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大学的时候,我和老Z最爱去的地方是台东三路和威海路交界的步行街,那里没有香港中路鳞次栉比外形酷炫的高端写字楼,也没有中山路年代久远沧桑斑驳的百年老店,在我的印象里,那条街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有接踵磨肩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流,生机勃勃,熙熙攘攘,四季无休。
总有一些打扮时尚的小青年凑到我们身边,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问我们,小哥,要鞋吗?刚到的乔丹科比And One, 过来看看?
我和老Z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们一起钻进一个不起眼的小胡同,穿过层层的小门和幽暗的过道,进入一个隐蔽的小院,小院里面堆满了琳琅满目层峦叠嶂的A货篮球鞋,让人眼花缭乱无法拒绝,在那个还没几个人知道淘宝天猫支付宝,也没有顺风菜鸟各种通的年代,那个小院几乎就是我们的全部天堂。
那时候台东三路的尽头有一个矗立着喷泉的小广场,我和老Z喜欢坐在小广场过街天桥的台阶上,一人抱一个麦当劳加满冰块的大可乐,一边欣赏从步行街上走过的姑娘,一边一本正经的扯淡。
我跟老Z说,从现在开始,经过你面前的第20个女的就是你未来的媳妇,你敢不敢上去偶遇。
老Z说,那第21个是你媳妇。
我说行。
老Z说,希望别是一对母女。
没过一会老Z就开始非常认真的反悔,说呸呸呸,刚才说的都不算昂。
我说你那个挺不错的还不满意,你不能总把娶媳妇的标准定成梁咏琪和钟楚红。
老Z把嘴一歪说,哥有标准,你不懂。
这是我和老Z共同发明的无聊游戏,我们义无反顾地把自己幻想成选秀比赛的评委,而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所有女青年都会义不容辞的接受我们的检阅,被评论一番挖苦一番夸赞一番花痴一番,最后以得到几个白眼作为回报。
直到太阳落山,步行街旁边的小吃店变得烟雾缭绕人声鼎沸,我们俩才会怏怏的起身,随便走进一家满是油烟的小酒馆,点一堆5毛钱一串的烤串和2块钱一扎的生啤,不醉不归。
2
老Z是一个挺传奇的人物。因为老Z从来不去主动把妹,但是经常就不知不觉就被妹把了,尤其是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理工科学院,能做到这一点的男人更是凤毛麟角。
有一次我和老Z坐在晚自习教室里背托福单词,一个女生跑到老Z旁边,俯下身冲着老Z耳语了几句,然后转身跑出了教室。老Z一本正经的跟我说,我去去就来。我说你半小时不回来我就帮你报警。老Z说好。我说报警是说你被绑架了还是说被非礼了?他说你看着办就好。
过了一会,老Z拿着一大盒费列罗回来,递给我说,这个送你了,然后跟啥事都没发生似的继续背单词。我说我想知道刚才在外面发生了什么,老Z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人家推销巧克力的不容易,能帮就帮一把,你怎么就买一盒,真抠门!
