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的旅行

 寒潮过后,正月里迎来冬季特有的绵密清冽的小雨。护士将窗帘向右拉了拉,稍亮的光线像不出彩的阴影投到彦吉的病床上。

 彦吉轻微睁开做完手术后的眼睛,除了伤口自然产生的疼痛,什么也感受不到,手碰到蒙在眼睛上的纱布,也会敏感的叫出声,像在给黑暗中的自己壮胆。

 他听到开门声。护士向一位中年妇女打招呼,彦吉听得母亲回答说谢谢啦。陆太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手里提着饭走到彦吉床前坐下。

 “彦吉,感觉如何?还是很疼吗?”

 “嗯……还好!外面很冷吗?”彦吉虽然看不见,但他感受到母亲身上一股异常的凉意。

 “哦,今天下雨了。主治医生说再过一个星期就能出院了。”

 “还得等一个星期啊?”

 “你不要着急嘛!慢慢来,啊!说起来真是危险,要不是那个女生捐献眼角膜,你这辈子就瞎了,妈妈一想起就后怕。”

 “那个女生真是自杀死的吗?”

 “谁知道呢!他父母正和肇事司机打官司,司机闯红灯在先,不过女生也确实有自杀的想法,不然怎么会留遗书,捐献出自己的眼角膜和肾呢。”

 彦吉想着这难道就是命中注定吗?用那个女生的命换自己一双眼睛。但是,在这喜庆的一家团圆的春节期间,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彦吉,你说什么?”陆太看到彦吉动了动嘴唇,问道。

 “哦,没什么。外面在吵什么?”

 “还不是那孩子的父母!嚷着要进来看你!”

 “来了很久吗?”

 “大清早就来了,蹲在门口。农村人就是农村人!没家教,有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孩子!”

 “我不是没事儿嘛,那孩子也不是故意的,他射伤我时,自己都吓得一声不吭,以为捅了天大的篓子,毕竟才八九岁,肯定被父母责骂惨了。”

 “那些个父母啊就知道放纵自己的孩子,一匹匹养不顺的野马,买什么玩具枪!不会使用就乱射!若射的不是眼睛而是心脏呢?我还不扒了他的祖坟!毁了他的宗庙!”陆太气的脸发青,她打开饭盒子给彦吉喂饭。

 彦吉习惯性的看向窗外,神情像要捕捉什么,在母亲看来,他不过是在躲避她关切的目光,害怕自己的样子让母亲伤心,又或是简简单单想换个舒服的姿势,减轻疼痛。

 “我想等眼睛好了后去看看女生的父母。”

 “那怎么行!人家家里办丧事,父母又忍着失女之痛打官司,你去干嘛?我们接受女生的眼角膜时也给他们拿了不少。这些不是你该关心的,别管了啊!”

 “女生不是自愿捐眼角膜吗?”

 “遗书是这么写着,但她父母原本没商量好要捐,医生和我们劝说好久人家才勉强同意,不就是钱的事儿嘛!这些人的眼里指定盯着咱腰包里的铜串子,想必他们的女儿就是被这样的父母逼死的。”

 彦吉也从医生护士那里听到过女子父母的事,那时只以为是身为父母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女儿尸骨不全,方才母亲的一番阐述,他半信半疑,将就着听着。

 “我知道你过意不去,事情恰恰那样巧!你也不要多心!毕竟女生还是很善良的,她在天上看着这一切呢。”

 “她……再也看不见了!”彦吉咽了一口汤,哽咽似的说。

 两个月后,彦吉的眼睛几乎痊愈。他回到医院向置换眼角膜手术的医生要来了那个女生的详细资料:

