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座坟墓,一切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在坟墓中穿行而已,那,是一个宿命的壳,保护柔软的地方。疼痛在里喘息。
墓碑的方向无一例外地冲着阳光,地狱的腐烂和阴冷,唯有凭借太阳的考晒,才能摆脱致命的窒息感。
在这座城市里,老怪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也没有。在伤心离开学校的那一刻起,他不再需要朋友了。朋友是个伤心的盒子,黑色的,永远看不见底,放进去多少真心,就被吸纳多少,然后吐出多少伪装和欺骗。
每天,往来于坟墓之间,老怪一点也不觉得忧伤。在老怪死之前,没有人看到过他曾忧伤,而一般的人在生活里,总难免觉得有忧伤的事情,偶尔忧伤一下就如同偶尔发烧一样,其实是对人体有益的,但这很显然不适合老怪的规律,在老怪没有死去之前,永远面带着不置可否而又神秘莫测的笑容,直到他死,依然是个迷。但后来人们懒得去猜测了,因为,生活在继续。
刚开始还有一些影子和传闻,到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被流光冲刷得干干净净。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就不曾有老怪这个人存在过。要不是因为还有一些故事留下,我想我真的开始怀疑这个事实了。
我们,每个人都会死,这显然毫无疑义。但在弥留前,如果我们问自己,这一辈子,我曾做过什么让自己真正觉得回味的事情?很多人,死的时候面带绝望的神情去见上帝。所以,一个人活着,抑或死去,没有什么稀奇,而活着能否有故事在生者的圈子里存留,这是个问题。
(一)散去英雄的年代
老怪一点也不老,刚从大学出来的时候,25岁,是我们这个大杂院里唯一正牌的本科毕业生,脸白白净净的,我想是因为住校的缘故,刚来的时候略显菜色,听很多人说,这是那个时代大学生的标志,我没考证过,姑且这么说了。老怪话很少,见人也点头,微笑是不可捉摸的那种,于是大家开始忘了他本来的名字,只是叫老怪,天长日久的,也就习惯了。
“老怪,帮妈把屁帘儿拿过来,快响午了,给你爸做饭,一会你送局子里去”妈妈永远在厨房里,说着同样的话。有些人一辈子都有一个自己固定的所在,首先是青春,接着年华,一点点磨损,在流光里,丝毫未觉损耗,如同老怪到死之前依然未觉忧伤一样。只是那个时候,老怪还不知道自己的所在。青春,伴着迷惘和焦虑一点点成长。
“老怪,去里屋把我的眼药水取来,最近青光眼毛病犯得厉害了”厢房的夏奶奶整天摇着蒲扇,坐在小院葡萄架下的竹椅上,什么风也没有扇出来,老怪推测。但夏奶奶丝毫不介意,依然慢悠悠一下一下地扇,透过密密匝匝的葡萄腾,有时有柔和的阳光照射下来,打在脸上,棉花糖一般酥软,而更多的时候,一方湛蓝湛蓝的天,又高又远。
“老怪,院里的水龙头又坏了,修一下”
“老怪,二顺他媳妇癫痫又犯了,赶紧叫他一声去,”
“老怪……”
老怪无一例外的无声应允,腼腆着讳莫如深的微笑,不说话。日子一天天在鸽子嗡嗡的掠过声里无声渗透过妈妈的屁帘儿、夏奶奶的蒲扇,一样的,将尘世的容颜刻画。
老怪姓林,跟他爸一个姓,但是父子性格迥乎不同,传说中他爸曾是后海这片儿有名的杠头,杠头是土话,大方脸,黑黝黝的,跟童年里胡同的颜色差不多,逢人爱说个笑话,因为块头大,换煤拉米招呼一声莫有不应的,街坊邻居关系都还不错。但在外面下手挺狠着点儿劲,有一次,因为一个朋友,跟别人群殴,因为天黑,多少人不知道,混战中,老怪他爸几板砖下去,对方有一个人脑袋开了瓢,据说鲜血飞溅,四散开来,绽开如夜里的烟火,残忍又美好,没出5分钟,挨板砖的那位就永远瘫软在胡同的夜色里再也没有起来过。群殴的人们见出了人命,也惶惶作鸟兽散。
老怪他爸也散了,散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也不知道,包括老怪和老怪妈妈。那时老怪10岁,正是懵懂着英雄与血光的年纪,有时候,老怪会无缘无故的觉得老爸很男人,往往这样的念头很强烈,虽然以后的日子里,妈妈总是含着泪诅咒他不是个男人,因为后来的一段日子里,经常有警察来访,打破了小院一贯的宁静与安详,询问,取证,过段日子,在询问、取证,周而复始,小院里的人慢慢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因为习惯,而老怪他爸也从此在人们的习惯当中一点点渗透得没有踪影了。
