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

夏川在塔中镇的小旅馆住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在镇子西北边缘寻到一处正在招租的房屋。

房子单家独院,坐落在沙漠边缘,陈旧厚实的青砖结构。背靠沙漠的墙下堆积起来沙丘没过了一扇封死的铁窗户。不远处有一棵高大的胡杨树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北风吹来,胡杨树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是垂危老人的呻吟,听起来毛骨悚然。

房东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出头瘦骨嶙嶙的维族男人,头发像一堆杂草,草丛里藏满细沙。深陷的眼窝里一对摇摇欲坠的眼珠子不停地转动打量着夏川,让人心只犯嘀咕。

夏川把半年租金递过去的时候,男人数了数退回500,夏川愣住了。

“广告纸是半年前贴的,现在降价了”男人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从衣兜里拿出一把钥匙和一张纸片,“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你就打给我,我住在最东边,距离这里大约20公里。”说完,他扭头大踏步的向镇子方向走去。夏川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蒙蒙的沙尘里。

打开房子的门,屋里摆放整齐,日常家具一应俱全,只是全被蒙上一层厚厚的沙尘。拧开厨房的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倾泻而出,这的确让夏川一时间兴奋不已。在这广袤无垠的沙漠中间,听到流水的声响,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符!

夏川在房子里稍做逗留,粗略的看完每个房间。这确实是一处不错的选择,只需把里里外外冲洗干净,买些被褥日常用品,便可以安居乐业了。

夏川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回旅馆的路上,他给梅心发微信:塔中镇住处已定。

心里又忐忑起来,希望她能来,又希望她不来。

梅心只有傍晚才会起床,点一份外卖。连日来,都是靠着这样简单的一餐维系着百无聊赖的生命。原本瘦削的身材显得更加轻飘。

克克是不会再回来的了,他或许在澳门赢了不少的钱。其实,有没有赢钱这已不再重要,他已如愿以偿的得到了她的身子。

虽然此刻的梅心已经意识到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但她并不因此而懊恼,至少没有失身的耻辱感。如果一个人摔了一跤,磕破的膝盖正在流血,接着又摔了一跤磕在同样的位置,那么第二次的磕碰便不会觉得增加更多的疼痛,只会沮丧于道路的不平而已。

十多天前,在一个叫“约天堂”的QQ群认识克克,说好了在深圳梧桐山看最后一场落日。

梅心下了杭州的飞机,按照微信的位置一路找到宾馆里还没起床的克克。这是一个帅气的男孩,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张忧郁的脸上写满倦意。

没有过多语言,先前的约定不问彼此过往之事。三天后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决定一起登上梧桐山,寻一间观景酒店,分食三百粒安眠药,然后静静地坐着,看那一轮火红的冬日渐渐掉进无尽的黑暗里。

第二天夜里,梅心听着邻床克克细细的鼾声,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熬了多久,忽然听到外面走廊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钥匙开锁的声音!

谁?是谁……克克,克克!

梅心大声呼喊,可是克克依旧打着鼾声,躺着纹丝不动。

一个黑影走进来,在克克的床前停留了几秒钟,慢慢靠近梅心的床!

卫生间的灯一直亮着,透过磨砂玻璃,梅心看见黑影长长的头发盖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幽蓝冰冷的眼睛!走近梅心的那一刻,她立即有一种万分强烈的失重的恐惧感,可是任凭她怎么挣扎呼叫,都无济于事,那一双乌黑的大手已经死死的扼住了她的脖颈!

啊!啊——

梅心大叫一声猛然坐了起来,与此同时灯光骤然全亮。

“怎么了?你怎么了?”克克急促地问道。

梅心没回音,她扯起被子蒙住脸。

同一个恶梦缠绕着她一年之久,自从去年医院回来,再也没能摆脱过。回想起那段屈辱的历史,梅心忍不住躲在被子里嘤嘤的哭泣。

哭了一会儿,她感到有人隔着被子轻轻拍打着她的头,掀开被子看见克克就坐在她身边,他伸出手将蓬乱在她脸上的头发捋了捋,柔声问道:“你没事吧?”

“嗯……”梅心轻松点了点头,“老毛病了,吵到你睡觉,真是不好意思。”

“快别这么说。梦是假的,醒来就没事了,你别害怕,毕竟不是你一个人,还有我在这儿呢!”

“嗯。谢谢你,可以不关灯吗?”

“不关,你闭上眼睛安心睡吧,我看你睡着了再回去睡。”

过了一会儿梅心睁开眼睛,看见克克还那么坐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她往一边轻松挪了挪身子,“要不你就睡这儿吧,把你的盖被拿过来。”

后来的事情,发生的顺理成章,不是她想要的,却是她无意拒绝的。

克克,只是一个QQ昵称而已。一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人,原以为可以殊途同归,去往一个极乐世界,如此说来,便是厮守终生之人,委身与他有何足惜!

翌日,梅心醒来时已是九点,克克已走。QQ上收到他的留言,说是飞往澳门赌最后一把,赢了就好好活着,输了就回来。

梅心忍不住哑然失笑,一个放不下钱财的人,他断然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

克克,此生不说再见!

梧桐山约定的日子到了,梅心独自一个人游荡了一整天,终还是走了回来,一个喜欢清净成瘾的人,却又害怕孤独。想象着最终看到的风景,却空无一人,没有一个感同身受的人,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一年来,她无数次在同样的纠结中徘徊不止。

晚上梅心起床,拿起手机打算点一份外卖。此刻收到夏川从塔中镇发来的消息。

她犹豫了,会不会再次遇见另一个克克?