 姓名:程锦萱  年龄:20  籍贯:重庆市花石镇

 这是最主要的信息。彦吉告诉医生需要这些信息的理由,医生十分诧异,但是表示理解和支持,他在女生的身份证复印件上查找出了女生的具体住址。

 “她也是农村人?”彦吉心里莫名冒出这么一句话,因为医生说是槐花乡四村五组。

 “路程很远,你父母既然已经给了家长安慰金,你就不用再真么费事吧!”医生当时这么告诉他。

 “我对她的死感到好奇!”彦吉说。

 “警察这不正在调查嘛!而且,听女生父母说,他们还未把她死了的事告诉家里的老人,老人还以为孙女活着呢,你一去,找什么说辞,到时候又惹一身麻烦。再说你这眼睛刚好,本不该到处走动,以免伤寒感染。”

 “眼睛的事倒没什么……”彦吉低下头,心里琢磨着女生老家的情况。

 彦吉本来打算看看女生的遗书,医生说被她父母拿去了。

 关于她的父母,彦吉一直觉得这是一件棘手的事——那对外出打工的夫妻,一方面说是要彻查女生的死因,追究肇事者的责任索求赔偿,一方面又趁火打劫似的要了彦吉父母的什么眼角膜购买费,对于彦吉的事,他们似乎毫无同情,只一味说自己女儿多么悲惨,被司机陷害后又被医院忽悠去了人体器官,天下的倒霉事都让他们碰到了。

三月末,这件事的风声算是停歇了。彦吉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同事们都说他的眼睛看起来怪怪的,盯着人有一种时而亲近时而疏远的感觉,彦吉每天照镜子瞅着脸,也情不自禁产生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通过女生的眼球来看自己,这倒挺有意思!那不是我的全身都被这双眼睛看透了?甚至眼睛也渐渐适应了我的一切,也都熟悉了身体的细胞,血管,组织,这也太离谱,太神奇了。

有时候,母亲也常常对彦吉说:“彦吉,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心里毛毛的!”

“什么眼神啊?”彦吉掏出手机,看到黑黑的屏幕上映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淡淡的眉毛下,那双眼睛仿佛含着怒意盯着自己。这不是我的本意,他心想,难道女生的灵魂附在这颗眼珠上?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揣测道:“她究竟是不是自杀死的呢?”

四月末,他和父母商量说要去重庆旅游,他决定凭借这个由头去女生的老家,一来看看两位老人,二来祭拜女生的墓碑。

主要原因还是想调查出女生的死因。

彦吉坐上去重庆的火车,到了城里再做大巴转向花石镇。从小在成绩长大的活着富二代生活的彦吉第一次来到如此偏僻的地方。

辽阔的旷野和群起的山峰间,一条白色纽带穿插其中——水泥路蜿蜒迂回,有些路面坑坑洼洼的。

彦吉被车子颠簸的头脑发昏,加上车内充斥着一股尘土与汽油的味道,别提多难受了。他侧头望着窗外,高远的蓝天,浮着几片玫红的云朵,山巅栢树林的上方,太阳射出柔和的光芒。真想把脑袋伸处窗外,他皱着眉头怨道。

大巴绕进一道清寂的河湾,隔着窗户看到河对面一块块方形的田地,里面种着油菜和小麦,沿着弯弯曲曲的河岸望出头,青绿的苗圃像一滩碧水流淌开,仿佛快淹了田埂要溢出来。这么丰腴饱满的生命力不由得令彦吉大吃一惊。

河里的水声隐约哗啦哗啦传来,河床上的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碎卵石杂乱的铺摆着,它们原是大自然精心的雕琢品,经岁月的河流一冲便成了现在这般美妙的存在。高高的河岸上,绿草芬芳,生机盎然,缤纷绚丽的小野花点缀其中,别有一番奇丽,粉,红,白,蓝,紫色的花瓣顺着河床,擦过卵石一路路流去,美丽极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桃花源了!彦吉看的出神,由衷的感慨道。

