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为什么秋天总是那么让人容易怀旧呢?
秋月春风,我与84岁高龄的书画家刘老克斌先生在灞水岸边小饮了几杯,禁不住又谈起了阿工。屈指一算,邹公已经去世6年了。
阿工是著名书画家邹宗绪先生的笔名。我与邹公相识,那都是由于刘老的从中绍介而成。初到西安的几年中,在大街小巷总能看到许多落款为"阿工"的牌匾,其书法自然飘逸,苍茫秀丽,行云流水中极富灵性。那时候三秦大地的书法名家,颇有影响的人物大约有两三位,邹公是占了一席之地的。当时邹公担任的职务是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陕西美术家协会副主席、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特约编审、陕西国画院特聘画师、西安美术学院研究院研究员、陕西省政协常委等。
每次见到牌匾上邹公那洒脱自如、婉约精致的手笔,我都会停止住脚步,仔细欣赏一番,有种说不出来的快感。现在许多书法家都有点二王的痕迹,或是特别精致,或是又缺乏生动,有的草得又太厉害了一点,收不住,显得有些凌乱。更多的应酬之作,难免败笔破笔。而邹公的行草往往写得出神入化,令人叹为观止。
邹公的行草,大约就是我最喜欢的字体了。
我与刘老是莫逆之交,两人在一起也喜欢小酌几杯。大约在2008年的八九月份,刘老出了一本画册,他特意来到办公室,为我赠送一本。我翻一下画册,上面居然有邹公书写的序言。
原来刘老与邹公都是1951年在开封艺校美术专科班的同学。邹公祖籍江苏无锡,1933年5月出生于河南开封。1955年于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毕业。曾在西安长期致力于美术出版事业,在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先后担任编辑、编辑部主任、副总编、编审等,数十年勤苦耕耘并坚持创作不辍,他不仅在书法艺术领域有相当大的影响,而且在绘画上也有很高的成就。他的作品屡在国内外展出、发表,并被许多博物馆收藏,曾获国家金、银、铜奖。
刘老还告诉我,在他们这几十位同学中,邹公在书画艺术上取得的成就最大。我对刘老说,有机会一定要让他带我去拜访邹公。
尽管刘老也是西安书画界名流,我却毫无避讳地说:"邹公的书法非常有内涵,作品秉承了魏碑之遗风,又赋有今人的习尚,雅拙清新,自成一家,极具艺术品味。"
我的一番评论让刘老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用浓郁的南阳家乡话对我说:"想不到你对邹公有这样独到的评价,有机会我一定介绍!"
我关注邹公的书法作品已经有八九年了。对他那天马行空般的意境所倾倒。
那天中午我与刘老小醺之后,又吃了一壶老普洱。刘老精神矍铄,与我谈起了许多往事。酒后我送他回灞河岸边的寓所,他一进家门,马上拿出来一幅油画让我欣赏。这是1950年代邹公为刘老画得一幅头像。这幅画刘老已经保存五十多年了。那时候刘老才20多岁。有一天空闲去编辑部看望邹公,邹公是出版社的美术编辑,大约用了十几分钟就完成了这幅画像。年轻时代的刘老偏瘦,两眼炯炯有神。西洋画的基本功注重写生,邹公在青年时代就练就了一手硬功夫,在画风上注重细节,线条简洁而明快。
刘老又告诉我,邹公不仅在书法和绘画上卓有成就,在诗词、篆刻和装帧设计等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
2009年盛夏的一天中午,在刘老的陪同下,我终于在灞河岸边与邹公见面了。邹公时任陕西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邹公的风度,实在是让人仰慕。当时他已经是76岁的老人了,看上去也就是六十来岁。中等身材,走路的姿势很轻快,站着说话,没有一点老态龙钟的样子。头发有些花白,脸上略显消瘦,尤其是目光中带着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他说话声音有力,但有意压低声音,大约是怕影响到别人。
在一起用午餐的时候,一面谈,一面也喝酒。刘老不敢多饮,说血压有点偏高。邹公总是微笑着,与我频频举杯。他喝酒的时候,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雅致。
我们从石鲁先生的黄土画派谈起,谈到了于右任先生的书法,谈到了邹公青年时代的创作经历,谈到了刘老先生,谈到了梵·高和他的油画色彩以及向日葵,谈到了郁达夫先生的旧体诗词,更谈到了陕西人与河南人的生活习惯,当然他说他已经融入到了关中人的生活习惯中了。他讲关中口音的普通话,那一种熟悉的语调,那一种谦逊而又不失优雅的闲谈,让人感觉是一种享受。