认识夏川和克克是在同一个QQ群。不同的是,夏川是一位大叔,是一个无喜无悲到极致而生无可恋之人。他不同意梧桐山那种归宿,用他的话说就是不希望暴尸街头的那种轰动,他希望人生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像一阵烟雾散尽之后,不留下任何痕迹。

梅心生在杭州这样一座温软的江南城市,未曾见过沙漠,想来也是一种遗憾。据说塔中镇是中国唯一的一座沙漠中心城镇,是人类禁区的奇迹,能从这里踏上奈何桥,也算不枉此生。

如此作想,她决定前往。

夏川每日早起晚归。

太阳尚未升起的时候,他便打车从旅馆赶到出租屋,一路上购置一些日用品。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把房子冲洗的焕然一新。所有家具皆露出本来面目:红褐色的橡木地板,浅灰色的墙壁,桌椅板凳都是敦厚油亮的实木打造,虽说款式陈旧,但别有一番古朴的韵味。

晚上回旅馆之前,他总会在屋后的胡杨树底下小坐片刻。看广阔无垠的大沙漠,竟幻成一片碧蓝明净的大海。一盘浑圆的落日贴着沙漠的棱线,大地被衬得暗沉沉的,透出一层深红;托着落日的沙漠浪头凝固了,像是一片睡着了的海。旋风总是毫无征兆的突起,一股一股的,把黄沙卷起好高,像平地冒起的浓烟,打着转在沙漠上飞跑。一个个沙浪向前涌动着,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将沙漠揭去了一层,又揭去一层。

每每此时,夏川感觉身体不停地收缩,直到化为一粒渺小的沙子,被风轻轻一吹,便融入大漠之中,再也找不见踪迹。

陆陆续续把日常生活用品备齐,粮食和油盐酱醋,还有被褥。夏川把厨房的土灶清洗干净,又去沙漠边缘捡回来一堆的胡杨枯枝,用来生火做饭。

明天便可以搬家。

住下来,他在等一个日子,唯一一个让他觉得值得纪念的日子。在那一天,他将为她做最后一次祈祷……

“下午两点前后到达塔中车站,怎么才能找到你?”

QQ收到梅心的信息,有点突然。之前她并没有明确回复要来。

“我去接。蓝色羽绒服,背后很大的‘978’数字,好认。你看到我叫我就行,没看到别乱跑。”

夏川一点半赶到,小镇车站行人寥寥无几。他急匆匆地往出站口走着,肩膀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一扭头,看见一个女孩站在那儿:高挑个儿,小圆脸有点苍白。细牛仔裤配一件薄的风衣,单惜而弱不禁风的江南美女形象。

“你好,夏川大叔吧!?”女孩伸出右手。

“是的,你就是梅心了。一路上辛苦了”

轻轻地握了手,梅心的手是冰凉的。

夏川接过梅心的拖箱,说:“没有厚衣服吧,冷吗?”

“还好。没准备,也没有,家那边用不上棉衣。这里是不是会很冷?”

“原本是很冷的,不过这个冬季天气好,白天气温也还行,但是温差巨大,太阳下去后气温会降至零下十几度。待会儿去旅馆取我的行李,路上会有服装店,你顺便买点厚衣服,不然肯定受不了。”

夏川从旅馆退完房,拎着一个小小的箱子出来,梅心在旁边一家服装店买好了一件高领毛衣、一件中长的毛领羽绒服,都是黑色!

又是一个黑色系,黑色是一种回归,更是青春梦想的终结。

一路沉默。

汽车沿着环镇公路疾驰,窗外蜿蜒起伏的沙漠轮廓像一条条巨龙起舞。夏川转头看向梅心,一张疲惫的脸毫无表情,空洞生涩的眼睛眺望远方,一动不动,全然没有自己从前第一次见到沙漠的那份激动心情。

看风景其实看得就是心情。许多年前,他和妻子第一次踏进这片沙漠,看到的却是另一番颜色,金黄的沙丘如无边的麦浪翻滚,满心的希望,满眼的秋收喜悦之情。

梅心在屋子里走了一遍,环视四周,总算露出了几分笑意,“还真不差,比我想象的好。这么干净都是你收拾的吧,辛苦了!”

梅心此刻才正眼打量了面前这位神秘的大叔,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挺拔修长的体格,脸色苍白疲惫,双眼冰冷深邃,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凉意。他指着窗外说,“没什么。屋里是还行,但屋外就不怎么样了,你看,窗外就是无边无际的沙漠,起风的时候沙子无孔不入!”

沿着夏川手指的方向走到窗前,凝视片刻,梅心幽幽地说,“可是,我挺喜欢。”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又问:

“我睡哪里?”

“你睡东边那间屋吧,靠卫生间比较近,方便。”见她愣了一下,夏川笑着解释,“那个窗户对着的方向是正北,然后就知道了吧。在沙漠,方向挺重要的。”

夏川用拾来的胡杨枯枝把壁炉烧得很旺,不到两个小时,室内就逐渐暖了起来。

晚饭他亲自下厨。梅心生在江南大城市的女孩,自然不会使用这土灶台了,往后的日子里这活夏川得包了。

其实,夏川也有三十年没烧过土灶了。母亲守着一辈子的土灶台也在前些年深埋进老家的残垣断壁之中。那时候,每当有客人来家,母亲的锅铲便停不下手,夏川则会在灶台后面帮忙添柴加火,母亲说火大了,他就用烧火钳把两边的灰往中间拢一拢,盖一盖;母亲说火小了,他又拿起那根吹火筒攒足劲吹。闻着锅里热气腾腾地香味,他是又馋又有成就感。

母亲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她用的那根吹火筒有一米来长,是竹子做,据说用了几十年都没被烧坏。整个筒身褐红油亮,和母亲的手一样,见证岁月的辛劳。母亲病故之后,父亲把吹火筒和着母亲的生前不舍得穿的衣物一起堆放在她坟前,一把火化为灰烬。

从此夏川也就离开了家乡的小山村,离开了土灶台。

夏川按照江南人的习惯,做了几道清淡口味的菜。梅心尝了一口,“真不错!谢谢你啊,真是辛苦你了!”

“喜欢就多吃点,往后呢,客气的话就别再说了,日子还长着呢。”

“长吗……”梅心幽幽地说,又像是在叹息。

夏川一时语塞,他看到梅心的眼眶有点发红,便不再多言。

默默的吃了一会儿,梅心突然问:

“有酒吗?”

“……这个,真没有。明天买,我不知道你会喝酒,我也很久没喝过了。”顿了顿,夏川接着说,“要不,我们以水代酒吧,来,为我们的初次见面干杯!”

