器灵声音里隐着疑惑,额上却不觉泛出冷汗,哆哆嗦嗦地道:“是那把传说中……早已掉进昆仑山炎天之火,堙灭于世的上古神器,逆生?”
明珏再未搭腔,只侧目望我一眼,似有话说,然默了许久却终是缄口不言。
千夙的身影慢慢立起,青衫长袖飒飒飞扬,恍若一副旷世丹青。逆生在他掌中浮动,七根琴弦兀自跳跃,奏出一个个空灵又古老的连绵音符。
苍色的漩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缓,而它所带出的风吼声,也似乎在某一瞬间停了下来。然只片刻,风声再起,漩涡突涨,竟有朝四下蔓延之势。
千夙顿住身形,周身灵气翻腾尽数汇于逆生琴中,七根青色琴弦霎时如七条游龙浩浩荡荡直扑而去。“铛——”的一声巨响,两力在半空中相撞,视线忽明忽暗,四周的空间也仿佛被这两股起气势所波及,变得极为扭曲。
明珏反应极快,袖袍挥动在他面前筑起一道屏障,将我们一干人等尽皆护在了身后。
凝目去望,那苍色漩涡已不知何时被逆生一穿而过,数不清的元神四下乱窜奔走,却在触及玄色古琴时微微一顿,而后又迅速钻了进去。
半刻之后,随着最后一道元神隐没在逆生琴中,裂开的苍色漩涡也开始渐渐聚合。
千夙手臂一扬,欲召回逆生,哪知就在此时,一道戾气自漩涡最中间喷涌而出,强劲犀利,一时寒光大盛。
“小心。”我大喝一声,心惊不已。
千夙不动声色,只端身立着,暗红色的神力在他周围旋转,破开层层袭击,而后,他手中结印,与逆生琴隔空相连。
琴弦一动,曲音黯然流畅,化作青色光束迎了上去。
两力相撞,遥遥一顿后,火光突显,可怖的压迫力霎时倾泻而下。
千夙收琴,挥袖退至不足以被它波及的地方。
“没事吧?”我急忙跑过去,拉过他的身子左右瞧了瞧。
“没事……”他侧目望我,然话未尽,却神色突变。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不远处的两尊神像逐渐碎裂,三道铁链兀自抖动,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四下的空间也在瞬间崩裂,一道道漆黑裂缝满溢开来,宛如狰狞的大嘴一般,朝我们袭来。
这变故说来话长,左右却不过一息,千夙与明珏都未来得及出手,便已然被吞噬。
“别动。”千夙握住我的手腕,又与明珏叮嘱,“别妄动,先看看再说。”
明珏略一点头,又对着身后的器灵道:“这是怎么回事?”
半晌不见回答,四下一望,却早不见器灵身影,连岐渊也不见。
他蹙眉,略思片刻后眼中一凛,千夙似也反应了过来,身体微微一僵,屏息以待。
“哈哈哈哈……”一道苍老粗鄙的笑声突兀传来,四周竟也亮了起来。
“你来了!”那个声音狰狞,可怖,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这似乎是一处古战场,到处布满废墟和黑色裂缝,残破不堪的山石犹如被数千万把利刃切割,露出闪着寒光的尖角来。
距那山石不远处,数不清的黑色锁链互相缠绕,将一个看不清样貌的瘦弱身影牢牢困住,一个繁琐至极的法阵也自他脚下生出,缓缓运转。
半晌,那个身影缓缓抬头,目光悠悠朝我们望来。
那是个老者,面容苍老,须发枯黄,身躯瘦弱不堪,仿佛是森森白骨之上覆了一层人皮,不见半分人样。但他眼神犀利,若见血封喉的毒药,一经沾染,便死无葬身之地。
“十三万七千三百载,你终于来了。”那老者身子一动,拉扯的铁链铿锵作响。
“他是那只大妖?”明珏望一眼千夙,有些疑惑,“可此地……似乎是真实存在的一方天地……”
千夙道:“此事说来话长……”
言下之意,先解决眼前困境!
明珏却微微蹙眉,“可他……不像是被困了十几万年!”
千夙面上也有疑虑,沉眉思了一瞬。
片刻,他朝前迈了半步,与那老者四目相对,悠悠道:“勾弥神官,别来无恙!”
被唤“勾弥神官”的老者闻言嘴角一僵,许久不曾开口。
千夙又道:“炼妖壶十三万载,你可有所得?”
勾弥缓缓神色,猛然扯扯嘴角,神色疯魔地笑了笑,“呵呵,劳烦主神亲自来问,自当是有所得。”
勾弥唤他“主神”,千夙竟也不反驳,只静静望着,似待他开口。
“那就是……”勾弥果然开了口,浑浊不堪的眼睛里神智不见,只余怨恨若翻天巨浪一般朝千夙袭来,“天生万物,凡夫妖众皆是有罪,我若入世,必再屠他个天昏地暗!”
凡夫妖众皆是有罪?
我咂舌,真是可笑,他自己便是妖,他却恨着妖!
