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


我以为是我手段高明,没想到是你真的爱我……

我刚刚提出王鸿灿想拜见老爹的时候,老爹居然不信,以为我又发魔怔了,终于在我再三自证下,才勉强相信。

见面之前,父亲心里打着鼓,一边担心我搞乌龙,此王鸿灿非彼王鸿灿,一边又担心如果当真是传闻中的那位王鸿灿,该怎么应酬才好,于是他打算拉上大伯父。

我家世代经商茶叶,二百多号人的族里,就出了大伯父这么一位秀才,他是我家最有学问的人,风头最甚时,还和县太爷同场吃过酒席。

在士、农、工、商的世风下,族人都尊敬他为见过世面的人物。

大伯父也这么认为,成日满口都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道至虚至静,唯有凡心清虚宁静,才以合大道。」以及等等,等等听着就不明觉厉的话。

大伯父压根不信朝廷的新贵,秘书省著作郎、三司户部判官兼太子舍人,发解试,省试,殿试一一夺魁,史称「连中三元」的王鸿灿会为了我,而拜见我那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的爹。

我爹本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好话说了两箩筐,好不容易请大伯父移驾。因为我没娘,他又好说歹说,请大伯母一同作陪——大家都怕白闹一场尴尬,但又都对我这个时不时会发疯怔,二十岁了还待字闺中无人问津的姑娘操碎了心。

我知道老爹不信任我,具体体现在见到王鸿灿本尊的时候。他和大伯父都石化了,张大了嘴,喉咙里好像塞了东西,眼巴巴地望着王鸿灿,跟哑巴似地嗷,嗷低叫。

这样的人杰,金榜题名跨马游街的时候大家都见过,毋庸置疑。

说起来,两个大老爷们反而没有我大伯母一个妇道人家反应快,她最先回过神来,一通彩虹屁把王鸿灿吹得是天上有地下无,长辈独有的爱意潮水一样往外涌。大伯父想是心惊肉跳,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全然不是往日的水准,我爹嘿嘿哈哈地在旁边附和,满脸地不自信。

他们心里疑惑,肯定没我自在,毕竟我躲在偏房里,两只手肘支在窗棂上,瞧着汴河河面上漕船,客船来来往往,感受夏风带着汴河的水气迎面吹拂。

身心舒畅。

王鸿灿带了媒婆来的,他说过一切事情交给他来操办,我不必费一点心思,他行事有自己的章程,讲究一气呵成,不喜欢别人插手。

那就随便他呵。

我乐地清闲,反正我家不可能反对这门亲事,走个过场而已。

很好,很好。

化繁从简。

差不多就好。

冷不防,杏儿进来将我往外拉。

原来到了插钗订礼的环节,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充满仪式感的举动,对最烦繁文缛节的我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王鸿灿簪了半日簪地斜斜歪歪,我索性扶着他的手,将钗送进髻中,大伯母冲我挤眉弄眼,觉得不合礼束。

我只想快点散场回去躺着,肯定当作没看见,正悄悄松了口气的时候,却听王鸿灿轻声对我说「你这就耐不住了?」

我听了觉得奇怪,只听他继续说道「逢年过节宫中佳宴,官场应酬不论,单是我参与的社团,科举时的‘同文社’,后来的‘射弓踏弩社’,‘斗宝社’,‘茶社’等等,社员们都要轮番做东道主,摆席组局的。

你成了我的妻子,少不了要一一操心忙碌。」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忽然生出拔下玉钗还给他的冲动。

他好像读懂了我的表情,说道「已经晚了,没得后悔。」他朝欢天喜地的伯父伯母还有老爹示意了又示意。

我盯着那张俊脸,决定忍一时风平浪静。

「对了,你会点茶吗?」

果断说不会。

「那可不成,采茶,做茶,点茶,茶百戏,我不敢自诩技艺精湛,在各大茶坊的斗茶榜,斗艺榜上也是有名次的人物。」

我不耐烦地朝他眯眼「咱们不是说好了,我替你解决你的麻烦,你替我解决我的麻烦,和谐社会,和谐交易,至于事情解决,日子好过便过,不好过便合离,那都是有契约的。」

王鸿灿问我契约在哪里。

我嘿嘿笑道「在家里,昨日提笔写了俩字,杏儿就喊我去院里捶丸,捶了半日就给忘了,没写完,还在案上搁着呢。」

王鸿灿道「就算你写完了,我不签字画押,也没法作数。」

他靠的近,气息都交错在一起,我见他耍赖,岂能示弱「就算咱们插钗订婚,我要是反悔,也能解约。」

又在恰到好处的时机下,父亲掏出了我的定帖,这就要做婚前财产公证了?什么时候准备的?