双双碰了一下水杯。梅心说,“我就正式自我介绍一下了。我今年25岁,家在西湖边上,真名叫梅辛,辛苦的辛,后来心没了,就给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叫梅心,你说一个人心若是没了,再不辛苦也难。”

夏川笑着说,“这么智慧的名字,不过说得也对,心若在梦就在嘛。我呢,身份证就叫夏川,48岁,西安来的。”

“往后就叫你大叔了。哎,大叔,以后你做什么需要帮忙就叫我啊,别像今天一样,什么都闷着头自己干,你不觉得累我还觉得闲得难受呢!我不会的你可以教我啊,总得有个事情打发时间嘛。”

梅心说这番话时,语调欢快轻松,见面半天第一次见她满脸堆笑。她笑起来很可爱。

夏川点点头说,“会的。今天你才来,旅途劳顿。吃过饭后屋子就会很暖和了,洗个澡早点休息。好在这里洗澡挺方便,据说常年生活在此地的人一个月难得洗澡,咱可不能跟他们学,哈哈……”

饭后,梅心坚持要自己去刷碗,夏川便不再客气了。此刻,天还没黑,他想出去走走。刚把外套穿上,梅心走出来问:

“大叔去哪?”

“我看还早,想出去沙滩走走。”

“我也去,等等我可以吗,马上就好!”

“你不累吗?”

“没感觉。车上都睡一天了,再说了,我一个人也不敢留在家里,害怕。”

“好吧……”

接近地平线的那轮通红的大圆盘发出柔和的红光,让天边的云彩变得五彩斑斓。大漠披上了一层淡红色的薄纱,蜿蜒起伏的沙丘轮廓分明,既显得柔美又分外的粗狂雄伟。

夏川和梅心坐在一处高高的沙丘上,看远处天边的晚霞在不断地变化,由深红变为淡红色,又逐渐变为深紫色。

落日余晖把梅心的脸眏得绯红,她痴痴地眺望远方,若有所思的沉默着。

“我们沿着落日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前方会怎么样呢?”梅心忽然问道,又像是自言自语。

“前方还是沙漠。这可是中国最大的沙漠呢,总面积三十多万平方公里。不过,在你我面前它只能算第二大沙漠了。”

“那第一大呢?”梅心接着问。

“第一大在我们心里,我们都怀揣一个永远都走不出去的沙漠,难道不是吗?”

“……”梅心沉默了。夏川接着说:

“我喜欢沙漠,喜欢每一粒沙,更喜欢这沙漠的辽阔与安宁。当我置身其中,我是多么的渺小,如一粒沙在风中飞扬,轻轻缥缈的身体,如同梦幻似的飘荡。又感觉心是多么宽广,可以容纳一切,可以包容所有的世态炎凉。却偏偏容不下自己!”

“是呵,真是人生如梦。三年之前从没想过会有今天的结局,三天之前从没想过会流落此地。希望之后的每一天都晴天,都能看到如诗如画的夕阳美景。看来你的选择是对的,我很喜欢这里。走不出去就走不出去吧,不想走了就睡在这里!”梅心颇有感触的说。

两个迷失在沙漠的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也许是风景太美,亦或是心事太重,全然没有感受到气温在不断地下降。

落日渐渐隐去,晚霞迅速散尽,大漠很快被灰蒙蒙的沙雾笼罩,四周陷入一片死寂的静寂之中。

“回吧,太冷了。”夏川打了一个寒颤说。

“嗯,走吧。你可以牵着我吗?我有点怕走黑路。”梅心说着话把手伸过来。黑暗中夏川迟疑了一下,便牵了梅心的手朝着不远处那座孤零零亮着灯光的房子走去。

夏川洗完澡就上床了,沙漠的天,刚黑便已近10点。其实他没有早睡的习惯,十多年来几乎都是凌晨一点才睡。据科普报道说,长期熬夜的人猝死概率很高,无奈他却一直煎熬的活着。

躺在床上写一段日记,完了关灯戴上耳机循环播放一曲轻音乐。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入寝程序。

喜欢写日记的人灵魂是孤独的,因为在他们内心深处往往藏着一段不为人知或者不被人理解的故事。

这段时间,夏川的日记除了记录一些所见美景的描述外,更多的由沙漠的荒凉衍生出的绝望情绪的倾诉。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到底是心由境生,还是境由心生呢?

他把每天的日记连起来看了一遍,发现具有不错的连贯性,顿生心念:继续写下去不就是小说么!细细琢磨一番,提笔写下小说的名字《落日》……

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夏大叔,睡了吗?”梅心在门外喊。

“还没呢,有事吗?门没锁,你进来说吧。”

梅心推门进来,穿一身秋装睡衣。她看起来很拘谨,有点手足无措的尴尬,“我……,没惊扰到你吧,一直想过来找你……可又不敢。”

“没事的,我睡觉还待会儿。我以为你早睡了呢,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哦,那边的沙发我擦的很干净,你坐下来说。”

梅心走到沙发前坐下来,“我……确实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她吞吞吐吐,小脸憋得通红,“我想……跟你睡一起。”

“啊?”夏川一副惊愕的表情。

“不不不,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们两个能不能睡在一间屋!”梅心慌忙解释,“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一个人待房间都害怕,别说睡觉了……”停了一下,她又接着说,“还有就是,我有做噩梦的毛病,如果没人及时叫醒,后来就像生一场大病一样!”

“这样啊,也真难为你了,好吧,是你搬过来呢还是我搬过去?”夏川明白了,“还是我搬到你屋去吧,你那屋子比较宽大。”

夏川穿好衣服起来,两个人一起收拾,把床拆分抬入梅心的房间。

再次躺下的时候,梅心又小心翼翼的交代,若半夜听到她呼喊,请及时开灯叫醒。

此刻已是凌晨一点。也许是因为一天太累,忘了戴耳机的夏川居然片刻就进入梦乡去了。

两个出生于不同时代、不同环境的人,却因为怀着相似的心情殊途同归,就如冬天到来的时候,两只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虫子,首尾相连着依偎取暖。他们从默默无语的拘谨到并肩而行的交谈,从严肃庄重的举止到不拘形迹的悠然。

期间有位油田工人,每晚下班后都会骑马来西北这片空旷的沙漠上看日落。俊郎健硕的马儿载着它的主人昂首挺胸的逡巡在沙丘的棱线上,在落日的余晖里,好不洒脱,直把梅心馋得不行。

