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小就知道别离的滋味。
白天玩的不是太疯,晚上躺下来还不到沾枕头就睡的地步。姥姥每天都忙,四个孩子两头猪一群鸡鸭加上八口人的中午晚上两顿饭,躺下来强撑着讲一个她称作“闲话”的故事就睡了,均匀的呼吸轻轻地拂过我脑门上的头发,沉浸在安宁幸福里的我忽然冒出个念头:“姥姥死了怎么办?”这念头变成一股狂飙立刻在身体里肆虐开来,小小的胸腔忽然空空荡荡难以忍受地扭曲,翻肠倒肚的疼起来,我紧紧抓住被角,忍住即将冲口而出的酸楚,把哽咽狠狠压在喉咙里,整个身体都在痉挛。那感觉并不陌生,一个喜欢的东西被大人拿走时嚎啕大哭就是这样的感觉,满心都是永失爱物的绝望。不同的是这次只是因为一次无聊的想象。姥姥醒了,问怎么了,我用被蒙着头装睡,还是被她用手探到脸上的眼泪。确定我不是哪儿不舒服之后,她用粗糙的手抚着我的后背轻声慢语地给我讲故事,我把自己折腾累了,没听两句就睡着了。小时候的每次睡眠起来都像重新投胎,前一天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小孩子都傻得很,不知死活地盼着长大。自己设定长大的标志就是硬起心肠什么都不在话下。这种自以为是带来了一点好处,就是面对一次次的毕业都能压住心里空落落的感觉笑着跟同窗们挥手说再见,没有儿女情长婆婆妈妈的难舍难分。做到这些并非因为什么长大的缘故,而是新翻开的一页太眼花缭乱,根本顾不上留恋过去。小孩子没有过去。记得最清楚的是大专毕业,室友们商量好不送别也不说再见,就跟平时周末回家一样。宿舍的几个人个个如《水浒传》里天罡星下界,自命不凡的很,一经商定都认为这办法既聪明又不俗,临期就如此办理。后来宿舍里自认最理智洒脱的一位写信说,最后她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宿舍,后面的话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人去楼空的场景,庆幸自己没有留到最后。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这样的话古人说起来情深意长,现代人就说不出口。“我真想跟你们一起。”“那为什么不买张机票回来?”交通方便的假象掩住了我们述说离愁的嘴。浅浅的思念倒是可以借此自我安慰:“随时就飞回去了。”其实也不会飞回去。太深的思念想的多些:“见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得离开?”“相见争如不见”这时候对情对景,还可以搬出另一句古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屁话,人生苦短,朝朝暮暮也许还不够。可是不这样想又怎么办呢?现代还有一个好处通讯发达,随时随地联系比从前的书信来往便捷,可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话远不如书信的分量重,复习聊天记录也没有反复看信那么诗意,好歹聊胜于无,解了现代别离的一点痛苦。或者都说不上痛苦,只是不便而已。聊了长长一篇,触不到手指的温度,屏幕的分辨率再高,眉目传情也达不到面对面的效果。就为这点貌似的慰藉,不能理直气壮地述说离情别绪,真是不值得。虚拟盛行的社会什么都是虚拟的,连聊天和见面都是。现代人活得浮皮潦草,真假难辨,我很替他们的未来担忧,深怕他们老了坐在摇椅上没有材料可供回忆。或许他们根本没时间坐在那儿胡思乱想,大凡拿得动鼠标,都在一场新游戏里来次探险,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