而媒人掏出了聘礼单——这又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众人洽谈和睦,喜气满堂。

这节奏有点快,快得猝不及防,快得刹不住车。

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

王鸿灿又看出我的疑惑,说道「相比松懈的你,我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

我忍不住溜了他一眼,不成,婚还没结,先被来了个下马威。

一个小子飞跑了进来,送来了成婚的良辰吉日。

这不就板上钉钉了?

该及时止损,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呢?

我看着欢快的长辈们,只觉得老爹这辈子没有笑这么灿烂过,倘若这时候说不嫁,他会不会当场心肌梗塞而去。

我盯着王鸿灿那张俊脸,决定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

老子曰 无为方能无不为。

当初他说他也喜欢差不多就好,可同样是差不多就好,他的差不多是以退为进,表面淡漠留有余地,背地里做足了功夫,觑着漏洞一击即中,叫人防不胜防。

而我的差不多是真的差不多,又用自己的道理去诠释掩盖懒散的本质。

老子还曰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自有欲以观其徼。

多跟他接触,或许还能得到意外收获。

我竟然有了上进心。

人生当真奇妙。


当然,我这上进心没能保持多久,回家往榻上一躺,霎时就烟消云散,散地干干净净,雁过无痕,好像从未有过似的。

睡个一觉,再醒过来,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人生这么美好,看看花,逗逗鸟,其乐无穷无尽,每天想那么多干什么。

我忽然兴起,在鹅卵石涌成的小径上来来回回的走,朝前走了三步,又朝后走了四步,来到花荫下,一个转身,将旋裙飞荡,转出一朵裙花儿,斑驳的花荫落在旋转的裙花上,晶晶亮亮的。

我转了半日,将身子一正,飞旋的发丝与裙摆缓缓落下,伸手一扬,饱含感情地唱道「秀香住桃花径……」

「姑娘!」杏儿一声断喝,唬地我浑身一个哆嗦,我按下狂跳的心,没好气道「干什么啊,打断我情绪了!」

杏儿虎着脸道「姑娘前几日,一回来就吵吵嚷嚷,非要我把靶子弓箭立即准备好,等我着急忙活地准备好,你射了两箭就丢在那当摆设了。

我也不敢僭越,就白问一句,您还射不射了,不射我就收起来,省得碍手碍脚,连累我被嬷嬷说嘴。」

我见她圆瞪着两只眼睛,虎里虎气十分可爱,不禁生出了怜香惜玉的心,只得挥手道「不收,不收,嬷嬷说起来,只管说是我的主意,不叫收的!」

我见杏儿没好气地瞅着我,便朝她飞了个媚眼,俯就道「乖,我一会叫厨房做乳酪给你吃。」

说着,再次起范,将那没唱完的艳词唱完,酝酿沉淀的情绪爆发散尽,我只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禁向后跌脚,万千情愫在胸口,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不禁感喟「好词啊,好词。」

我看着条案上堆叠的淫书《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洞玄子》、《素女经》、《房内考》……不禁咏唱道「孔圣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母胎单身了二十年,全靠幻想续命。

我行我素惯了,世人都说我娘舍不得我,将我的魂魄抽了一半带去阴曹地府,所以才会偶尔疯疯癫癫,痴痴狂狂。

嫁不出去,是我需要王鸿灿帮我解决的麻烦。

虽然我觉得成不成婚的无所谓,反正我有颜又有钱。但我爹不这么认为,他害怕我老无所依,死了连个摔灵的人都没有,更可能直接在病榻上就被不肖子侄瓜骗光财产,活活气死后,草草埋入乱葬岗。