梅心趁那人下马休息的空闲走上去主动搭讪,并请求上马一试。那人很爽快的把她扶上马,并牵着缰绳在沙漠里溜了几圈。梅心坐在马背上,异常的兴奋,时而尖叫时而高歌,她甚至仰起头,双手举起来,整个身体几乎站起来。这下可把牵马之人吓坏了,大声示意她注意安全。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每天晚饭后她都会拉着夏川去沙漠等骑马之人,而且每次都会遇见,并且蹭骑几圈。一来二往,跟那人也就熟络起来,梅心干脆就叫他师父,那人也当仁不让,不遗余力的教她骑马。

每每此时,夏川就坐在不远处的沙丘上,一支竹笛嘹亮了整个沙漠。一首千古的乐曲百转回肠,如泣如诉,跌宕起伏的大漠在悠扬的笛声中荡起千层涟漪,婉成海水的曲线。

有一天早上,夏川做好早饭见梅心还一动不动的睡着,便走过去拍了拍,“梅心同学,该起床啦,都十点了!”

“哎呀你就让我再睡一会嘛……”梅心伸了个懒腰,又不动了。

“饭好了,快点,你要再不动我可要掀被子了!”

“你掀嘛,我可是裸睡的……”梅心喃喃一句,还是不动。

“这大冷天的裸睡,你当我好哄是不……”夏川说着话,一手抓起被角这么一扯……

“咳!”他轻声惊呼一句,赶紧把被子重新盖上。因为他看到梅心一丝不挂的平躺着,那身段犹如晚霞中的沙漠曲线,婀娜多姿。

梅心还是一动未动,仿佛熟睡中。

夏川蹑手蹑脚的走出卧室的门,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回贼,幻想着她是睡着的,但愿她并没感知。

不大一会儿,梅心便走出来洗脸刷牙。夏川不敢看她的脸。如果她责问,自己该怎么解释才不会显得为老不尊,怎么道歉方能挽回大叔形象?

吃饭的时候,梅心就坐在对面,夏川埋头苦吃。

“大叔,往后早上你如果饿了就先吃,不用一直等我的,我这人特没规矩。”

“哦!”夏川没抬头。

“大叔你怎么了……,哦,我知道了,嘻嘻!”梅心嬉皮笑脸的坏笑着,夏川一时间感觉脸烫到脖子根处,“你知道个屁!”他慌乱的敷衍一句。

接着,梅心止住笑,一本正经地说:

“我说大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看就看了呗,你又不是故意的。你以前画画的时候,帮别的女人画人体,难不成会跟现在这个样子脸红的像红绿灯似的?”

“这不一样嘛!总之,对不起哈,我真的……”

“没啥不一样的,无非就是我身材不如她们呗”梅心抢过去说,“这事吧,你放不下就表示你在意,你在意无非就说明两个问题,第一是你思想不够纯粹,对我的身体有所幻想,第二就是你爱上我了!你觉得你是第一呢还是第二?”

“我觉得你有点二,来,吃个辣椒,专治油腔滑调。”夏川夹了一块大大的红辣椒隔着桌子投到梅心碗里。

“你好讨厌!你明明知道我不碰辣椒的!你说怎么办吧!”梅心嘟噜起小嘴撒娇。

“那就不吃了呗,反正你喜欢减肥,恰好锅里也没饭了。”

“你不是都看见了么,我肥吗!赶紧把你的饭碗给我,换着吃,这叫自食恶果知道吧。”

川拗不过,只好缴械投降。

时光漫漫岁月蹉跎,一切仿佛没变,又仿佛都在改变。

梅心的马骑得越来越好,终于可以把师父丢在一边,独自快马驰骋于大漠之中。马背上的她,有着别样的风姿,一眸一笑一举手间充满着自信、自由和洒脱,欢快悦耳的笑声不时的从马蹄飞扬的沙雾中传出,让整片冰冷的沙漠有了温暖的气息。

临近春节的时候,师父和他的马再也没有出现过,想必是回内地老家过年去了。

那几日,她显得有点失落,傍晚多是早早上床,也不愿再去沙漠看夕阳。

有一天天气特别好,温暖如春的感觉。下午梅心捧一本小说躺在沙窝里看了半天,六点多才回屋。刚回来,夏川就开饭了,很丰盛,除了一些本地特产外,有醋鱼,居然还有基围虾,都是按照杭州人的清淡口味做的。

梅心看得有点目瞪口呆,禁不住吸溜着口水,“哇塞,今天什么日子,你做这么多好吃的!”

“再别说了,几乎跑遍整个镇子只买到基围虾,看来这是此地唯一的海鲜了。当然,也是冰冻的,活的也不可能有了。”夏川不无惋惜的说。“至于今天什么日子,你好好想想,万一想不起,边吃边想。”

刚坐下来,梅心恍然大悟:“我的生日!是我的生日吗?!”

“是的!”夏川点了点头。

“可是,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呀。记得有一回,你喝大了,说那年生日在医院度过,他没来,第二天便是情人节,他还是没来!明天就是2月14情人节,所以今天就是你的生日!”

梅心热泪盈眶,一时间哽咽无声了!

“呸呸呸!你看我这张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对不起哈。”夏川递了一张纸巾过去,又说“喝啥酒,啤的白的红的都有!”

梅心擦了擦眼睛,抬脸看着夏川的眼睛说:“夏川大叔,我衷心的谢谢你!刚才失态不是因为你提及过去,是因为感激!在我人生最后的这段日子里,能够遇到你这么好的人,仿佛又让我看到了希望,感到世态也没那么炎凉!”略做停顿,又说“喝白的吧,不醉不休!”

“又来了是不,受不了你那客气,还是喜欢你耍贫嘴那股劲。我断然也算上什么好人,要不然也不会来这儿了……”

“哦?”梅心睁大眼,仿佛期待他讲下去。

可是夏川话锋已转,“既然是你的生日,我必须得送你一件礼物!”

“啊?还有礼物?”梅心兴奋的像个孩子,东张西望满屋子寻视,可她并没有发现什么。

夏川站起来,走到梅心身边,“可爱的梅心同学,请把你的手交给我!”