河田中突兀的显现出一块收割完稻子还未耕种的田,田里飞来一群白鹤,它们迈着高雅的步伐,昂首挺胸注视着周围。彦吉惊喜的把头抵在窗户上,眼皮贴着玻璃。白鹤们有的低头啄食,有的用长嘴梳理羽毛,有的头颈相交,表现出极为亲密的样子。大巴驶过桥,受惊的白鹤扑扇着翅膀腾飞起来,飞到车窗的上方,飞进一条狭窄幽深的山涧里,它们的叫声和羽毛划破空气的声音彦吉都没听到,他只看到那一只只洁白的鸟翻飞着优雅轻盈的姿态,鸟儿们的队形合拢散开,像在碧空下,绽放开一朵蓬勃的昙花。

白鹤的身影消失在车窗玻璃中一片绿林中,彦吉看到映射在绿林里的自己的脸,那眼睛闪着明媚的光,眼睛焕发了活力,显得如此清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彦吉伸手触摸,仿佛换了眼睛后的脸也变成了女生的脸。

女生出去打工后不曾回到自己的家长么?带着她的眼睛看这些景物,心里竟有些落寞,似乎要落泪,落泪也是那双旅行的眼睛,而不是我!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呢?

到了花石镇,已经是傍晚八点。彦吉从一个保安口中得知,槐花乡的车明天中午两点才到达车站。

彦吉一副果不出所料的表情,他一边吸气一边搓手,在这深山地带,夜晚的温度比城里低很多。他跺了跺麻木的双腿,扫视四周,连绵的山包围着这个小镇,沉寂的暮色中,小镇仿佛襁褓中的婴儿,安详的入睡了。

彦吉打车到镇上一个最好的酒店歇脚,他选了一间采光较好,整洁干净的房间。

服务员交代好一切才出去。彦吉疲倦的倒在床上,背包把肩骨咯的生疼,他翻身,闻到被子里棉絮的陈旧味儿,他闭上眼,心想:若这眼睛里居住着女生的灵魂,那也能见到女生生前的经历吧?随即他又呵呵一笑:“没人比我更傻了!”

彦吉站在窗前,酒店对面是一家便利店。街灯散发出清冷的光,微弱的光团十米连着一串,像盛放的蒲公英,楼房平铺的尽头便是山,往远了仔细的看,还能瞧见山腰上的田和陡峭的石梯。

曾经去过时尚的纽约,浪漫的巴黎,古韵的埃及,风情的丽江,如诗的九寨沟,如画的江南,神圣的西藏,却从未来过这样真实的偏僻之地。不知是因为这眼睛的缘故,还是内心真的被某种细微的东西感触了,从山区夜幕下的小旅馆看对面的景色,心中莫名涌动起一股感伤之情,那感情细腻的就像在车窗内也能感受到白鹤腾飞时翅膀下的温存,花瓣飘舞扰乱风的流速。彦吉长叹一声:何时我也变的多愁善感了?我可是个大男人!

早晨,彦吉出去吃了重庆特色美食——酸辣粉,餐后又四处逛了逛,心里暖洋洋的。但偶尔他忽然想到:这就是这双眼睛曾看到的东西,可惜她看不见了!他似乎想凭着这双眼睛去寻找女生生前在小镇上的回忆,虽然不切实际,但他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才出去散步的。

她的眼睛终有一天属于我的灵魂,而不是带着她的伤感成为灰暗的存在!

中午一点,午眠刚醒的彦吉发现窗外飘起细若浮尘的春雨,街道被雨濡湿了,寒风也刮的紧,远处的天空与山坳接壤的地方一片雾霾。

车迟了半个小时,两点三十分才到站,彦吉裹紧大衣上了车,这阴郁的天气让人无精打采,有些困乏。他上了会儿网,一个小时后,车 停在槐花乡的集市上。

彦吉站在陌生的街上,周围的人用莫名的眼光打量自己,他心中惶惶的没有个头绪。他操着普通话询问店铺的人,打听到女生的家。女生的事儿在这地儿似乎人尽皆知,大家纷纷看着他,像看稀奇宝贝一样,有人说了,没有进村的车,载人的都是摩的师傅。却不巧今天下雨,师傅们嚷着程家湾的路太陡,不敢走,危险!正当彦吉犯愁时,一个青年走过来说愿意带他去,彦吉有些纳闷,青年解释说:“程锦萱是我初中同学,刚才你从镇上坐车过来看见市场口的中心小学没?我和她就是在那儿上的学!”