毕业之前那段时间,全班的男男女女都跟精神失常了似的,仗着还在自己青春期的尾巴上,又是表白又是分手的,天天半夜不睡觉一大帮人在大学门口的烧烤摊上吹海风喝扎啤等待着离别,潮湿的空气里满满都是荷尔蒙的味。
有一个喝多了的女生搭着老Z的脖子对老Z说,我认识你四年等了你四年你还真的就这么铁石心肠,今天你把这杯干了,咱俩也算了结了,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老Z什么都没说,倒了一大杯一饮而尽,女生也倒满一杯,还没喝下去就一反胃把一肚子的酒吐在老Z身上,然后蹲在马路边上哭,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昏天黑地,把鞋子扔到马路中间,别人帮她拣回来,她再扔出去,谁劝都劝不住。老Z啥话也没说,背起女生就往女生宿舍走,只给我们留下一个高大结实的背影。
我见证了老Z很多可能的开头,也猜到了无数个同样的结尾。从他身边经过的女孩儿,或清纯如出水芙蓉,或美丽的千娇百媚,却从没见过在万花丛中打马而过的老Z为哪个停一下脚抬一下头。
老Z的存在就像小时候打街机游戏里的隐藏人物,想找他过招的人很多,但是他从来不出手,所以你永远不知道他的战斗力是多少。
有时候我会怀疑老Z是不是性冷淡,坚持要陪他去水清沟医院专业男科检查,或者委婉的质疑他的性取向,旁敲侧击地问他对张国荣唐唐哥怎么看。
老Z总会慈祥的看着我,然后用中指优雅的向上推一下眼镜,似乎在表达某种态度。
3
后来的后来,老Z终于有了一个身在远方的女朋友,名字叫小C,小C是青岛姑娘,比老Z小好几岁,一个人在国外读书。
两个人的距离,大约是10个小时飞机那么远。
这是一段柏拉图式的牛B恋情,当然也只适合老Z这样的牛B人物。
在那个我们全班只有两部诺基亚3310,玩个贪吃蛇都要排队的年代,小C就隔三岔五给老Z寄什么IpodNano, 森海塞尔耳机啥的。
老Z爱不释手,把里面放满了周杰伦,每天听着老斑鸠得瑟着出门,播着简单爱蹦跶着回家,一脸甜蜜。
老Z有一个博客,每天在上面发一段像密码一样的文字,小C也在下面留几句密码一样的留言,弄得跟两个特务交换情报一样。
我跟老Z说,友情提醒一下,咱们也都20多了,还整这种10几岁孩子爱干的事,真的很非主流你知道吗?
老Z说,谈恋爱就应该是这种感觉,看懂的人不会问,看不懂的人不必问。
我说,你得慎重啊,青岛小嫚可不好惹,小心以后天天被家暴。
老Z说,没事,哥从现在起天天健身房练习挨打。
我说,你可考虑好了,青岛丈母娘更不好惹,小心逼你倒插门。
老Z说,不是我说你,这都什么年代了,倒插门算啥大事啊。
我说,算你狠。
放暑假的时候,小C回到青岛,老Z也把我叫去一起吃饭。
我说,去哪?
老Z说,云霄路大排档。
我说,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怎么也得去个顺峰怡情楼之类有点格调的地方吧。
老Z说,小C选的,她喜欢有人气的地方。
我说,好吧,你女朋友真会给你省钱。
小C是那种一半温良贤淑一半古灵精怪的女孩,不戴美瞳眼睛也闪亮如星,不用化妆也显得清澈无瑕,长长的头发柔顺的像瀑布一般滑过肩膀,让人联想到拍飘柔洗发水广告的女主角,女朋友依偎在老Z身旁,帮老Z认真的剥虾夹菜,两个人脸上闪烁着一样幸福的光。
老Z趁小C不在小声问我,你嫂子怎么样。
我偷偷跟他说,不错,至少能打9分。
老Z问,哪里还差一分?
我说,唯一不足的是眼光,怎么就看上你了。
老Z说,呵呵,你挺会夸人啊,滚!
相聚的时间总是短暂,没过几天,小C飞回国外,老Z再次回到了之前的密码人生。
我说,小C啥时候回来啊?
老Z说,圣诞节。
我说,既然时间还早,不然明天咱们去阳光百货海信广场选美?
老Z说,不去,我可是有女朋友的人。
我说,你们过得跟牛郎织女似的,算在一起吗。
老Z说,只要心灵相通,不用天天腻歪在一起。
我说,你有没有听没说过,地图上一寸距离一把泪?