邹公是享誉盛名的书画艺术大家,并广泛涉猎诗、书、画、印,作品融诸艺之妙,别开生面,形成雄浑凝重而洒脱清奇的独特风格,成果丰硕。当我谈及到他那独具魅力的艺术风格时,他却不以为然,总是微笑着说是在摸索中写的。
刘老的一枚印章就出自于邹公之手,细腻而精致,并带有一种飘逸的风格。当刘老说起印章在书画作品中的应用时,邹公呷了一口茶说道:"印,点缀在书画作品的幅端卷末,是不可或缺的一两点红颜色,往往是整个作品不容小看的闪光亮点,甚至成了作品‘点睛’之笔。"
我们在那一天下午,简直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窗外的酷暑,忘记了我要为邹公拍照留念的事,邹公也忘记了要为我写字的事,一直坐下来到了下午3点多钟。这时候邹公接了个电话,因为他是陕西省文史馆馆员,晩上有活动要参加,只好带着歉意告辞了。
自从这一次见面之后,邹公的印象,便一直印刻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有时候也会互通电话,相互问候一下。他的时间安排非常紧张,除了作画写字刻印章之外,还要应付各种会议和宴会。
同在一座城市,邹公住在城南,我住在城北,尽管是近在咫尺,但也有20公里的距离。
我与刘老蜗居在灞水岸边,一老一少喝酒品茶,优哉游哉。
直到一年后的8月初,刚刚立秋,邹公打来电话,我与刘老来到了他在城南的工作室。
邹老依旧是那么彬彬有礼,言谈举止间充满了幽默风趣,只是略显疲惫。
宽敞明亮的书房里挂满了邹公的书画作品。邹公的国画作品或取一两片树叶、或三四个鲜果,或画鱼鸟禽兽、藤蔓菜蔬,既有生活情趣,又表现着一种清新淡雅。邹公还有几幅墨梅墨荷水墨山水画,怎么看都清新隽永独树一帜,令人玩味无穷。
我与刘老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墙上的字画,仿佛置身于一座艺术殿堂之中。这时候邹公已经在写字桌上铺好了宣纸,问我想写点什么。我顺口说出了前不久胡乱写的一首诗来,他不假思索地挥洒自如,几番运笔便一挥而就,那写字的神态显得那么飘逸。
我凑上前去,观赏了一番,豁然开朗,对邹公那龙飞凤舞般的行草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令人为之心醉。
邹公俯下身子将这四句诗轻声吟诵了一遍,然后对着我和刘老说:"诗的意境很好,前两句感觉有些不押韵,如果再改几个字那就更好了……"说完之后,他将写好的那幅字搁在一旁,又摊开宣纸书写起来。写毕后,他又反复吟味,然后又摇摇头,似乎仍感到不满意。我和刘老都对着条幅上的诗句推敲琢磨着。刘老不但是书画家,而且还是陕西诗词学会的理事。
"还是原句流畅一些。"邹公沉默了一会儿说,然后将放在一旁的那幅字卷好后郑重地交给我。刘老将那第二幅字也卷起来,笑哈哈地说:"这幅字由我收藏!"
我们相约8月中旬在灞水边相聚。这里依偎在河边,要凉快一点。
转眼之间到了8月中旬,我给邹公打电话,请他老人家过来在河边小住几天。他告诉我说,最近一是有些忙,二是身体方面还有些毛病,要在医院检查一下。过一两周一定来。
又过了几周,眼看要到中秋了,仍旧不见邹公来电话。我对刘老谈到邹公的身体状况,刘老说邹公身体比他健康多了,让我用不着担心,有空的话,他会来的。
刘老送我一本巜中国画教育·书法研究》(书法卷)丛书,书中有许多章节都是研究邹公的书法作品的。我爱不释手,当即就读了一遍。
到了10月29日上午11点多,刘老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邹公于早晨9时40分与世长辞了!
噩耗传来,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悲哀,一个人在房间里恸伤万分。我最敬佩的书画艺术家,竟然就这样匆匆走了。
那是因为邹公劳累过度,突发心脏病去世。邹公是诗人,诗人的心本来就比平常人跳动得快。总以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良好,平常不注意保养,如果自己再不注意控制,那是致命的。
想不到邹公为我书写的那幅字竟成了绝笔!
我深切怀念这位勤奋耕耘一生的人民艺术家。
秋水伊人,我常常面对灞河,总会想起与邹公初次见面的场景。
每当我看到邹公那惊骄纵横,飘逸烂漫般的字迹时,就会想起他那柔和亲切的面貌,使我的心境也变得越来越敞亮了。
邹公谢世以后,每与书画界人士或其他诸旧友,谈及当代书法派系与成就时,一谈起就会谈到邹公。人们誉他为行草大家、丹青妙手。中国20世纪和21世纪初所产生过许多书法大家,邹公是其中之一,他那独具特色的书法艺术成了留给后人的宝贵财富。
邹公有两枚闲章,一曰"画墙皮子者",一曰"长安画工",将自己归于劳动者之列。
阿工,一代宗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