彦吉有些吃惊并感激的看着青年。

“你说程锦萱捐了眼角膜给你,你眼睛怎么坏掉的?”

“过年时被一小孩儿的玩具枪射到。”

“哬!这也被你碰上,真够衰的!子弹枪吧?小时候我也爱玩儿,给家长找了几回麻烦,却没遇到你这么厉害的主儿!”青年带着川味儿的普通话大声说。

彦吉附和的笑着坐到后座上。

“猴子,小心点儿,别把人摔了!”

“今天下着雨,开慢点儿!”

“坳子口的那段坡还真陡。”

“上回出事儿我还记得呢……”

后面几个摩的大叔坐在摩托上,借着在大槐树下躲雨的闲情眉飞色舞的摆谈起来。

“那些黄师傅!路,是有些陡,何况今儿下着雨,你应该庆幸碰到了我,他们是不敢去程家湾的!”

“你为什么敢?”

“我经常拉那边的客,路段熟,走惯了就上手了呗!”

虽然青年这么自信的说着,但彦吉还是有些担忧。

四月的冷空气依然刺骨,摩托车呜呜的响着,山道上静的出奇。山坡上开满一丛丛一蔟蔟灿烂的野花,燕子在坍倒废弃的楼房屋檐下做巢,经过一片池塘时,旁边粗矮的大树盛放出瓣白芯红的花儿,异常美丽!

“那是什么花?”彦吉颤着嗓音问道。

“桐花啊!你没见过吗?”

“没有!”

“是吗?你家哪儿的?”

“广州!”

“大城市啊!真远!难怪没见过,我们这里呢……一到冻花时节,这些花就争相竞放,过几天洋槐也该开了,到时,小孩儿又有的玩儿。”

“孩子总是喜欢摘花玩儿……”

“洋槐可不是用来玩儿的,而是用来吃的。”

“吃花?”

“洋槐的花蕊冰冰甜甜的,有些人还用来做糕啊饼啊什么的。”

“做点心的花我就只知道桂花。”

“真是服了你,没来过乡下么?”

“第一次。”

“第一次?这么说要不是程锦萱的事儿,你也不会屈身来此吧?”

“不算屈身,出来一趟也算长了些见识。”

“呵呵,那是自然,提起城里人,我第一印象就是他们分不清麦苗和韭菜,你呢?”

“以前确实分不清,应该闻的出来吧?刚才坐车看到河湾田地里的麦子,只远远的看了看,真和韭菜差不多!”

“切!真是悲凉!”

“什么?”

“没什么!”

青年打呵呵的笑着,从密密的树林子缝隙里望出去还能瞧见绿油油的庄稼,也有坟地。出了密林子,一条开阔的水泥路从车轮下铺展出去,路两旁尽是田地。田埂上的槐树的枝头坠着一串串青涩的骨朵儿。

“看到没?那就是洋槐了!”

彦吉没在意听青年的话,只是出现在眼前的陡坡不由得让他揪起心来。坡确实很陡就不说了,关键是拐弯处圆弧的路段也倾向圆心,即使拐过了弯,车子也会毫无准备的被甩进下一段不明路况的斜坡。

彦吉心咚咚的跳着,好像面临生死挑战一样,他紧闭双眼,抱住青年的身子,只感觉身体微微倾斜,屁股快从车上滑下去,他睁开眼,一条笔直的陡坡冲进他的视线,耳边掠过呼啸的寒风,细密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又冷又怕!彦吉拳头里的汗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直到车子平稳的驶上河岸的大道,他才松开抱住青年的手。

彦吉不自主的哆嗦了一下。这也太危险了,简直就是玩儿命嘛!找个赛车手来试试也不过如此。

“怎么样?够刺激吧!”青年昂起头痛快的说。

“是挺刺激!”彦吉放下了心,赏着河边的景色。

“以前我带程锦萱坐过那段坡。她坐了第一次就不敢下一次了!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确实挺危险的!”