“啊?你不会送我戒指吧,这画风太过突然了哦……”梅心三分迟疑七分羞涩,她缓缓地把右手伸到夏川面前。

夏川“噗”地笑出声来,他拉起梅心的手不由分说地往门外走去。梅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云里雾里任由他去。

来到屋后,夏川让梅心抬头看。梅心一抬头,看见胡杨树下拴着一匹马,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

“这,便是我送你的25岁生日礼物,祝你生日快乐!”夏川郑重其事的宣布。梅心因为太过兴奋,谢谢也忘了说,直接挣脱夏川的手,朝着马儿飞奔过去。

这无疑是一匹良马,高大健硕的身躯,长长的颈项,枣红色柔顺的鬃毛和飘逸的马尾在阳光下异常的精神。随着梅心走近,它还是那么纹丝不动,安静如祥,没有丝毫的慌张和不安,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在告诉梅心它是训练有素的马儿。

“我已经学会了,明天我帮你把马鞍装上,你又可以像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了。”夏川走到梅心身后,笑着问,“怎么样,喜欢吗?”

“太太太喜欢了!”梅心转身一跃,抱住夏川的脖子,双脚离地,两腿环绕住夏川的腰,在他的脸颊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你这孩子,疯了不是,赶紧下来回去吃饭,等下菜都凉了!”

“就不!你把我抱回去吧”梅心赖着不下来。

“我哪抱得动,别把我这把老骨头整散架了。”

“那我就不下来,用你们北方人的话说就是爱咋咋地。”

“这样吧,你下来,我背着你走,这样兴许能成。”

“不许耍赖哦!”

“到底是谁在耍赖,你讲不讲理了。背你回家的这段,也算是给你生日礼物的一部分吧。小地方蛋糕做得太慢,又没提前订,所以生日蛋糕你是吃不到了,背你回去也算是补偿。”

两个人不知不觉就将喝光一瓶白酒。每次轮到夏川倒酒的时候,梅心的酒杯总是会浅一些。而到了梅心拿瓶时,又会给自己多出一些,找补回来。

“没看出嘛,酒量见长啊!我说梅心小姐姐,你之前几回是不是装醉呢?”夏川调侃道。

“你才知道咧,我那是想看看你对我是不是有非分之想,女人不醉男人没机会嘛,就给你个机会了!”

“咳!你那给的不是机会,是个圈套!唉,那如果我真的是个伪君子,要对你那个啥,结果会怎样?”

“结果嘛,呼哈——,你就去医院了。”梅心手拿着酒瓶,脚下猛的比划一个踢脚动作。不料这一脚踢在桌子腿上,疼得她哎呦哎呦的蹲在地上去了。

夏川拍着桌子笑,笑得前俯后仰,“呼哈——,自己就去医院了吧,哈哈哈……”

“你好讨厌,疼死我了你还笑!快点过来帮我看看是不是流血了。”

夏川走过去,看见她光脚蹲在地上,拖鞋扔在一边。屋里温度20多度,她原本光脚穿一双薄薄的布拖鞋,这下肯定踢得不轻。夏川俯身看了看,“还好,无大碍,稍微有点紫,疼一会儿也就没事了。”

“你帮我按摩一下,好了接着喝酒,我还没喝好咧”梅心又开始捣蛋了。

“摸完你的臭脚丫子还怎么喝酒!”夏川怼她。

“才不臭呢,要不你闻闻。”

夏川正蹲着,她一抬脚就伸到他鼻子跟前,他慌忙用手握住她的脚,还真低头闻了闻,“确实不臭。”

接着他把椅子挪过来,和梅心并排坐着,梅心就把受伤的脚放在他怀里,他一手吃菜喝酒,一手轻轻的为她拿捏着受伤的脚趾。

梅心的脚很美,白皙且小巧玲珑,脚趾长短适中,指甲红润自然。夏川很想夸几句,又怕她飘起来这脚又不老实了。

又干了几杯,梅心的脸泛起红晕。“夏川同学,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啥?”

“你为什么把我们最后的日子定在3月13,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啊……,这个说来话长。本来我们约定今生保守最后一个秘密的,看你酒喝的这么痛快,我就废止约定吧……”夏川突然停下来,因为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梅心的两只脚都跑到他怀里来了。“蹬鼻子上脸了是吧!”他故作生气的样子。

“可是这样我觉得很舒服,谁叫你那么暖的。再说了,又不影响你喝酒聊天……接着说约定的事,别打岔!”

于是,夏川就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我曾经有一位妻子,我们是十年前认识的。那时候的她比你现在还小两岁,她温柔漂亮,也很善良。认识她之前,我正处在失恋的泥潭里爬不出来,当时精神和肉体双重的痛苦,祸不单行,我的右腿得了一种怪病,总是无缘无故的抽着疼,就像是里面的筋不够长的感觉,一伸腿就剧烈疼痛,看了几个大医院,也吃了不少中药、西药,都不管用,连走路都有困难,啥工作都做不了,因此我的日子也过得很糟糕,很拮据。

妻子——哦,应该说是女朋友。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了解我的情况,可她还是毅然的选择了我,并且我们生活在了一起。

她靠着幼师那点微薄的收入,支撑着我们的家,养着我这个废人。每晚下班回家,都会坚持用热水给我泡脚,再为我做足底按摩一小时。就这样足足坚持了一年,也许是摸到了病根,也许是上天被她的诚意所打动,我的腿居然慢慢痊愈了!

腿好了以后,我又开始活跃了。由于我有十来年的摄影师经验,还是离职的美术老师,水墨丹青在我们当地也算小有名气。我就同一些影楼签订协议,做编外摄影师。同时也在线上线下卖我的一些画作。

就这样奋斗了两年,成立了自己的水墨艺术工作室。

男人一有点钱就烧的慌,说的可能就是我这种人!

