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染梅落,秋归人去。
转眼三年已过,那个叫做苏莲烟的女子还是未曾归来。而“倾世桃夭”早在她离去后的三月之内,就已经被馨摆上了末死酒肆的柜台,却依旧难见故人归期。
此后三年每逢初遇之日,馨必会关了店门,自晨间醒后便坐在一方饮酒,直至夕阳沉暮。阿绪每至此时,也只能静看默然不语。他不懂,不过是一个相识月余的女子,馨怎会如此记挂于心,久不能忘怀。
其实,馨也不懂,最后只是清笑,归叹于缘。那样明艳的女子,不知生死几何,馨唯隐隐不安,却仍无法阻止她前去不归的路。
依旧是雨雾的天,就像当年初遇一般,馨穿好衣衫,看着天色点点微亮起来,向前屋走去。
谁知,一掀开布帘,竟发现有个人影正坐在一处饮茶。馨不禁有些怔然,她仿佛看见了那个对她清媚一笑的女子,着一袭妃色裙纱,对她轻唤:馨姐姐。
可是,眼前这个人却不是“她”。背着光线,馨看不清他的正脸,只是恍惚看见这人的发色如雪,无风飘扬,全身亦是雪锦缎袍,就那般静坐在那一角,举手抚茶低头饮尽,仿若根本没觉察到馨的出现。馨也不出声,就站在布帘旁静静看着,掀起帘幕的手也不曾放下。
其实,馨并不知道,当她掀起帘幕的一刹那,这个人就慌了神,他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去面对故人。他只能故作镇静,努力让自己平复心情去端起茶杯,他甚至无法与她对视而低头去饮茶。他知道她在看着他,可他不知她是否还记得自己。
这次的雨雾似乎并未曾因天明而散去,反而有些下得大了。透过窗外的光,也只觉身前的人仿佛置于冰窖内,与当年中了桃花雪一般凉寒。
思及此,馨的心内微微一闪,可话未出口,便有声音抢先而出:“来者何人?今日酒肆不开,还请客官见谅移步。”回头一看,原是阿绪来了。
馨朝着阿绪一笑后,便向那桌边的白发人走去,一步一步,周围的寒气愈显浓烈。她并不知晓,这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死寂之感由何而来,只是隐约觉得有些心疼。可当她看清眼前之人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之后,嘴边微动的话语终是落了下去。
白发人在听到男子的逐客令后,心内荒寂一片,这里是他最后所留恋的地方。离开之后,他再也无处可去,更无处可安了。心下愈发凉寒,他感觉到馨的靠近,那是一种熟悉到让他想流泪的气息。他润湿的眼眸抬起,终与她的眼神相遇。
他哽咽地张开檀口却差点发不出声音,低沉的嗓音不复当年的稚嫩纯真,微微低唤:“馨…姐姐……”
馨姐姐。馨,姐姐。这是谁在唤她,那个当年纯真娇媚的女子去了哪里,眼前这个白发如雪亦衣素如雪的“他”是谁。馨只是一手扶住胸口,心下疼得厉害。她看着眼前的“他”,眸间含泪,终泣不成声。她甚至不敢靠近,甚至心怀怨怼,是谁让她变得如此凉寒如斯。她的烟儿,曾经娇笑颜艳的烟儿,曾经清媚纯真的烟儿。
看清眼前之人面目的阿绪,眼中只是闪过一丝震惊,而后还是沉默走上前,扶着眼前心内激动得无法行立的女子在桌边坐下。倒了两杯茶,搁置于两人之前。他在等,等馨开口,或者她开口。
此时的苏莲烟,面目如冰,不似当年娇媚;眉眼如初,不似当年无邪;雪色锦缎,不似当年妃色倾城;整个人恍若沉入古潭,淡看生死,冷漠无痕。面对故人,她也只是眸间微湿。在喊过一声馨姐姐后,便不再开口,静静看着他扶她坐下,浅浅带着一丝眷恋和决绝。
桌上,茶香缕缕,却暖不了桌前四方之地。馨自坐下后,不发一言,仿佛置身于自己的世界中。苏莲烟也闭口不言,沉寂而坐,只是这茶也不再手边抬起。