堂哥苏遂一袭嫩青澜衫沿着抄手游廊往里走,他朝我喊道「孔圣人还云,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你怎么就知道念前半句,不知道念后半句?」

他将一摞账簿堆在案上,叉起腰对我喊「说了多少回就是不听,你爹让你盘账,日后好掌管生意,你又把账簿往我那送,你可知道先生给我留了多少功课!」

我连忙朝他撒娇道「好哥哥,你这么快就核对完啦?」

苏遂为自己斟了盏水饮,说道「一个字没看。」

这怎么能行,我连忙提起裙裾往檐廊下跑「你干嘛不看啊。」

苏遂看来是渴坏了,一口将水饮喝了个干净,问我「传言都是真的?你和那三元郎要成亲?」

我款款落座,为自己斟了盏水饮「是啊。」又轻叹了一声「是不是觉得太仓促了?」

我故作惆怅,你看妹妹就要嫁人了,是不是该表示一下,比如买套头面首饰送我,或者,带我大吃大喝大玩一顿。

我还在盘算怎么讨赏,苏遂说道「仓促什么,也是那王鸿灿长情,惦记了你这么些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他执起《房内考》,在我面前抖了抖「一个姑娘家,成日看得都是什么书。」说着将书卷起来往袖子里藏。

我奇怪地问他王鸿灿怎么就长情了。

苏遂没好气地瞅着我笑,说道「外头说书棚,茶坊,酒栈都传遍了,还有词人为你俩专门编曲填词。」

我更奇怪地啊了一声。

苏遂道「王鸿灿说他当时只是一个贫瘠的举子,搭漕船来汴京参加春闱,不小心遭了水贼,双拳难敌四手,被掀下了船,幸好你的船经过,救了他,他心生倾慕,又自惭形骸,不敢贸然与你接触,只敢等到及第登科……没成想,天又不遂人愿,他金榜题名,才知道你尚在母亲丧里,还有三年要守,只得再次将心思按下不表。」

我一面听苏遂侃侃而谈,一面回忆,记得唯一一次出海是给母亲送丧,却不记得当时有搭救过什么人,不禁感喟,这家伙还真是个人物,编起故事来,煽情地连我都要信以为真。

苏遂执起《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来翻,读过几句,一时圆瞠起眼睛,偷偷瞥了我一眼,又清了清嗓子,故作欣慰说「这也算你的造化呀。」

我的嘴角抽了抽,希望如此吧。

婚还没结呢,这情深义重的人设已经立好了,难道就不怕他被设局仙人跳,如今后院赖着位珠胎暗结的歌妓一事走漏风声,东窗事发?

虽然他说自己醉地不省人事,根本不记得有碰过那女子,也等于埋了颗定时炸弹啊,人设这东西,一旦崩起来,天崩地裂,万劫不复。

我突然觉得屁股火辣,半刻钟也坐不住,提起裙裾道「不成,我得找他去。」

苏遂促狭地瞅着我笑。

我坐在车舆里,马车已经走了半路之远,心里却还在介意苏遂的笑容。

笑什么笑!

我被请进王鸿灿的公差班房时,屋里正坐着两位他的同僚,他连忙起身迎我,那一张俊脸扬着细如烟雨,润如酥油的温和笑容,春意从四面八方裹了过来,悸动地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两位同僚识趣,笑着作揖告退。

等他俩一走,我那敷衍的甜笑马上垮下来「你这是干什么,闹地满城风雨,你藏着的那位歌妓说自己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就算咱们马上成亲,再假充是我的孩子,也瞒不过去啊。」

王鸿灿倒是不以为然,说道「没事,也不必假充什么,万一事发,就往外传,我酒后思念至极,将她错认成了你。只要你不出问题,咱们又将她安置在府里,一夜风流的韵事也没人会较真。」

呵,放浪的人文。

他又补充道「至于是谁陷害我,只需要暗中调查就是了。」

我没好气道「你说的容易,那也得我和她长的像才成吧。」

他更不以为然了「还真有几分相似。」

不是吧……明明当初是我毛遂自荐,怎么现在感觉不太对劲。

王鸿灿见我不说话,柔声问我怎么了?

