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鸡婆,脚落沙,车车水水过王家,王家的细姑面团团,李家的细姑接茶盘,茶盘中,摘朵花,摘一丫,留一丫……”
奶奶去世已三年余了,在这三年里,我不是不想她。
前几日听二伯说梦到奶奶,她的音容笑貌依旧,只是一味的说口渴,二伯半夜在梦中哭醒,一大清早全家便都出门给奶奶上坟。
一壶清酒,洒在冰凉的地上,泛起一层淡淡的清香。酒不解渴,酒只添愁。奶奶生平爱酒,性子豪爽,一杯下肚,喝完就哭,哭爷爷过世的早,哭儿女不孝顺,哭我不在身边……印象中,奶奶的哭声是响亮的,那时听起来竟觉得丢人,如今想想,边流泪边念叨的哭法是奶奶的味道,独一无二的味道。
三年了,我从不敢认认真真的想一遍奶奶,更不敢写任何关于她的文字,我习惯逃避,不敢面对自己的悔恨,我害怕自责,更不敢把得到跟良心放在同一把称上去衡量,我就这样肆无忌惮享受着岁月给的宽容,我以为我会忘记,继续着我所谓的天真烂漫,但没想到,夜深人静,寒风刺骨之时,想念便狂涌而至,侵人入骨。
又是寒冬,南方的湿冷总是冻透心扉,麻木四肢,顶着冷风从学校回家的路上,耳边总能响起奶奶心疼的声音,“咿呀呀,读书真苦啊,会冻坏!”随即就是一双枯似树皮般的、温暖的手向我伸来。而冬日里白昼缩短,黑夜拉长,她又念叨着一句“你终于可以睡久点了!”那时纳闷没进过校门的奶奶,到底如何知晓夏日昼长夜短,冬日昼短夜长的,后来在她反复的念叨中,才知道是她用土方法推算出来,牢牢记住,好提醒她的宝贝孙女。二十几年的读书生涯中,对季节的感触再敏感不过,但每一轮秋冬变换,唯一不变的,是奶奶一句句关心的话语,始终温暖在心头。
又是雨夜,淅淅沥沥的细雨夹着寒风敲打着窗户,犹记得十几年前的一个电闪雷鸣的夏夜,在狭小的房间里,伴着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啪”的一声,停电了。我大叫一声,奶奶便赶忙起身点起蜡烛,颤巍巍的火光赶走了恐惧,奶奶坐在窗前,在摇曳的烛光中唱起了一首首经典的童谣:“田鸡婆,脚落沙,车车水水过王家,王家的细姑面团团,李家的细姑接茶盘,茶盘中,摘朵花,摘一丫,留一丫……”“快拿灯来照,快拿笔来画,画的亲家有嘴没有下巴!”“小妹住在大路边,住在大路边啊呵,一卖烧酒二卖烟……”奶奶的童谣一遍一遍回荡在我幼年的时光里,是我喧嚣吵闹时最快乐的宁静,它们变成了一道道绚烂的色彩,涂满了我孩童时的纯色天空。
我是奶奶的命。但在我可以高傲地享受亲人之爱时,我幼稚而肤浅,我自以为是,我不屑,我毫不客气的把它收下,却从来没有珍惜。年少时总梦想能仗剑走天涯,高一那年暑假,一个人出门了,没留下任何口信。奶奶从朋友口中得知,发了疯似的去追我坐的车,炎热的夏天,七十几岁的老人家在马路上,费力的跑着,鞋子掉了,不捡,头发乱了,不整,满脸的汗水和泪水,嘴里还不断的叫着我的名字,路人见到奶奶的失态样,不知道我是去追逐梦想,以为我死了。流浪的梦想破灭了,我灰头土脸的回了家,邻居们纷纷来报告奶奶对我的“爱”,而我却把这爱当成巨大的耻辱,把让我 “出名”的愤恨、梦想破灭的委屈,揉成一颗巨大的火球,扔向身边的奶奶。悔恨呵!自责呵!让我觉得回忆都是对奶奶的不孝,或许她对我包容的心早已忘记我的不是,她长眠于地底下的灵魂也早已安详于尘世,但痛苦是留给生人的,奶奶呵,我欠你一声对不起!
奶奶在世时总说有福气的人才会在夏天离开人世,因为夏天的地底下是凉的。
奶奶是在夏天去世的,但是她没福气。她年轻时受的苦,多是时代强加给她的,但老来所忍受的孤独和寂寞,却是我们这些不孝的子孙给的。还记得三年前的端午节,我从学校抽出一天时间回家看望奶奶,回老家正看到奶奶正在吃一盘完全没有盐的豆腐,那时她已不会炒菜,也不食油盐味,可还是独自一人呆在破旧的老屋里,不愿意拖累子女,我难过的哭出声,但却不曾想到那只是上天给我的一点点暗示而已。离开时,奶奶拄着拐杖送我到河边,边流眼泪边叫我别回头,她枯瘦如柴的身体在风里颤抖着,我那时竟聪明的有预感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一步三回头,对于离别,我从来没有那么软弱过。
我那时只希望她能再忍忍,再忍几年,等我工作了,我一定不让她再那么孤单!可是噩耗传来之时竟没隔一个月,那次分别真真成为了最后一次相见!那一刻,我握着她的手,看着她一点点凉下去,从未经历过死别的我,没有恐惧和木然,只是感觉在做梦!我想幼时我也常常做类似于此的梦,但从来不是真的,难道我长大了,就要真的经历噩梦吗?可是,那是梦吗?那不是梦!她就在我眼前一点点消逝,一个生命!一个那么爱我的生命!一个孤独可怜的生命!一个根本没有享受过一点点回报的生命!
奶奶呵,你若能等等,或许不会让我背着自责的枷锁痛苦于世,我知道我对你的每一寸思念,都是你在惩罚我,惩罚我那么不孝,惩罚我没有对你有过一点点如你对我般的好,你毅然决绝的走,是你不愿意再看我最后一眼吗?怪我那时没回头吗?
奶奶呵,不是不想你,是想你,千千万万遍!
一杯清酒三行泪,奶奶敬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