后来认识一个女人,那是一个热情开朗的女人。她性感,奔放,而且很会迎合各种场合。而这一切,我的妻子是不具备的。我的妻子就是小家碧玉型的那种,就连夫妻夜晚的那点事儿,她都做的含而不露声色。

所以,那个女人让我看到另一种女性之美。最关键的是,她对我很好,看得出来有意思,感觉只要我一伸手,便能抓住。

这只手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伸了出去,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为了和她幽会,我会经常以各种理由外出,或者是晚归。

直到有一天,那天就是3月13。晚上工作室下班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雨,我提前一小时离开,为了赶去同情人幽会。

等我回到自己家中,却再也没能见到我的妻子,只见她做好饭菜扣在保温桶里等我回家吃……”

夏川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

梅心放下了双脚,不停地抽纸帮他擦去眼泪。她把头轻轻靠在夏川的怀里,一言不发,因为她深知此刻无论怎样的安慰之词都会显得绵薄无力。

稍稍平静了一下,夏川接着说:

“妻子做好饭等我一直没回家,外面又下着大雨,她就想着给我送把雨伞。

工作室离家隔着两条街,要过三个十字路口。就在第三个路口,也就是工作室的楼下,一辆存在制动故障的车撞上过马路的妻子,等120急救车送到医院人已经走了。她打着的雨伞被撞了个稀烂,怀里还死死的揣着另一把雨伞。

当然,这有些是目击者的描述。我当时回到家见她人不在,正要给她打电话,交警就打过来了。我是在医院太平间见到她最后一面的,她的面部没有伤痕,调皮的嘴角微微上挑,看起来有点笑意。

我不知道她最后一刻在想什么,但是她从来都是乐观的,把一切事物都想象的那么美好。可是,她心中那个美好的、至爱的丈夫却因为出轨晚归,导致她车祸丧生……

这一天,正是3月13!”

夏川端起酒杯,和着眼泪一饮而尽,又倒满一杯,一仰头又干了,接着嚎啕大哭起来。

梅心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前,脸上全是泪水,有夏川的,也有她自己的。她把右手绕过夏川的背后,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哭了几分钟,他停下了,问道:“你说,我是不是该死?!”

“……不,你确实有错,但是她的离去也确实是个意外呀!”梅心说的原本是个实话,但是如果想借此安慰夏川,连自己都觉得无力。

“再一个月,整整两年。这两年当中,我就是一个行尸走肉。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无时无刻不在自责。如果她生前知晓我那些事,或许我还能好受一点,可她临走还笑的那样天真,那样纯!等我过去见到她,我一定把所有事情主动说出来,请求她的原谅。”

“呜呜……”依在夏川怀里的梅心哭出声来。一来是因为夏川的故事太过凄惨,二来也勾起她对自己不幸遭遇的伤感,还因为,她觉得只有自己哭的比他更伤心更大声,让他来哄自己,这样他也就顾不上流泪,也就可以暂时从悲痛的回忆里缓过来。

果然,夏川听到梅心的哭声,立即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关切地说“好了,不哭了,你看你。都是我不好,惹你伤心。”温柔的话语充满着心疼。

“嗯!”梅心使劲点了点头,随即重新坐正身子,“还喝吗?方才喝下去的酒大概已经随着眼泪流出来了吧,这会儿我又能喝了!”梅心问夏川。

“喝!我不信喝不过一个小丫头!”夏川一副不示弱的样子,“今晚我要让你真醉!”

“好吧。你让我真醉,我就真给你机会!”梅心的话听起来又像是真的又像是调侃。

“别别别!你一抬脚,呼哈——,我就去医院了……”夏川学着梅心那会儿样子,做了一个踢脚的动作,然后捂着脚蹲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

梅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娇嗔地说“你好讨厌”。

来来回回又喝了大半瓶白酒,梅心的脸变得红通通的,一边喊屋里太热,一边抱着酒瓶不撒手,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夏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端起酒杯,嘴里喃喃说“干、干”,却自顾自地一饮而尽。空酒杯放回桌子的时候,一哆嗦酒杯倒在桌面上,转身踉踉跄跄地往卫生间走。

梅心见他重心不稳,慌忙跑过来搀扶。“别、别碰我,我……我没醉!”夏川晃荡着拨开梅心的手。

从洗手间回到桌前,夏川一屁股坐空到地上。梅心急忙过来把他扶起来坐在椅子上,“大叔,你真醉了,我们不喝了好吗,我扶你去床上躺着会舒服点。”

梅心搂着夏川的腰,把他送进卧室,帮他躺下展开被子盖好,然后自己出去了。

接着,便传来洗涮碗筷的声音。

残局收拾干净之后再回到卧室,夏川已酣然入睡。她站在床前褪去身上的衣服,拿着睡衣去了洗澡间。

洗完澡回来,她趴在夏川的耳边轻轻呼叫“大叔,大叔……”

夏川丝毫没有反应。

“你终究还是喝不过一个小丫头,还说把我灌醉,结果把自己灌醉了吧,”梅心隔着被子把头枕在他胸前,喃喃自语,“等你酒醒了,我一定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啊,我挺喜欢你的,虽然你比我大很多,虽然之前你讲的那件伤心的事确实是挺浑的,但是我觉得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是个好人,善良的人。

我还是希望我们都能好好活着,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在这里安家,生一群孩子……

可是,大叔你知道吗,我已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我不会生孩子。输卵管肌瘤,两个都坏了,都切除了。当时在医院刚一确诊,我那个前任男友就跑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们在一起整整三年的时候呵!他把我一个人丢在医院。我是个孤儿,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后来他们都走了。所以啊,手术连个签字的人都没有,医生就拿给我自己签的。

大叔,你说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梅心轻声啜泣着。她趴在夏川身上渐渐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夏川听到梅心均匀细小的鼾声。他慢慢地从被子里爬出来,见她只着睡衣蜷缩在自己身边,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头,把自己的枕头垫进去。由于被子有一部分被她压在身体下面,他只好把剩余的部分折返过来,给她盖上。

夏川原想就此换床睡觉,她占了我的床,大不了我去她的床上睡!后转念一想,这样似乎也不大妥帖,是不是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全身带针的刺猬呢?或许她就是因为内心孤独,灵魂缺少安全感而已,如果拒她千里之外,只会让她更加伤心难过。

如此一想,夏川就把梅心的被子拿过来单独盖着,在她身边睡下。

这是他们来沙漠少有的一次早睡。

喝过酒真是好睡觉,一夜没醒过。

七八点钟的时候,天还没亮,夏川醒来。感觉浑身动弹不得,脖子被人搂着!他伸手打开电灯,一转脸,嘴巴差点蹭到梅心嘴唇!