我心内敲着鼓,咚咚咚的只响「我怎么有种上套了的感觉?」

他笑着说「你难道忘了,先时我还犹豫,是你言辞凿凿,说道你为我解决麻烦,我助你解决麻烦,和谐社会,和谐交易。」

「可这也太巧了吧?巧的不像话呀!」

「也是你说的,碰上了的事,就是上天的意思,这缘分,缘分,不就是这么奇妙?」

奇妙你大爷。

合着全是我的锅?我不禁闷住了。

王鸿灿笑道「你既然来了,就别走,一会散了班有场饭局,是从前科举时‘同文社’里的社友,如今也是同僚。他们正好也都想见见传闻中的苏大姑娘。」

我当然不肯去「我不去,最不会应酬了。」

他斩钉截铁道「往后还多着呢,你必须适应。」

我坚持着不肯松口,这个时辰,本该在檐廊下,藤椅上,吹着穿堂风,吃着蜜饯果子,想燕射燕射,想捶丸捶丸,想读书读书,总之想干嘛干嘛……

出卖完躯体,还得出卖灵魂。

造了什么孽。

他只得跟我讨价还价「既然你如此坚持,我也不为难你,你再等一会,等到散班的时辰,我送你回去。」

「那没有问题。」

我往他案前坐,执起一本簿子来翻。密密麻麻的字看得我眼仁疼,往旁边一放,四下打量他的公事班房。

我的视线跳跃在满屋排列有序的案牍上,又跳到占据了半壁的汴京舆图,然后不自觉地落在王鸿灿的身上。

他正在案边整理书簿,头上戴幞头,一袭绿色公服,曲领大袖,腰间束革带,下裾加横襕,脚蹬长靴,那叫一个面如冠玉,气度非凡。

说实话,我愿意帮他,就是应那句‘眼为情种,心为欲苗’,全凭色相——当初他跨马游街那会我就惦记上他了,只不过等着抓他当女婿的官宦富贵人家太多,我家才算老几。

感觉不对劲,赶紧打住,人家可是有娃的人……不过……那娃未必就是他的……不行不行,打住!

我以为与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捱到散班已经是极大的考验,直到坐进马车那逼仄的车厢,满满都是他的体味时,我才知道我大意了。

一路上,我的脸热地发烫,睫毛忽闪忽闪,跟花丛里蹁跹的蝴蝶儿似的狂翕乱扇,我用团扇掩着面,不断吐纳,试图平息胸口那团火星乱蹿的种子。

王鸿灿将团扇拨开,用手背碰了碰我的脸「怎么这么烫,你不会是病了吧?」

我只能打扇笑道「没有,热的。」

「眼看就要入秋,怎么还能热地满脸通红?」

我烦他刨根问底,讪笑着不搭腔。

他忽然正经起来「你是在……因为我而紧张吗?」

我只管往别处看,把扇子打地哗哗只响,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忽然车子颠了一颠,我没坐稳,直往王鸿灿怀里扑了进去,我下意识地抬脸,鼻尖擦上了他的鼻尖。

就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时间好像暂停了片刻,就差那么一点点距离,他松开手。

我只能往后退,把距离拉开。

之后的马车没有再颠簸一下,平平稳稳地行驶回家。

我的心却深深陷在颠簸里,久久无法平复。


窗户纸微微透亮的时候,我在半梦半醒中翻了个身,王鸿灿害我做了一夜的梦,以至于醒来的时候,脑仁一跳一跳,想到今天大伯母要带我满大街逛荡备嫁妆,打心底生出了一股倦意。

想象自己如果可以融化——皮囊下的骨肉如堆雪遇上了春一样融化,肌肤一寸寸瘪下去,化作一滩水,渗入床榻,然后就再也不用起床。

杏儿撩开幔帐,漏入天光,大呼小叫的声音在耳边徘徊。

我埋怨杏儿破坏了氛围,我即将就要融化的时候,又被一点一点堆了回去。

到底被执拗的杏儿拖了起来,盥洗梳妆,用过朝食便往街上去。

我真的是一个很难迈出第一步的人,不过既然都已经出来了,走着,走着,也就不烦躁了。虽然已经初秋,气候并没有因此变凉,御沟水道里依旧是一片盛夏意境,盛放着粉红、粉蓝的莲花,肥硕的莲蓬从莲叶中探出头。