老怪他爸也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这点,我也怀疑过,因为,老怪的妈妈依然在厨房里作着同样的事情,说着同样的话,只不过对象换成了老怪,而老怪也不用再每天送饭到丫儿胡同邮局去了,因为老爸散了,散到人所不知的地方。夏奶奶也同样摇着那把蒲扇,在悠悠的天底下悠悠的一下又一下,一样的扇不出风来,水龙头也照样隔三岔五的坏,二顺媳妇的癫痫照旧没好,时不时的犯那么几次,紧张小院的气氛,老怪也一样应允着,面带腼腆而晦涩的微笑,不说话。有时有阳光,温柔,有时阴沉,干冷的风刮着,冻冻的。
只是别人不知道,包括老怪妈妈,老怪依然无声地怀念着老爸,那是他在少年时期唯一见过的英雄,用剽悍和血光演绎出来的,虽然最后散到不知道哪去了,但他在老怪的心目中,是一个散去的英雄。在午后无人的时候,老怪会悄悄把门锁起来,拉上窗帘,在昏暗幽冥的偏屋里,自己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取下挂在墙上的那杆双筒猎枪,蘸上一些煤油,静静地一遍遍擦拭,偶尔,黝黑铮亮的管筒发出幽微的蓝光,一闪一闪的,在无声中,老怪就笑,笑得很舒畅,不再腼腆,有时甚至会笑出声音来,四下无人,在寂静中回响。老怪摸娑一会,正着反着颠换着凝视,然后闭上眼睛,轻轻吻在冰冷的钢铁上,如同遭遇模糊的业已散去的老爸的面庞,于是,一种温热的液体就爬上了脸颊。觉得擦拭得差不多了,再挂回到墙上去,站起来,再看看,换不同的角度,拉开窗帘,推门而出。小院的天空有鸽子飞过,天还依然很高、很远,那个时候,北海这片有很多的人家养鸽子,似乎成为一种习惯。习惯,是一种生存方式,如同青年时代的老怪,每天擦拭那杆枪,吻上冰冷的钢铁,怀念一个散去的英雄。
到后来,那杆猎枪就突然不见了,因为有一次老怪妈妈无意中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勾起了对丈夫的怀想,老怪一天天成长,一天天擦拭那杆丈夫生前留下的老枪,偶尔发出森然的笑声,一个人躲在黑暗中。老怪妈妈有点害怕,就偷偷将枪送了别人,送了谁,我不知道,老怪也不知道。
起初一段时间,老怪很不习惯,还会做同样的事情,只是不再擦拭枪,因为枪不见了,坐在那,不说话,也不笑。到后来,在黑暗中的青春慢慢成长起来,老怪也渐渐淡忘那杆老枪。因为,青春的躁动带给他另样的成长。
老怪25岁大学毕业,依然带着腼腆微笑,又继续腼腆微笑的在家赋闲了一年,岁月一点点流淌,又青涩又美好。
在老怪过完26岁生日的第三天,老怪妈妈告诉他可以接替老爸去邮局上班了,也就是说,老怪有了自己一辈子的所在了,妈妈说得很淡,悠悠的,似乎有夏奶奶的影子,老怪一点也不奇怪,身边的生活尽是如此,生老病死、颠沛流离,继续着无穷轮回,这是实在的生活,谁也逃不过。
“嗯,知道了。”老怪举目看了一眼妈妈,复又低头扒饭,不再作声,算是默许了这样的安排。老怪学的是兽医,而在城市里,这是个尴尬的职业,因为那时的人们不是现在这般热衷于豢养宠物,唯有的家禽也就几只鸡什么的,但这显然不能维系老怪作为一个职业兽医的全部市场供应,因此老怪心里想,能去邮局也不错。那晚天黑得早,老怪早早睡下,妈妈在屋里为他准备明天的物事用品,25W的白炽灯昏暗焦黄,老怪已经睡着,梦也不曾做。
丫儿胡同邮局是个很小的邮局,地址选在躬亲王府往左的第一条胡同口的角落上,两进的一个小四合院,因为那时的通讯不如现在发达,大都靠信笺勾通信息,所以这么一个小小的邮局分管着这后海一片近500多户人家的信递工作,因为局子小,人也不多,连局长在内,也就5号人,加上老怪,6个。
那天一大早老怪就起床了,穿戴好,坐下,老怪妈妈已经做好了早餐,豆浆油条小米粥,吃完后老怪很是受用,长长吐一口气,胡噜一下头发,扣上那顶鸭舌帽,挎起包就往院里奔。
“回来!老怪”妈妈紧随着后面喊。
“怎么了?妈”老怪立定,后退一步,回头,有些诧异。
“瞧你,衣领都没弄好就这么着急忙慌的往外赶,现在还早呢”老怪妈妈一边替老怪拽好衣领,一边絮絮叨叨的说,妈妈的手有些茧子,硬硬的,擦过脖子的时候,有些麻丝丝的感觉,但,很温暖。
“嗯,老怪,很精神,很帅气,象你爸当年的样子”老怪妈妈后退两步,定定地看住老怪,如同老怪曾经一个人独自欣赏那杆老枪一样,很满足的样子,脸上荡漾着微笑,眼圈却红红的,朦胧起来。
“别这样,妈”老怪说着,鼻子有点酸,就逃也似的抓过自行车把手,一阵风掠过宁谧的小院,六月里清凉的晨风扶过脸庞,微微有些凉意。摁出一阵车铃儿声急速地穿越胡同深巷,一点一点变小,直到消逝在视野。
老怪妈妈倚着院子里的那颗枣树,一动不动,清晨有露水滑落,老怪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