梅心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条腿还斜跨在他身上。好在他是和衣而睡的,而梅心也是穿着睡衣的,只是她的睡衣松松垮垮凌乱不堪,分明能看到睡衣内里是空着的。

“你这丫头,咋睡觉的呢!”夏川嘀咕着,试图挣脱到一边去。可是梅心十指紧扣,动弹不了。

这时梅心忽闪忽闪地睁开眼睛,她不单没有松手,反而搂得更紧了,并把小脸凑过来,鼻梁抵着夏川的下巴,一副十分惬意的表情,低声温柔的说,“其实我早就睡醒了,就等你醒来说说话……”

“可是,我都快被你勒死了……”,夏川清晰的闻梅心身上散发出来的幽兰吐蕊的清香,他担心自己会失控,毕竟自己也是个男人!倘若他的身体某个部位稍有异常,她那条压在她身上的腿一定能够感知。“把你的腿拿下去好吗,我有点累了……”

梅心挪了腿,说:“你抱着我行吗?”

“好,你把我脖子松开来,我抱着你。”

夏川伸出手,梅心枕着他的胳膊,睡在他的臂弯里。“若是我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该多好啊,我情愿她永远都躺在我的臂弯里!”

“……原来你是把我当做你的女儿!可是我想告诉你……”

“我希望是这样”夏川抢过来说,因为他知道她后面的话,不想让她说下去。“你这么年轻,而且聪明漂亮,其实你不该来这里。,知道吗,当初其实也希望你不来,现在想想,后悔约你!”

“就这么讨厌我么”梅心幽怨地说。

“当然不是!你故意的,其实你明白我的意思。”接着说:“你是个好女孩,聪明伶俐,善解人意,识大体,沉稳的时候像一位历经风霜的长者,活泼的时候又像一个伶牙俐齿的孩子。你应该幸福的活着!”

“大叔,你有被抛弃过吗?”

“有啊!二十多年前我的第一任女友,当时两个人谈的轰轰烈烈,海誓山盟。当她走出去见了世面,融入到花花世界里,就回不来了,就开始嫌我穷。

当时的我确实也失落了好一阵子,后来想开了:其实,凡事自己尽力,做到问心无愧不欠别人就好,别人的背叛那是他欠你的!而你放不下,那不应该是爱,应该是恨吧,一个始乱终弃的人,你总不会还想着去爱他吧。你或许听说过欠债的人被逼死,可你有听说过债主被逼死的吗!”

“你说的太好了!有些事情真的需要重新省视了!”梅心若有所思的感叹。

夏川又说,“我现在的情况就不同了,是我欠她的,而且这个债欠的太大,让我背负不起!

比如现在,当我对你滋生幻想的时候,一种罪恶感立即跳出来挡在前面,嘲讽着我的过去,因为不忠造成的罪孽。”

“我们都忘掉过去好吗,忘掉3月13这个日子!如果你同意,我建议把我们两个把屋里所有能显示日期的东西全部扔掉,这样就可以把那个不愉快的日子抛弃了,到时候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夏川沉默了。梅心接着又说,“我觉得我快要从心里面那片沙漠走出来了,如果你再拉我一把的话……”

夏川还能说什么呢?他希望梅心能够好好活着,难得她对未来有了小小的憧憬,不管自己将来怎样,都应该鼓励她走出去,走出心里的沙漠,也走出眼前的沙漠!

“你能这么想我很开心,以后你就做我的女儿吧。这里很多油田,我可以去工作,业余时间拍拍照片,也可以画画,风景多美啊,如果你闷了,我们就开个店铺服务游客也好。“

听夏川这么说,梅心显然很开心,”做你女儿可以,但是我有个条件!“

“啥?”

“你要每晚抱着我睡。”

“那不是胡闹么……”

“是谁说的‘若是我有个女儿我情愿她永远都躺在我的臂弯里’来的?再说了,不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情人么!

“那说的是前世……”

从那天以后,梅心变得开朗了许多。跟着夏川学会了烧土灶,后来经常能吃上梅心烧好的饭菜,殊不知她一手杭州菜烧的那么好。只是,她总想学做西安的口味,夏川不愿意教,还说自己就爱吃杭州菜。

梅心对那匹枣红马格外照顾。骑出去之前总会拿自己梳头的梳子把鬃毛和马尾梳理的油光闪亮,还让夏川把喂马棚建在她了的卧室窗外,她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她给枣红马取了一个名字叫“有心”。

有一天他们到家很晚,天已经全黑了。夏川把有心牵到屋后马棚,梅心前面去开门。马刚拴好,夏川听到屋里传来梅心的一声尖叫,他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回来。刚一进门,从门后窜出两个彪形大汉死死的抓住了他的双手,把他按倒在地上。

“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我女儿呢?”夏川大叫。

“不要吵,她不会有事的,只要你们听话,都不会有事的!”生硬的普通话一听就知道是维族人,两人都戴着黑色的头罩,只露着眼睛两个洞,连嘴巴都是装在里面的。

他们把夏川按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用绳子反捆住他的手,又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窗户的铁护栏上。

这时候梅心从卧室出来,身旁跟着一个同样戴着头罩的蒙面人,他手里拿着一把一尺来长的西瓜刀,明晃晃的。刀不停的在梅心脖子前比划着,示意她往前走。梅心惊恐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浑身不停的发抖。

“梅心,别害怕,没事的,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夏川说,“弟兄们想干什么,总得让我明白吧,我们都是才从外地来的,跟你们无冤无仇的!”

“钱,我们只要钱,只要你们乖乖地把钱交给我们,你们两个就没事了!”

“可是我们没有钱啊,穷人出来打工的!”

“哼!”梅心身边那人冷哼了一声,把梅心的头发狠狠的楸住往后面拽,刀横在脖子前,“不要拿我们当傻瓜,那匹马至少也得两三万吧,能买得起这种马的人跟我说没钱?”