近岸植桃李梨杏,放眼望去,郁葱葱一片,在日光灿射下,肥绿地冒出油脂。

大伯母带着我们沿御街一直南去,一路上,她买地那叫一个高兴,谁让我爹豪情万丈,说只管往热闹了办,不必害怕花钱。

逛了许久,逛得我乏味,到了一处分叉口,我趁大伯母没注意,带着杏儿偷偷过州桥,下桥往街东小跑。

等看不见大伯母的踪迹,这才自己闲逛起来,一径走过车家炭,张家酒店,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

觉得累了,我把回家的念头告诉杏儿,杏儿圆瞠起眼睛,说道「姑娘,都这会了,不再等一等?」

我看了看天色,快要到申时,确实,只要再等上一阵,州桥夜市就要开张。

我不禁想起龙津桥桥南下的水饭,还有卤肉、干脯,梅家的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旋煎羊,白肠,鲊脯,滴酥水晶脍……

还有应季的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沙糖等等,根本列举不完。

口里生津,连忙咽了下去。

我用团扇向街北的薛家茶坊一指,说道「好,那咱们先去吃茶。」

杏儿欢声应下。

我们进到茶坊,大堂设有高台,一名葱绿色锦袍的秀士正在台上端坐,展示一套纯银铸造的茶具,我朝银比金贵,可见这套茶具的价值。

我对茶具没有兴趣,可对展示茶具的秀士十分感兴趣。本想在靠近台子的左右两面的廊阁下坐,结果被小子告知仅剩的一间廊阁已经被订出去了。

被秀士吸引的女子又不止我一个人,堂内的散桌乌泱泱坐满了各式各样的姑娘姐儿,只得往二楼槏面上去坐。

我很快发现,纯银打造的茶具算什么,秀士点茶用的泉水竟然是从江苏无锡千里迢迢运送来的惠山泉。

他又介绍到另一种泉水——天泰山的竹沥水。将大同关节的竹子连接起来,做成一个长长的管道,将天泰山的泉水引到山下,用大缸盛起来啊,沉淀一夜,再分装道砂瓶里面,封口,贴上标签,兜售向各地。

还真应上那句大自然的搬运工。

天泰山的竹沥水贵还贵在另一处,数月前,天泰山上盘踞起一窝匪贼,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把水都霸占了。

今日展销的水都是存货,销完就没了。

我不在意时事,但这位卖点茶水的经纪的场却要捧的,毕竟人家是茶行行首的外孙方易文,父亲一直想和他家攀上关系,但这样的人家防范地很紧,个中渠道,很难打通。

方易文因为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泉水很快就哄抢而光,我也架不住诱惑买了十瓶,博来他的感念一笑,顿时觉得贵点也无妨。

反正父亲爱吃茶,我要是送去孝敬他,他必定高兴地赏我。

更何况——听台下的茶博士喊,买的最多那一位,能获得与方易文雅阁一聚,亲手点茶以表感谢的机会。

或许聊上一席话,父亲办不成的事,我就办成了呢。

怎么算都不吃亏。

我正要向俏郎君方易文回以一笑的时候,王鸿灿在我对面坐下,唬地我心里一颤,心脏猛地一个收缩,虚地想掉头就跑。

他将一只胳膊搭在案上,瞅着我没好气道「你不是说你不爱热闹,怎么凑起热闹来,不输任何人呢?」

我只能避重就轻地笑道「你怎么也来了,这个时辰应该还在当班呀。」

他朝楼下的廊阁示意,说道「辽国来了使臣,我作为接伴使正陪他领略宋茶文化,你反正也在,不如一起去玩一玩。」

我顺着他的示意往楼下看,只见那廊阁,正是小子告诉我已经被人预订出去了的那一间,心里感喟,汴京城不是号称添十数万众不加多,减之不觉少吗。

如此浩渺的人海里,为什么我们总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碰上?