“烟儿,这些年,你,可好?”断断续续的话语从馨的嘴角溢出,声音微弱得就像开口的不曾是她。
闻言,苏莲烟扬起嘴角却已扯不出一个苦笑的表情,只能静静看着馨。 馨得不到回音,眼眸轻转,想要询问的话语在触及她的一头白发时湮灭无息。这样的她,如何过得好。馨多想问问发生了什么才使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是,话到嘴边却倒不出来。哀莫过于心死,现在的莲烟已经将自己完全尘封进另一个世界。
苏莲烟看着眼前故人如昔,心下悲凉长叹,终究不是同类。馨姐姐,我的馨姐姐,你要保重。此次相去,生死难断,定无再见之期。这次,也不过是仍有一分惦念人间。今时见她安好,自此便冰封孤心,殊死一战;长恨盈天,血债血还。
苏莲烟一直沉默,自其身所散发出的死寂之感愈渐浓烈。觉察到此点的馨皱了皱眉头,随即起身向后方酒窖走去,那里有她一直忘了给她的东西。
自从莲烟走后,她就一直想着如何将桃花雪与百花露炼制为酒。终于在一次不小心触及伤口后,阿绪的一句话中得到启示,血为至热之物,不可白流。
《缚经》言:世人常道,阳血性热,殊不知阴血更甚,又以心头血为最。然,心头血为人之精气魂所在,取之必损其寿。
倾世桃夭,本就由桃夭上雪所酿,寒性极致,若再予莲烟相饮,后果如何,馨实在不敢想象。
酒窖内,馨喟叹一声,将取来的酒搁置于白玉壶中,又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根银针,长两寸余,直插入于心间,轻捻一转而出。原银针身为中空,如此便可搜集心间血数滴。只见,馨额上虚汗,双手微颤将血滴入白玉壶中。至此,真正的“倾世桃夭”于世间为其一壶。
“倾世桃夭”为桃夭新雪所酿,起酒后添之以酿酒者心头血,极寒极热。无冬之冷骨,无夏之燥体。初尝温热,隐有冰寒,终以暖下腹。味清如雪,带有微微桃香。
苏莲烟和阿绪都不曾知晓酒窖中一幕。他们只是沉默等候着,等这个心间所系的温善女子携笑归来。一如当初。
忆起初遇,阿绪的嘴角也泛起柔柔笑意。他是一位途行客,漂泊无定,流浪无踪。遇见她后,便在酒肆留下,不言离期。许是一语清笑嫣然动人心,在这里缱绻五年光景,当真不舍。只不过,再不舍也终究要离去的。
思及此,阿绪眼眸稍暗,双手不自觉握成拳状,是的,终究,要离去前行。 闻帘声起,两人一同抬首向端着酒壶的女子看去。馨一袭红色裙纱,长发未束而披散垂落,双手托盘,一步一步朝着木桌的方向行来。眼润含情,微启笑意,那般静如处子的模样印进心骨。从此,不敢相忘。
莲烟看着馨将酒壶搁下,只听得她言:“此酒不用再行温煮,即饮便是。”随即,覆手将壶身微倾,两杯及满。馨浅笑着招呼:“烟儿,阿绪,你们可尝尝。”
端看着这样浅笑的馨,虽眉眼不见任何不适,可是阿绪的心却有些烦乱的预感。扶酒一入喉,阿绪神色震怒,立即将酒杯扔掷,一声脆响。一侧的苏莲烟同时饮酒,却是泪落盈眶将其饮尽。
酒尽,杯空,人散。
苏莲烟含泪而泣,道:“阿绪,是我不好,对不起连累了馨姐姐。馨姐姐,烟儿错了,可这是烟儿的责任,此仇不报,我誓不敢死。馨姐姐,你要保重。从此,风清云散,人间不见。”
馨再也强撑不住,红色纱裙掩得去血色,掩不去血味,面色开始泛白,只得扶住桌边轻叹:“烟儿……你好自为之。”
窗外雨雾渐散,雪色锦衣远去无踪;酒肆内余温亦凉,红色裙纱风扬不落。自此,人界再无相见之日。
烟儿,或许,这就是“倾世桃夭”的真正含义。 人界无相见。
桃花雪,本就不存于人间。 你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