老Z说,任何一件事,只要心甘情愿,都能异常简单。
老Z是真真地爱着女朋友,流露出人类本能的那种纯粹和执着。
对于老Z来说,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仿佛唯有两件事,期待暑假之后的圣诞节,盼望圣诞节之后的暑假。
4
按照故事的正常发展,下面的情节大部分人可能都能猜得到。
这其实是个挺老套的故事,老套到作者都觉得无趣。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州。
老Z和女朋友经历了三年所有异地恋都要经历的曲折与煎熬,终于要面对一个终将要面对的结局。
有一天,小C给老Z发来的一条很短的短信,说有老Z陪伴的每一天她都很知足,可是她的人生她自己做不了主,她不想再耽误老Z,希望老Z一生幸福。
老Z安静的失眠了一个晚上,然后在手机上回了一个:“好吧”。
如果这个“好吧”知道自己翻山越岭漂洋过海,穿过星光璀璨的夜空,飞过人海茫茫的城市,就是为了代表这个无辜的当事人,去承载一段感情的终结,会不会和我一样,同样难过到无以复加呢。
这是我见过的最短的分手仪式,每个人就只说了一句话, 然后,就同时消失在对方的世界里。
可悲的是,这个世界不因为任何一段心碎而停止转动,因为他们都还活着。
更可悲的是,活着也就算了,老Z还在爱着女朋友,像劳力士手表广告词说的那样,准确,持久,动力十足。
5
没有了小C,老Z还保持着之前的习惯,比如每天戴着小C送的耳机跑步健身,比如每天喷上小C最喜欢的CK in2u才会出门,比如每天睡前在博客上继续写让人难以破解的密码,即使不再有人会在上面留言。
有一天我和老Z两个人在家吃火锅,放的是最辣的那种火锅底料,老Z低头吃了一会,放下筷子,轻轻咳了几下说,给我点纸,油溅到眼睛里了。
我说你没事吧。
他说,没事。
我说,有事你就说,憋着难受。
他说,真没事。
我说,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像隐藏却欲盖弥彰。
老Z嘴角微微上扬,脸上留下两道泪痕。
我说,什么叫自己的人生不能自己作主。这算吹得哪门子文艺风,放得哪门子文艺屁?
老Z说,她不说,一定有不能说的难处。
我说,别矫情了,你应该直接问清楚为什么。
老Z说,我不想看她为难的样子。
我说,那你就不能拖一拖好好想想再回答?
老Z说,我能感觉到这句话她已经憋了很久,拖下去只能让她难受,我看不得她难受。
我说,你就不想打个电话给她,确定一下她的手机不是被人偷了看电影掉了被要饭的捡走了? 不是她邻居她闺蜜或者你情敌拿她的手机恶作剧?
老Z没有说话,其实我们都明白这些假设只不过都是填充此时难过气氛的无用安慰。
有些人,消失了就是消失了。
我说,想开点,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输了她,你至少还有我。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十年之前你不认识她她不认识你你们都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十年之后你们还能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没有了拥抱的理由。温柔的男人像海洋,爱在关键时隐藏,而心酸汇集都敞开胸膛,做远远看护的月光不做阻挡她的墙,你的爱是折下自己的翅膀,送给她飞翔。
老Z说,我想静静,谢谢。
我说,想静静挺好,只要不想嫂子就好。
没有谁打谱谈一段恋爱,就能预期到永远,但是失恋带来的打击,一定是在所难免。
谁让那时的我们都是爱的新手,20岁的我们什么都不会,没有通关秘籍,没有百度知道,没有黄冈题库,没有知乎问答。面对分手,我们只能手足无措,因为那时候的我们,除了掏心掏肺的爱,可能什么都不会。
6
小C再一次回到青岛是那一年的元旦,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老Z的电话打不通了,怎么才能找到老Z。
我说,他换号了,找他的人太多了。
小C说,一周前,他的博客不再更新了,我有点担心他。
我说,放心吧,他现在过的爽着呢,唯一的烦恼就是追求者太多让他难以抉择。
小C说,只要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我说,让您白费心了,他过的特别好,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您也好好过日子,祝您早日过上自己掌握命运的人生,拜拜。
小C说,能帮帮我吗,我想见他一面。
我说,不可能了,他已经出国了。
小C说,他去哪了?
我说,很远的地方,十个小时飞机,你的反方向。
沉默许久,小C说,能帮我带句话给他吗?
我说,你说吧,我看心情。
小C犹豫了一会说,你听过心脏冠状动脉旁路移植吗?