听到他叫我一起去接待辽国来使,连忙摇头摆手「不去不去。我言语吝啬,又缩手缩脚。这样的大场面,只怕要给你丢人的,千万别带上我。」

他把我盯了半日,才笑着说「知道你不肯去,故意逗你的。」

在我松了口气的时候,楼下有人叫起十一瓶竹沥水,我见那位姑娘扭着身子,两眼星饧望着台上,仿佛那俏郎君已经成了她囊中之物,顿时来气,正想叫十五瓶的时候,蓦然感到一阵寒意——王鸿灿在对面直瞪瞪瞅着我,肩背爬凉,我只能讪笑着以扇遮面,大气都不敢喘。

适逢那方易文朝我投来恳切的目光,这是希望我加码呀。

那小眼神真是挠心掐肺,我见犹怜,就要忍不住举手的时候,王鸿灿叫下了十五瓶,正巧刻漏金钟响起。

王鸿灿拔得头筹,获得了与俏郎君共聚雅阁,品茶论道的机会。

两名白玉一般的郎君隔案而坐,促膝长谈,这个画面……我生出了遐想。

王鸿灿却提议要与方易文斗茶艺,引来满堂喝彩,小子们四处奔走相告,就在残阳落幕,灯烛荧起的时候,茶坊里已经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崔家茶坊的坊主取出直径一寸五分的藏品‘御苑玉芽’。

众人围观二人煮水,炙茶砖,捣茶,磨茶粉,调茶膏,终于到了最关键的茶百戏。

王鸿灿与方易文一手提汤瓶往茶碗里注热水,一手调匕搅拌茶汤,茶汤上很快浮现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画面,或飞禽或走兽,或花鸟或草叶,随着热水注入,上一个图案消失,下一个图案出现,旋生旋灭。

看得我那叫一个目瞪口呆,心驰神往。

王鸿灿略显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幼稚鬼。

忍不住想要笑,连忙用团扇遮住。

我只敢在他身边站着,并不敢去看王易文的茶百戏到底如何,不过见他两腮微红,额角微微洇出汗来,与游刃有余的王鸿灿相比,显得有些心浮气躁。

这场比试如火如荼,热闹地叫王易文下不来台。我见王鸿灿瞄了他一眼,蓦然手一抖,最后一幅燕子衔枝成了四不像,众人大为惋惜,王鸿灿笑呵呵向王易文作揖道承让。

王易文长吁了一口气,抹汗还礼。

王鸿灿笑着对我夹眼「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想要说些俏皮话嘲弄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陷进他的泥沼里,无法脱身。


王鸿灿让我在原地等他,自己则与薛家茶坊的坊主悄悄往后院走,我觉得奇怪,便偷偷跟随了过去。

只听坊主夸赞道「到底还是得你出马,我都把珍藏的全银茶具拿出来展示了,折腾了两三日都没你这一两个时辰卖的多。这下可把咱们囤积的那些竹沥水都给兜售出去了。」

王鸿灿谦逊道「哪里哪里,我也不过侥幸而已。」

他又提到自己先时买下的十五瓶竹沥水「咱们虽然通过气,但我那未婚妻的父亲极爱吃茶,我是当真要拿去孝敬他的。」

坊主连忙吩咐下去。

怪不地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王鸿灿将趣味玩成了进项,又一石三鸟,赢了个盆满钵满,果然好计算。

忽然觉得心里没底,我生出不等他回来,带着杏儿立马回家的念头,只是没等我站起来,王鸿灿已经走到我的跟前,他看出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犹豫了又犹豫,问他「王鸿灿,不如咱们还是算了吧。」

他没反应过来,笑问我怎么了。我结结巴巴说了很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总之说了半天,也没把重点说出口——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你真的这么想?」

他很认真地问我,可我已经忘了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能看着他,一言不发。

「既然如此,取消便取消吧。」他苦笑「本来,也是在难为你。」

难为什么,什么难为,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我努力回忆,好像说了什么家世,什么歌妓。

「至于订礼那支插簪,你若喜欢,尽可以留下。」

我攥紧了窄袖,心在砰砰乱跳,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想喊他,话到嘴边,只剩下王,王,王,王……他果然是不喜欢我的,否则怎么会都不挽留一下。如果不是他惹上了麻烦,这样的人物,只怕公主都配得上。