“天生万物,皆为生灵,善恶罪罚自有天定,由不得你来评判。”千夙笑了笑,又道:“我在一日,你便一日如不了愿。”
“哈哈哈……”勾弥大笑一声,眸中满是癫狂,“千夙,你是主神又如何?司管六界贵于众生又如何?终有一日,你会被六界唾弃,被所信任之人背叛踩进泥沼里……对,你会被拉下神坛,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他似是猛然记起什么来,面容一寸寸变得极为扭曲,只一遍遍喃昵“生不如死”这四个字。
“好强的妖气!”明珏言语间长袖拂过,将迎面而来的强劲妖气悉数化去。
“勾弥从神堕而为妖乃外力所致,逆天之举,自然与顺天地之气化作的妖灵不同。”千夙四下扫了几眼,眉目轻轻皱了皱,“此处原先所设阵法虽强,但年岁过久,早已渐趋衰弱,而他神思中怨念太盛,怕是……”
话未尽,闻得一声嘶吼,若野兽濒死之际发出的哀鸣。举目而望,只见数不清的黑色铁链应声而起,化为一股可怕的黑色漩涡,勾弥须发皆立,一袭暗淡长袍猎猎作响。
周遭十丈之内猛然翻起一股巨浪,未出片刻,一把浑体褐色的长枪,从勾弥脚下的法阵处缓缓浮现,初露锋芒。伴随着一道褐色光芒劈下,紧缚在勾弥身上的铁链应声而断,那个兀自旋转的法阵也逐渐碎裂开来。
千夙与明珏反应极快,齐齐闪身挡在我身前,而后兀自运转灵力将直袭而来的妖气荡开。
“对,我要将你扯下神位,让你生不如死!哈哈哈……让你生不如死……”勾弥双眼凹陷,泛着一股黑色死气,周身气息翻滚,一团团黑色气息横冲直撞,不停在他身侧围绕。
与此同时,我们左右两侧竟也有两道身影缓步而来,赫然便是方才消失不见的岐渊与器灵。
那器灵神智不见,只如死尸一般朝前挪动着,倒是岐渊手中长刀凌冽,一改方才懦弱之态,冷冷瞧着我们几人,“上尊大人来此一遭,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千夙眉目不动,瞧也不曾瞧他一眼。
岐渊咬了咬,嗤了一声道:“我最讨厌瞧见的便是,明明已沦为阶下囚,却仍露出一副这样的高傲之姿……”话未落,身已至,长刀刺来带起一阵疾风。
千夙身形未动,神色却一分分冷了下来。
下刻,却见岐渊身子猛然一颤,长刀霎时离手,整个人如一张拉满的弓极速向后砸去……然,他却没有撞在那黝黑锋利的山石上,而是被一只枯槁的手稳稳接住。
“神明之躯,岂是你等卑贱妖物所能靠近的?”勾弥将岐渊的身子甩开,缓缓抬起了头。
他面容枯槁,双目圆瞪满含怒火,手中长枪紧握浮起层层黑气。四周山石开始不停动荡,一股无比强劲的威压慢慢袭来。
“上清!”千夙低低一唤,上清显出身来横在我面前。他低眉望我一眼,“小心那只狼妖的刀,刃卷有勾,伤人至骨。”话尽,又虚空一握,手执不周飞身而去,与勾弥的长枪撞在一处。
岐渊爬起身来,活动了下自己的脖子,而后拾起方才掉落的刀再次飞速袭来。
那许久未动的器灵,似乎也在这一瞬间受到什么指令一般,身形一闪直扑而来。
明珏见此,掌中执扇翻转,正巧挡住器灵呼啸而来的那道拳影,而后又望着我道:“此处另成天地,灵器可用。”
我点点头,手握上清身形立起与岐渊手中长刀迎面相撞。
耳边风声呼啸,衣袂擦拭声,刀剑轻鸣声,拳脚相撞声,在这片本来死寂的天地间,发出别样惊人心魄的声响。
我没有去瞧千夙的身影,只牢牢盯着与我对战的岐渊。他身法极快,招招凛冽藏着杀气,加之其长刀之上有股气息极为怪异,纵我多番与之缠斗,竟也不能分辨出来。
不过,不知是不是眼花,我竟在那长刀里隐约瞧见一道虚幻的身影,一闪即现,细探时,却探不见任何踪影。
“这刀不错!”我顿住身形,上清翻转之际牢牢抵住面前刀锋,“隐隐竟有神力。”
岐渊闻言一顿,片刻方轻蔑一笑:“慧及必伤,仙上还是装装糊涂的好!”
我冷笑一声,手腕翻转,将他手中长刀震开,而后逼身上前,剑尖直刺他脖间。
岐渊似在这突然的变故里没反应过来,只鼓着双眼怔怔瞧我手中上清,许久才道:“你方才一直在耍我?”
我不答,只将剑往前抵了一寸,他脖间霎时见了血。
“一介下妖,何来的资格妄议神颜?”
岐渊诧异地瞧我一眼,片刻后方恍悟,余光瞥向千夙方向,“他?一个被困在炼妖壶的……”
“是上尊大人!”我冷声打断,上清压下切入他肩骨,“对他不敬者,当罚!”
岐渊却不避,反借此空隙重新召回那柄长刀,而后不顾肩上利刃,迅速欺身而来。
我一惊,旋身退开,面前寒光未落,强风若刃。我侧身一避,挥剑去挡,两刃霎时相抵,传来“铿锵”一声巨响。然未及我反应,眼前刀刃却徒然一颤分出另一柄旋转飞开,直直切入我手臂……
我吃痛,手臂一晃暂失防守,眼见另一柄刀影又横斩而来,正欲去挡,却见一柄折扇隐着寒光旋转飞来。片刻后再瞧,只见岐渊已面目狰狞匍匐在地。
他身侧,长刀断裂,戾气尽消。
明珏旋身立在我身侧,白衣墨发,周身气息如潮!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