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花已眠,日久人未远

水清手迹

文  |  水清心宁

1.

在我们布湾的那片村庄里,对外婆的称呼有好几种,但就是没有称呼外婆的。外婆,太正式,太洋气,和那些烟柳、土屋、农田不相称。我们呢,把外婆叫作姥娘,姥姥,小姥。也有一个字的,姥,略带儿化音,就更有些亲昵的味道了。

然而,我对外婆,是从来什么也不叫的。

其实,她人很美。肤白,女子就占了三分巧,虽然她已经有了皱纹。她又生得一双美目,眉梢向上高高撩起,有戏里人物的神采。再加上她的鼻梁高而挺,五官的立体感就有些格外的分明了。她虽然裹缠了小脚,却没有小老太太的蜷缩样子。

总之,怎么说呢?记忆中的外婆,一双小脚整天捣来捣去,不仅把庭院厅堂打理得周正干净,又总能做出各种美味吃食来。如果不是在心里一直对她有所芥蒂,我的外婆,单是她做出的那些美食,就足以让我忽略从小没见过奶奶的遗憾。

逢年过节,有了鸡鸭鱼肉,谁都能端出一桌好菜来,我外婆却能把剩饭做成好吃的。头天晚上剩的面条,拌了面,烧热的锅里淋了油,她能炕出两面金黄的面条馍来。这味道,又并非是单单用面糊煎的油馍能比得上,就是加了鸡蛋,也难赛不过面条馍的香。尤其在那样的年月,粮食不宽裕,鸡蛋自是奢侈,吃上她做的面条馍,算得上一餐美食。

油炸红薯丸子,萝卜丸子,芝麻收了炸麻叶子,再等糯米收了磨成面炸麻圆子,都是田地里就地取材。野枸杞苗,滚水里焯了,麻油凉调。野葱炒鸡蛋,蒲公英嫩苗,水焯了仍有苦味儿,用辣子一拌,撒些芝麻,焦香麻辣掩了苦,大嚼几口,唇齿香辣,舌根处却生出薄凉和丝丝的甜味来。

她最拿手的,臭豆渣,又是拿豆腐坊里喂猪的豆渣下手。洗净那个大瓦盆,盆底垫上稻草,铺上蒸馍用的纱布,倒入豆渣,按压实在,盖上木板。她每次都像魔术师,端起大瓦盆时,那稍显吃力的直起身,像是故意做出的样子,非要放在她睡觉的卧房阴暗角落里。转天端出来,揭开木板,盆里的豆渣,已经长出一拃长的白毛毛。

切成丁,炕至两面油亮金黄,拌了韭菜炒,现在想起来,口水汹涌。我母亲多次效仿,一样的豆渣,同样的做法,却是非臭即硬,索性作罢,带我去吃现成。

她做的这些美食,我自然眼贪口馋,却也是吃完就溜,哪怕是她做凉拌栀子。

四五月间,田地里麦子灌饱了奶浆,清晨的空气里,栀子花香馥郁伴着一丝甜味。她摘了一篮子欲开未放的栀子,井水里冲淋,滚水里一过,沥净水,归顺的花朵也凉了。撒了细盐,淋了麻油,整齐地码在印着碧叶红花的白瓷盘子里,雅致得放到现在的饭桌上,也算得上是硬菜。我依然不领情,大筷子夹起,大口地咀嚼,吃完依然是脚下抹油。

每次去她家,不管中午还是晚上,厨房里先是一阵彭彭啪啪,嗞嗞啦啦,灶台上就成盘成盆地金黄色,馋人口水的香气早弥漫了庭院。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真的有些不懂事,没人情了。是啊,谁让她刺瞎了我姥爷的眼睛呢!我姥爷的一只眼,左眼,是她亲手刺瞎的。我母亲亲口讲的。

2.

我姥爷国字脸,宽胸膛,大高个儿,声音洪亮如大钟。姥爷能轻易一甩,把我架到肩头,所有人都在我的眼皮底下了。姥爷年轻时,钉耙用一根短绳系手腕上,独自一人把钉耙刨进村后深潭里正午晒刺的水怪额头上。水怪也把我姥爷拖进了深不见底的水潭里。赶来看热闹的人们都以为我姥爷再也上不来了。足有半根烟的功夫,我姥爷还是浮出了水面,并且拖上来一个庞然大物,那水怪原来是一条四十多斤的螺蛳青。

我姥爷力大无比,我姥爷英勇无畏,我姥爷把我甩上肩头又是那样轻柔又稳妥,我姥爷却是瞎了一只眼。他的左眼眶深陷下去,像一眼枯井,又常有分泌物,结在塌陷的眼眶上。可我还是喜欢我的姥爷,我越喜欢姥爷,就越发恨我姥娘。那么心狠,怎么下得了手!我恨她心狠手辣,又无法抵抗她端出的美食,谁让她做的那么好吃呢!

我姥娘下世时,我已经读了初中,扶着哭得走不好路的母亲,从坟地里回来,看见姥爷木然地躺在他那架笨重的老式木床上,第一次看见姥爷那么的悲伤,连那塌陷的左眼,竟也流出泪水。那一刻,我恍然意识到,姥娘,绝非只是我向来意识里恶毒凶残的妇人。我也第一次想到,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姥娘亲手刺瞎了姥爷的眼睛。

亲人的离去,总让我们不经意间念起。母亲用眼泪送了一程又一程,父亲用沉默陪伴着,偶尔一句不着调的安慰,反倒让母亲哭得更伤心。姐会陪母亲哭几声,哥更是像父亲,只会重复那句,别哭了,走都走了。

待到母亲的悲伤渐趋平稳,能平静地和哥姐谈起姥娘生前的一些琐事,我终于按捺不住长时间闷在心里的困惑,问起母亲:“我姥娘为什么非要把我姥爷的眼睛刺瞎?”