我说,没听过。
小C平静地说,下周我要回去做这个手术,之前做过两次都没有成功,这是最后一次尝试,医生说如果成功,我还有十分之一的机会继续活下去。
我说,等等,你不是有韩剧情结吧。
小C继续说,我也希望这是一场韩剧,可惜这不是。
我说,需要我跟他说什么?
小C说, 如果一个月后你再没有收到我的消息,就请你帮我告诉他,我都挺好的,不打算回青岛了,以后会在遥远的地方想念着他。
轮到电话的这头陷入沉默。
良久,我问,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
小C平静的说,这不应该是他承受的。
我说,你们俩就是世界上最傻的两个傻子。
电话那边依然沉默。
我说,如果有如果,你们俩还有机会吗?
电话那边传来小声的抽泣。
我说,希望你能有机会把想说的话亲口对他说。
电话那边已泣不成声。
7
新的一年开始了,老Z在异国他乡开始了新的生活,辛苦而辗转,忙碌却充实,偶尔在QQ上冒个泡,却再也没有更新过那个曾经写满了密码的博客。
我在QQ上问老Z, 国外人民都还好吧。
老Z回,你不看新闻联播吗,国外人民一直都在水深火热里挣扎着呢。
我说,是啊,没有王姐烧烤崂山啤酒水煮肉片辣炒花蛤酸菜鱼天府老妈小肥羊,他们的人生该是多么的生无可恋。
老Z说,别说扎啤烤串了,连特么酸辣土豆丝都没有啊,有机会一定替我多吃点。
我说:看到那种金发碧眼大长腿的姑娘记得多解救几个回来,告诉她们China的Qingdao风调雨顺物产丰富,适合安居乐业生儿育女,可以让她们从此改变命运走向人生巅峰。
老Z说,有合适的我都送你那儿,到时候人家太主动你别接受不了。
我说,我跟嫩说啊,你不在的这几天,半个青岛都被拆了,海天拆了,大麦岛拆了,你最爱的熏肉大饼和黑土地也没能幸免。
老Z说,我去,我这才几天不去罩着就乱套了,太不给哥面子了。
我说,那一大片都要变成奥帆中心了,下次你回来就只能吹海风看船了。
老Z说,台东不会也拆了吧?
我说,台东那边跑不了帆船,应该不会拆。
老Z说,还好还好,不然我心都得sèi了。
我说,你啥时候回来?
老Z说,过一阵,等放假吧。
我说, 对了,你最近都不更新那个博客了吗?
老Z说,好久没上了,怎么了?
我说,没事,就是想你了。
老Z说,别这么肉麻好不好。
我说,你小子没背着我另觅新欢吧?
老Z说,啥旧爱新欢的,戒了。
我说,行,还算专一,回来前早点告诉我,请你喝大酒,好好叙叙旧。
老Z说,得嘞,哥去也。
8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爱情几乎是我们的全部信念。
当我们慢慢长大,才不断发觉,人类其实既渺小又脆弱,既无辜又无助,故作坚强却弱不经风。海誓山盟甜言蜜语,最终都会凝结为一场锁忆,或者一个故事,藏在当事人脑海深处的罐子里,永远封存起来,不再被提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我们慢慢长大,才不断发觉,因为曾经痛苦过,所以可以变得不畏痛苦,因为曾经执着过,所以可以放下执着,因为曾经牵挂过,所以可以了无牵挂。
每个人都可以变成一个说故事的人,打开一个罐子,安上别人的名字,没有压力,只剩回忆。
没有故事,人生该有多寂寥,没有遗憾,人生该有多无趣。
9
远处蔚蓝天空下
涌动着金色的麦浪
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
爱过的地方
当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
吹向我脸庞
想起你轻柔的话语
曾打湿我眼眶
我们曾在田野里歌唱
在冬季盼望
却没能等到阳光下
这秋天的景象
就让失散的誓言飞舞吧
随西风飘荡
就像你柔软的长发
曾芬芳我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