“说到她……你觉得她真是自杀死的?”

“警察不是已经确定是自杀了么?”

“难以置信!明明那么的活泼开朗……所以你也认为她是自杀而亡的?”

“双方都有责任吧!如果不是司机闯红灯,也不会死的那么早!”彦吉忽然意识到自己理所当然的说出那个“死”字,心里猛的感到后悔并愧疚,女生可是给自己光明的人,这样随随便便评判她的死因,太没良心了,“我是说……暂时不会遇到那种事!可是她的衣兜里确实揣着遗书,遗书究竟是在医院写的,还是出车祸前写的?这就不得而知了。”

“也就是说无论是不是车祸原因,她已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

青年得出这个结论时,两人心中一凉,都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呢?你刚才说她活泼开朗,是指初中时候的她吧?”

“她原本是个幽默的人。”

“一个幽默的自杀的人?”

“但是她在网上的言论却十分伤感,在她心里,总觉得自己是个特殊的人吧,这种人总会给自己太多的压力,思想敏感而复杂,可能突然觉得被世界抛弃了,有点儿神经质呢,不过她有时确实很自卑,要强的性子!”

“她经常上网和同学们聊吗?”

“不是经常吧!我很少上网,不清楚!”

“只凭一张遗书很难查出原因。虽然警!”

“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听说人在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前,会安排好一切!她一定做好了别人不易察觉的安排。”

“蓄谋已久的自杀?”彦吉喃喃自语道。

车子驶进一个青瓦红墙的院子。

“到了么?”彦吉下了车。

“程婆!”青年并未下车,只是冲着紧锁的房门嚷道。

这样的房子,只在电视上见过,青石板的院子,圆形瓷砖柱子,还有春风化雨的土地味儿。

“他们可能出去干活儿了!”青年说。

“但是我给爷爷奶奶带了些东西,总不能又带回去吧!”

青年左右环顾一圈,走到灶房打开窗子说:“把东西放在里面!”

“这样也太不保险了!”

“这里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有些人还把钥匙放墙缝里呢。”

“那我得留张字条!”

“别!人家不识字!”

“那怎么办?”

“他们可能六七点才回来呢。”

“那我岂不白来了?”

“原来这才是你来的目的!”

“算是,其实比起这个我更想弄清她的死因!”彦吉把东西搁在窗户里的桌面上。

“想不想去她的坟墓看看?”

彦吉震惊的看着青年,直立的青石板上贴着女生的照片的形象忽然出现在他脑海,明明很想去看看。

“很感谢!”

彦吉轻轻关上窗户,说。

他们向一片翠绿的菜园子深处走去,老远看见树木下几座高高的土堆。寒烟轻雨缭绕其上,彦吉忽然有种清明节的感觉,那眼睛触目而及的树木,杂草,繁花令他的心萌生了一丝感伤。

和坐车经过的那些坟墓一样!彦吉感叹道。

“哪!就是那里!”青年小跑几步过去。

“你怎么知道?你来过?”

“学生聚会时和同学们一起来过。”

大家都如此在意的人,竟然自杀躺在了这片土地里!彦吉忽然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墓碑是一块高高的白砂石,上面刻着身份和祭文,凿刻的繁体字看不大清楚。彦吉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这样轻易的站在眼睛的主人面前,他觉得这中间像少了什么。

“没有相片?”彦吉说。

“你没见过她吧?”

“对啊,说起来我确实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儿!”

青年摸出手机,噼里啪啦按了一会儿,伸过手来说:“喏!这是她的QQ空间!”

