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史铁生的文字相遇是在十三、四岁的年纪,那时刚从童年跨入青春期,仿佛对一切都若有所思。读到史铁生的第一本书就是《命若琴弦》,而书中的故事竟在此后的十余年成了我对生命意义的表述。不知道是这本书塑造了我的人生观,还是与生俱来的秉性让我对这本书一见如故。
这个故事讲述的是一对师徒,一老一少,都是瞎子,以拉琴说书为生。对于老瞎子来说,拉琴不仅是一份生计,更是他一生的寄托。当老瞎子还是小瞎子的时候,他的师父告诉他,有一副药方可以让他重见光明。但是这药方需要一个特殊的药引子,这个药引子就是他需要拉断一千根琴弦。为了能够看一眼这个世界,也为了能够获得正常人能够享有的幸福,老瞎子一生走南闯北,不知疲惫的为一个个山寨和村落拉琴说书。风雨兼程五十载,老瞎子终于拉断了一千根琴弦,却发现那个他保存了一生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老瞎子顿时精神崩溃,多年来吸引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间消失了。生活从此变得黯淡而没有生气,像风中渐渐熄灭的蜡烛。于是他开始怀念过去目标坚定的日子,尽管也会有忙碌和紧张,却是内心充实而欢乐的。原来目的本来没有,却因为有了一个虚设的目的,才使他充满希望的将坎坷多艰的一生走了下来,并且去过了那么多的地方,收获了台下那么多的掌声。老瞎子终于悟到了当年师父告诉自己那个关于药方的谎言的良苦用心。于是他也把同样的谎言告诉了自己年青的徒弟,却将拉断一千根琴弦改为了一千二百根,一个几乎永远不能达到的数字。他希望徒弟一辈子都活在希望中。
十三、四岁的我,还不曾听说过“存在主义”,却也恍惚明白了人生本来没有意义可言的。仅仅是因为种种偶然,我们来到了这个世界,没有事先问过我们是否情愿,也没有告诉我们任何理由。同我们的躯体一起来到这个尘世上的,是种种的欲望。我们为此哭,为此笑,也为此劳累,为此心碎。几十年后,一切又重归尘土,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然而我也所幸没有走入“虚无主义”,因为人生的琴弦只有绷紧了,才能弹出些声响,生活才能有生气。人大概是唯一会追问活着的意义的生命。所以这意义本身也是人想出来的,这虚设的意义却能让生活变得充实和快乐。
后来读到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才明白他是借失去了双眼的说书人的故事,在讲他自己这个失去了双腿的写书人的内心的世界。他好好的活到了二十岁,正青春,却忽然失去了残了双腿。他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出路,忽然间什么都找不到。还好上帝还为了留了一扇门,那就是幽静而荒芜的地坛。他总是去地坛,那里是他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漫长的白昼,冬去春来,他在那里专心致志的想生和死的问题。他在想自己到底要不要去死,在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出生。他想明白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 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接下来的问题是怎样活的问题。他悟到了人生意义的虚无,所以他能拥有内心的风轻云淡。但他也明白需要一件事让他内心充实的去体验人生。对于史铁生,这件事就是写作。就好像失去双目的人往往拥有更敏锐的听力。无法在现实世界行走的史铁生,却能比常人在精神世界走的更远更深。上帝以另外一种形式给了他自由,在精神世界里,他恣意驰骋。他为了写作而活了下来,或者说他活着就是为了写作。他说自己就像是中了魔,整天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写,那一个人可以写成小说,走到哪儿想到哪儿,在人山人海里只需找小说。就像《霸王别姬》里为戏而生,为戏而活的程蝶衣,不疯魔不成活。
在与史铁生的文字偶遇后的十年,我在异国他乡又和写作结缘。写作对于我,便像是对精神世界的一种寄托。在一天细碎繁琐的工作之后,一壶淡茶,一盏红酒,随着手指在键盘上跳跃,我的心也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忘却了烦恼和焦虑,只留下内心的安宁和美好。即使是在日常工作的白天,也会因为心里还藏着一两个值得书写的故事,繁琐的工作也变得可爱。有哲人说,写作是孤独酿出的蜜。曾经有朋友对我说:“你写的东西内心很细腻,你一定要找到一个懂你的人”,我笑着说,“如果真有这么个人在身边,我就不会再写东西了。”如果有恋人的耳鬓厮磨,内心的点滴感想,还来不及发酵年酿成文字,就已经迫不及待得从口中跑了出去。人在幸福甜蜜之中是很少会去反窥自己的灵魂的。每当爱情来临,总是会轻而易举的被小女人的幸福和甜蜜所降服,写作的兴致统统转化为了做饭的兴致。
在这样的夜里,仍然很感恩,可以有这样的去读史铁生的文字,还可以恣意的在内心的世界里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