我相信父亲一定知晓真相,我觉得哥姐也知道原委,但我清楚母亲更接近事情的本源,更明白前后的详情。

我的问话像一把盐,猝不及防地撒在母亲失去母亲的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母亲的眼泪瞬间汹涌出来,眨一下眼就满脸纵横的泪水。虽然这个时候姥娘的五七也都过了,提起她,母亲已经不再流泪了。可我的问话,母亲不仅流泪了,还哭出了声。母亲起身洗了脸,我才长吁出一口气。母亲表现出的悲痛把我惊吓了一跳。母亲去洗脸的当口,父亲,哥,姐都问我,你不知道?我没接话。我知道我说知道或不知道,他们都会揭晓答案,并且从他们的语气里,明显可以感觉到,姥娘刺瞎姥爷,一定有着惊人的故事。

母亲洗罢脸重又坐回灯影里。那时刻她正和父亲用高粱杆做锅盖做簸萁卖,我和哥姐就着灯光在旁边的饭桌上写作业。

母亲说起姥娘刺瞎姥爷的原委,耳边只有麻线穿过高粱杆的刺啦刺啦声,屋外有夜风吹过树枝,有谁家的狗不时地叫一声,像是隔了老远的距离,模糊地隐没在黑夜里。我相信父亲和哥姐都知道母亲所说的内容,但是谁也没有打断,谁也没有插嘴,像是那件事只有母亲才有资格说起,又像是第一次听一个传奇的故事。

3.

母亲说,你姥爷兄弟五个,你姥爷老大,父母下世时你姥娘已经嫁过来,你二姥爷当时在外读书求学,后面三个小兄弟还没成年。当年拉壮丁是每家去一个,为了避免兄弟间推诿,几个村庄早行成了规矩,兄弟间依排行算,这次老大,下次老二,再有就轮到老三。轮到的要是残疾,就可以免征一次。那时家里的油坊和田地,都离不开你姥爷,那个家要想撑下去,只有把你姥爷弄残疾。

当初想的是把手脚弄残,可是手脚即便有一点儿不顺便,那油坊和田地仍就是没办法了,随后就想到把眼睛弄瞎。瞎一只,毕竟还有另一只看东西做事情。你姥爷力气虽大,却下不了手,那是自己的眼睛啊。眼看着期限就要到了,你姥娘在你姥爷睡着的时候用缝衣针刺瞎了你姥爷的左眼。

母亲就这样三言两语讲完了。长吁一口气,似乎是从谷场里回来,把肩上扛了一路的粮袋子重重地撂下。

我说,我怎么没听你说过?母亲说咋会呢?哥姐也说,就是,我们都听咱妈讲过。

后来我多次琢磨这个问题,母亲也可能真的讲过,只是我年龄小,不记事儿。毕竟是一个沉痛的话题,每一个知道的人,也不会轻易讲起,说起来,都是揪心落泪的啊。

现在想来,我当时真的是太幼稚,太不懂事理。即便没人讲给我听,就看我姥娘那一双巧手,那对花的痴爱,也绝非是心狠歹毒的人啊。她是那么的喜欢花又擅长侍弄花呀。

我的姥娘会给葵花授粉,把盛开的葵花盘子面对面轻触对抚,屋前屋后只有几排的葵花就籽粒饱满,不然,只有成片成片地种才结籽。姥娘还会把南瓜花对接冬瓜花,让冬瓜长得个大肉厚,让南瓜干面香甜。姥娘在这方面,似乎深谙某种特殊的神秘的技能,她还能让西瓜结出无籽的来。

我姥娘是种花的高手,月季打花苞了,照样剪下,不但可以扦插成活,开得花朵大到要另外用细枝支撑。她最喜欢种的花是栀子。我说过,她做凉拌的栀子,雅致,吃起来,仅是一朵,就满口生香。我姥娘种栀子并不像别人那样在秧田里扦插,她只需把一丛一丛的栀子花枝用剪刀在枝端刮去皮,就那样清水养在瓶里,养在盆里,然后就能长出葱须一般细长白嫩的根来。等到大簇大簇的栀子花开过,姥娘再把她们移栽在菜园边上,都当篱笆了,仍然开得洁白盛大。只是每年水瓶水盆养的栀子花朵更大花瓣更肥厚。

现在想来,如此这般爱花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去无故伤害自己的家人呢?只是当初我的不懂事,整整误会了姥姥一生,在她有生之年里,从没有见过我对她笑过一回,也从来就没听过我叫她一声姥。

我的姥娘,算起来,离开我已经二十年之久了。而自从我明白了自己的幼稚之后,每年春夏之际,街头有栀子卖时,我必定挑了最大的几支,买回养在瓶里。那几晚的夜里,因这馥郁的甜香,我便可以看书到很晚。即便入睡,梦中又觉得那花香变得淡雅,偶尔,还能在梦中,见到我那肤白,美目,小脚的外婆,我的姥娘,我的姥姥,我的小姥,我的——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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