彦吉拿过去,看到一个相貌清纯的女孩子,细眉,尖鼻,小嘴,鹅蛋脸,马尾辫儿,洋溢着笑容,关键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彦吉投映在屏幕上的眼睛和照片上女生的眼睛重叠在一起,“真像啊!”他睁大了眼睛说。

“她……不像是会自杀的人,以你对她的了解,真是自杀的话……会是什么原因?”

“进了不理想的大学,干了不舒心的工作,和父母关系不和,表面上喜欢孤孤单单一个人其实内心比谁都炽热。”

彦吉往下翻,看到她死前留的那段话:我今天好幸福,去逛街时,三轮车师傅和迎面过来的同行打招呼,我想他一定生活的非常快乐,可惜这样的快乐却是我所畏惧的!

“快乐是美好的,为什么会畏惧?”

接上条语录下面是后第三天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世界变成了黑白,如果一个人的内心是黑白的,他将用什么样的方法把周围的世界染成彩色?难道因为长了一双黑白的眼睛就注定生活在黑白的世界吗?

后面隔了一个星期的:我终于辞职了,接下来要干正事儿,不过我得先把那只救回来的猫照顾好。语录后面还附了一张白色小猫和女生亲昵的照片。

彦吉望着天,喉结抽动了几下,无意间瞥见青年转过身去抹泪。

“看过了,该走了吧?”青年若无其事的说。

彦吉把手机给了他,回头多瞟了几眼坟墓,昏黄暗沉的天色下,灰绿色的树和坟融在一团雨雾里,连碑前摇曳的几朵紫红色的花也失了鲜明的色彩,林中飞过的鸟影,像几撇暗淡无痕的墨。

青年再次回到院子时,老人已经回来了,青年道明了礼物的来源,老人们嚷着要去感谢彦吉,青年说彦吉早走了,彦吉借着稀疏的竹窥见老人垂泪的表情,自己不禁潸然落泪。

青年送彦吉走时隐约听见站在院子边的老人的声音——“猴子车上的那个小伙儿该不会是送礼的娃子吧?”

青年直接将彦吉送到花石镇车站,六点,天暗沉沉得就像傍晚。

彦吉掏出一百元塞到青年手里并一再感谢他的帮忙。青年打哈哈说:“真是城里人,出手也阔绰。不过这几趟路虽又险又长,还没到一百元的份儿!”

“就当感谢费!酬劳!嗯?”

“五十吧!怎么样?”

“我不是欺负你,在我心里,这段路就值这个数儿!”

青年不好意思的捏着票子,笑道:“我还真该去干出租车!”

“为什么不去城里?”

“是得去了!清明节过了就去。”

“去哪里?”

“广州!”

“是吗?那到时候你来找我!”

“呵呵。”

“我说真的!”彦吉掏出手机,“呐!把你号码给我!我给你打过去。”

“通了!”

“这就是我的号,去广州的时候记得找我!”

“好啊!”

这时,进城的车刚好过来。

“你得出发了!”

“关于那个女生的事我很抱歉,但这趟没有白来,至少我了解到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会用她的眼睛看遍这个世界的色彩,所以一起努力吧。”

这样黑的夜,这样明亮的月儿和星星,彦吉第一次见到,彦吉枕着手靠在椅背上,当他拿出手机看时间,屏幕上出现一条来自猴子的未读短信,短信上说:其实我并不是摩的师傅,那段坡我也从没走过,坟墓的位置也是我瞎找到的,只能说,你是个幸运的人!至于我的好朋友程锦萱为什么自杀?我猜可能她太孤独了。就是这样,一路顺风!

彦吉定晴看着玻璃窗中的眼睛,眼睛在路灯浮闪的灯光里,在铁青着脸的山林里,在深蓝色的天幕里,在自己的影子里发亮,要说出话来似的。

彦吉瞄向窗外的天空,脑海里闪过流泪的老人,寒寂的墓碑,以及女生的微笑,他不能平静的内心里,翻滚咆哮的潮水忽然决堤,从眼眶流出,浸湿了冰凉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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