"兄弟别激动,有话慢慢商量,你先把手松开!“夏川冲着拿刀的人喊,”你身后房间的桌子抽屉里有个盒子,里面有一万多块钱现金,你现在去拿。你把她放开,她一个瘦弱的女孩跑不了,我又被你们绑着“

那人当真松开了梅心,自己进了夏川那间卧室。

另外两个中的其中一个,不停的盯着梅心看,看着看着就走过去,伸手去摸梅心的脸,梅心慌忙闪开,他又追赶……

“梅心!到我这儿来!”夏川大声喊道。

梅心急忙跑到夏川身边。夏川一跃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迅速取下了窗户上一根活动的铁棍。铁棍是一根不锈钢护栏,比大拇指还粗,足足一米多长!

欲冲上来的两个持刀蒙面人一看傻了眼,停在两米外不敢靠近。

夏川凶神恶煞般的挥舞着铁棍,狠狠地砸在椅子上,那椅子顿时坍塌在地上。他把梅心挡在身后,慢慢后退,直到把她推向门外。

“弟兄们拿到那一万块钱赶紧离开,我就当什么没发生过,也不会报警,如果还想要更多,那或许大家都不会顺心!”

卧室那人走出来,手里端着盒子,看到局势的变化也一时间有些无措。他们把盒子放在桌子上打开,里面确实有1万多块钱现金,一起还有一页书写整齐的信纸。拿盒子的人先拿起信纸看,完又递给另一个看,然后三个人用维族话叽里呱啦争论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把刀都收起来插进裤腿里面。离开桌子的时候,先前追赶梅心的那人把盒子里的钱抓起来要往兜里塞,被另一个狠狠的夺了下来,又放进盒子里。

三个人再没说过一句汉语,径直出门,走过夏川身边的时候,其中一个竖了竖大拇指。

梅心一直在门外看着屋里,她有机会跑得远远的,但是她万万做不到。

夏川把刚那张纸收起来,梅心走了进来。她一股脑扑进夏川的怀里,“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会死……,以前看过不少报道里说维族人很凶!”

“没事了,没事了,别害怕,这不是有我在这儿么!”夏川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还是很低的,只能说我们运气不好,不,应该说运气很好,有惊无险嘛。”

“对了,你是怎么挣脱绳子的?”好奇的跑过去看。

“这只是巧合,我经常站在那个窗户前刮胡子,就顺手把刀片塞进椅子后面的墙缝里。坐在椅子上反剪着手刚好能拿到刀片,就用它把绳子割断了。“

“你真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大叔,我当刮目相看!”赞誉之情溢于言表。梅心又说,“演戏一样,他们为什么不拿钱?你那张纸写什么呢?”

”纸就是写着玩的,最近我一直在写小说,说是小说,其实就是乱涂鸦。至于他们为啥不拿钱,我也不明白,应该是害怕了吧,说那些维族话我也听不懂啊!“

为了压惊,也为平安脱险的庆祝,他们开了瓶红酒,喝完才睡。从梅心生日那晚起,她再也没一个人睡过,都是枕着夏川的胳膊。而夏川半个多月睡觉都没脱过衣服,这真是一种甜蜜的折磨!

尾声

“喂马劈柴”的日子在无声无息中流淌着。“3月13”谁也没再提过,似乎在他们心里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段时间夏川很忙,大多数时间都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字。《落日》完结的那天晚上,他看起来兴致很高,主动提出喝酒庆贺,梅心就认真的烧了几道拿手的菜。饭桌上夏川不停地劝梅心喝酒,所以她喝醉了,是夏川把她抱上床的,她依旧是枕着他的臂弯。

梅心能够感受到夏川把她紧紧的搂在怀里,温润的唇还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几下。所以梅心很安心,也很满足,便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早上醒来,夏川不在身边。“大叔,你起这么早吗?”

没有回应。

“大叔——,夏川——”

还是没回应。

梅心跳下床走出卧室。厨房收拾的很干净,但是没有夏川的踪影,卫生间的门开着,也没人。推开夏川从前的卧室,还是没人,但是桌子上有一张写满字的书信。梅心拿起字条,看了几秒钟,手开始不停地颤抖,眼泪夺眶而出。

“梅心,我最亲爱的朋友,我走了。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已经走出来,但是始终未能如愿,人犯下的错总是应该承担责任的。你没错,所以你应该好好活着!

你生日那晚,其实我并没有喝醉,我是装的,请你原谅。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你的前任,是他负了你,来此地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你。至于你的身体,不必气馁,等你以后找个如意郎君便可以做试管婴儿的。

谢谢你陪伴我最后的日子,谢谢你带给我所有的快乐。

写着《落日》的日记本里有一张银行卡附带授权信,算是我留给你最后的礼物,密码是000313

我亲爱的朋友,你的心意我全部都了解,但是我不能。在这个游戏婚姻的时代,我想做个有始有终的人,你说我算吗?

最后拜托一件事,我想永远睡在胡杨树下。夏川绝笔“

梅心发疯一般的冲到屋后,看到夏川就坐在那棵高大的胡杨树下,他背靠树干,面带微笑,像似熟睡中。在他的旁边沙地上丢着梅心带来的安眠药瓶,300粒药片,一粒未剩!

梅心没有哭泣!

她在胡杨树下挖了一个大大的沙坑,把夏川平放在坑里,然后拉开他的右臂,枕着他的臂弯静静地躺了三个小时。

沙坑填平后,她回屋收拾夏川的遗物,在那个盒子里找到了歹徒看过的书信,原来就是一封遗书,用来证明他的死与其他人无关。

梅心把夏川爱穿的衣服,还有那本《落日》一起放在胡杨树下焚烧。时近黄昏,血红的残阳照着空寂的沙漠。突如其来的风吹散了燃烧的灰烬,卷起沙尘,淹没了刚刚清晰的地平线,让无边的大漠瞬间没了方向。

三日之后,塔中镇红十字医院收到一笔50万元的捐款,附遗嘱一封。工作人员赶到小镇西北边缘,在胡杨树下发现割腕的自杀的梅心。尊重遗嘱要求,把她就地安葬在那棵胡杨树底下。

人们离开的时候,看到一匹枣红色的马儿,向着西边落日的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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