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这是我第几次坐在北京这家令人昏昏欲睡的饭店里。不过,不得不说,这是一家很有格调的餐厅,每个桌子旁边才有一盏昏暗的灯,很暗,足以巧妙地掩饰一个人的困苦。
这种高雅的饭店不属于我这种北漂,毕竟一顿饭就会花掉我小半个月的房租钱。一般都是有朋友过来,我才会允许自己奢侈一把,去请他们吃。不过,也有人请我,比如罗木。一般来说,这光线的衬托下,我的同学都变得很漂亮。可罗木是个例外。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面对面说话,我对这个人的朦胧印象都来自于嫣——他的前女友,我的铁姐们。现在看来,刚在北京漂了两年的他,已经完全没了学校的稚气,透过这昏黄的光线,我发现,我对面坐的就是个颓唐的难民。
他的手上写满了尴尬——要么摆弄一会儿杯子,要么把摆在桌面上再敲打两下。要不他整个人便挪动一下,再把手插口袋里。他目光游离,那坐姿,好像时刻准备离开,但又好像决心要坐下来谈些什么。
“我们还有机会的吧”,这是我认识他以后,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嗯?”我知道他说的是和嫣,但嫣常和我提起,罗木不是好东西,把他删了。
“7年前,我给她发过一个QQ表情——聊天窗口第一排第三个“色”的表情。那是我头一次鼓起勇气,给她发带“心”的图。那表白的字我打了又打,怕拒绝,又怕再也不能和她说话,最后没发出去。我甚至无法鼓起勇气发一个玫瑰或者心。最后她只回了我一个问号。
不久我就不念(书)了,之后也没见过她。我以为这就是全部了。可两年后,不知道怎么,她又和我有了联系,我抑制不住对她的好几年的暗恋,在一次借口喝醉后,对她表白了。在说出那三个字后,她哽咽着说了几个字。我没听清,还没来得及问,她挂了电话。
两天后她打给我,答应做我女朋友。
我没想到这么快,甚至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以前她常删除我,我觉得她一定讨厌我到了极点,毕竟我们一天得吵五六次”,他脸上泛起一丝笑,就好像他面前坐的就是嫣。
“嗯,她是跟我埋怨过你。”
“她和你说过我?”
“算吧。”
我想起来,每次谈起罗木,嫣总会忍不住地笑出声,在别人开她玩笑之前,她会不留一丝痕迹地迅速转移话题。每次都是如此。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我什么也察觉不到。
“直接说你们怎么分了吧”
“我从老家来北京的火车路过石家庄,她上学的地方,她说我们五年没见了,能不能停下来,就一次。
我说分吧。然后她好久没说话,我再次发过去微信,收到的是‘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
“为什么说分?”
“无力感。我不能停下,不能去看她。就在我想发一堆理由去解释的时候,那种无奈紧紧的揪住了我。我不知道再过几年,我才能下车去见她一面。
咱们这在北京打工的,你知道,每一分钟都是钱,迟到了就扣的连饭都买不起,业绩不好的时候,我两天只敢买粥喝。
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住不起酒店,坐着地铁,不知道去哪。我晃到了奥林匹克公园那里,天黑了,就在外面的椅子上躺了一宿,那时候啊,抬头是宇宙星辰,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学校里的教条都算屁。
后来,多亏了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介绍了个售楼的活给我,虽说不管吃住,也结束了我无业游民的身份。
图便宜,我住在六环外,每天赶到市中心去上班。中间有那么一截得赶公交,有一次我没有赶上,可还有半个小时就要迟到了。没办法啊,跑吧。
我撵着公交跑了两个站,狗娘养的,我也没上车,不过也无所谓了,最后我还是迟到了,老板说这个月不给我提成。也就是说,那个月,我把嘴皮子磨破,给别人打骚扰电话,被骂,被拒绝,最后只有2500,除了房租水电,我能买起馒头就不错了。
我记得有一回,离发工资还有两个礼拜,我只剩下不到五百块,房东突然让我结水电费,完了之后,只剩下不到一百了。坐地铁对我都是一种奢侈。
有时候晚上忙活到十一点多,回不去了,我就在推销的房子里凑活一晚上。睡在那硬邦邦的床板上,我忐忑极了,老板发现了就完了。可没办法,自己手里明明有钥匙,晚上快12 点了总没客户来买房吧,谁会有空房子不睡去睡大街。
我拿着好几个房的钥匙,但没有一个属于我,我眼巴巴的看着阔太太,富大爷们对这些房子挑三拣四,真是又恨又乐。我恨他们要知道居无定所的滋味就不会这么挑三拣四了。可我也高兴啊,起码我很可能卖出去或租出去一套。我就有饭钱了。
我怎么不想去见她,可我怎么能去?我那次回家还是因为我爸妈要签离婚协议了,我妈想不开,喝多了安眠药,在医院躺了好几天。她醒来我才知道,我来北京前最后祈祷的这么一件事也不如愿。所以赶紧回去了。
当时,为了请假回家,我就差给店长跪下了。最后还是我那个亲戚知道了,给这边打了招呼准我两天假,还给我回家的票钱。我那两天都在车上过的,在家睡了没五个钟头就赶紧起来赶回北京的车。
她让我在石家庄下了找她,可我只要下去,这个让我痛不欲生的饭碗也就丢了。我想去,可我不能。我不知道除了分(手)我还能干什么。”
“她想找过你吗?”
他沉默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看到他眼里好像在闪泪花,眨了眨眼,应该是我看错了。
“刚答应了我以后,她说她迫不及待(见我)。不过我很久没回复她。”
“嗯?”
“我不知道她来了之后看到我这副落魄的样子还会不会喜欢我。我六环外的房子没脸给她住。我没钱请她吃一顿饭,我那时候吃馒头都是奢侈,馒头加葱是最好的饭了。我仅有的财富就是她。我不能丢了她。
我会给她打电话,但话题总绕不开我过得这日子,我会吹我过得多好,北京多好玩,但我忍不住哭腔就会挂掉。她常觉得莫名其妙,我不想让她知道,她的异地男朋友是这等窝囊。我想再等等,等我有了足够资本的时候,体面的出现在她眼前。
我没想到,就像当时忍不住要表白一样,当时的我,再也受不了这一切的折磨,也许一个人承担还轻松一些。于是自己给自己的故事加了这样一个悲剧结局。从来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如梦一场,如梦一场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还有机会的吧?”他好像在等答案,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说我看看嫣怎么说。但我始终没告诉罗木答案。
嫣说,7年前,她每天和他吵五六次,后来发现,就像戒不掉毒瘾一样,她享受和他斗嘴,或者更准确的说,吸毒般,戒不掉他。
她删他,是想试探他的反应。现在看来,这真是幼稚极了的做法,可当时,确实想看他是不是在意列表里有没有她。但他很冷,有时候加回来她也一句话不说,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有时候她删了他,又觉得后悔,过了没几分钟又加回来,还赖账说,你怎么把我删了。
她看到那个QQ第一排第三个表情的时候,太想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可她在电脑前敲下一堆借口,删了以后又换了一堆,最后只发了一个问号,然后死死盯着电脑,只怕错过了什么。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就像发错了一样。
他不辞而别,在这个小县城里,在人人循规蹈矩准备高考时,有人突然辍学,怎么也算个小新闻。她偷偷哭了多少回,但终究没有人知道原因。
高考完了她打听到他手机号,发抖着打下“怎么样”发了过去,就像等录取通知一样等着回复。就连她都不知道,自己问的什么怎么样。她期待的答案那么明显,但好像她又搞不明白问题。
他表白以后,她巴不得把这个好消息喊给全世界,但又不知道给谁听。她不敢立刻答应,因为听说这种女孩子以后不会有人珍惜。可她实在受不了这折磨,去他的不珍惜,答应了!
她立马把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零花钱扫荡出来,算了算,除了买去北京的票外,还够一些劣质化妆品,她全收拾好,准备出发的时候,他杳无音信。直到她大学开学,他才有了动静。然后她开始了和他三年多的异地恋,此间除了他的甜言蜜语,什么也没有。
大学里有那么一两个人也对她表白,但他们这一面之缘,怎么比得上她三年的相思之苦?她脑补过和罗木所有的浪漫,但事实是,见一面也是奢侈。那次他路过石家庄站的消息,触及了她的底线。
嫣对北漂人的印象中,除了“苦”这个字外,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罗木这样的人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要花多大的代价,甚至有时候,痛的不想要尊严;她不知道在那条不能下车的消息背后,承载的是怎样的无奈;她读的只是书,还没有开始读生活。
我没有告诉罗木这些,我们心里都已经很清楚答案了。他不过是抓住我这根救命稻草,希望我可以说服嫣什么。可我又能做什么?
象牙塔和北漂就是两个世界,即使有了清楚的解释,真相大白于天下也于事无补。他们最大的苦难不是异地,不是不能见一面,只是不能感同身受彼此的苦难。
北京风太大,吹散了不知道多少对相思,吹飞了多少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