我这么懒散,嫁给他只会拖他后退。

苏长菁啊,苏长菁,你是滩烂泥,永远也扶不起的阿斗。

他忽然转了过来,令我感觉还有转机「对了,阿菁,无论将来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记住,相信我。」

「会,会发生什么事。」

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他走的时候,我好像回到了那个失去母亲的夜晚,周围的黑暗裹过来,寒地如坠冰窟。

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这样的婚约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心里眼里装满了我的人,就像戏文本子里才有的爱情。没关系,我有钱,我可以等。

王鸿灿做事一向老道利索,定亲也是,退亲也是。

他说我可以留下订礼用的插簪,我就留下了,其实我们都不缺,但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舍不得还。虽然那支玉簪一点也不精致,极其常见的老岫玉,成色也普通,雕的是猴子上树。

我搞不懂他这么文雅的人,怎么选了这样支簪子作订礼,或许他一开始就不曾当真过,一切都只是为了解决燃眉之急,所以送给我也无所谓。

等他找到了他心中向往的那个人,一定会再去精心挑选。

心越想越痛,痛得握紧簪子夜不能寐。

我忽然听见杏儿窸窸窣窣往我床上爬的声音,为了不让她发现我又失眠,为了不让她发现我又哭了,我把脸往软枕里埋,假装自己在沉睡。

她并没有仔细看我,她偷偷想把我手里的簪子抽走。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把她吓得尖叫,还从床上跌了下去,动静太大,苏遂从外头闯进来,他穿着常服,好像熬到现在没有入睡的样子。

我看了看杏儿,又看了看苏遂,忽然明白杏儿偷簪子,不是图私,是背后有人在指使。

我问苏遂「你要这簪子干嘛?」

苏遂看上去很懊恼,他让杏儿先走,随后,大伯母也进来了,她在我旁边坐下,对我说了一堆安慰的话,就是没说到底要簪子干嘛。

我不管她们怎么转移话题,执拗地问究竟。

苏遂心里装不了事,终于说出口。

关于退婚,我爹听了我的话,倒是还没说什么,大伯父执意不肯,他说这等大事岂能出尔反尔,我大侄女贤良淑德,端庄娴静,既无顽疾,有无过失,凭什么你一家之言,说订就订,说退就退。这要是传出去,叫我苏家女儿往后还怎么嫁人!

大伯父说的有理,王鸿灿反驳不了,正拖延的时候,他忽然出事了。

那名歌妓闹到了我家门口,说自己怀了王鸿灿的骨肉,她是官妓籍,不能做正妻,王鸿灿只有与我成亲,才能纳她入门,这是早就商量好的事,谁知道订礼都下了,才发现我心思歹毒,既不肯容她,也不肯退婚,贱商果然是贱商,算盘珠子都打进被窝里来了。

她越说越气,干脆一头撞到我家门前,众人闹哄哄把她送去医馆,为时已晚,身子都凉了,落了个一尸两命。

王鸿灿被人翻出了不少烂账,什么结党营私,官商勾结,遭人弹劾到罢官,我被人谩骂到天天有人在门口丢菜叶子。大伯父恨自己失策,干脆气地犯旧疾,在床上哼哼唧唧了两三天。

事在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家里却瞒我瞒地密不透风。

我问苏遂那歌妓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苏遂不明就里,说一点也不像。

苏灿还说「事到如今,这婚不退也得退,可那王鸿灿忽然又反悔,说咱们没还插簪用的订礼,这亲就不能算退了,我看他是就要被逐出汴京了,前途无望,故意要讹咱们家,你快把簪子给我,他人已经在埠头,即刻就要发船,再耽误,就真退不了了!」

我跳下床往埠头跑。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醒来,就会看到大半夜的,有一个穿着亵衣的,披头散发的女子,手里攥着簪子,光着脚在道衢是飞跑,后面跟了一群人在那大呼小叫。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就是一门心思想见见他,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路跑着,心里头感慨,道衢真干净,跑到埠头的时候,连粒石子都没踩到,河面有风吹过去,天上一轮月,水里一轮月,水面光粼粼的,银水铺皱。我对着远去的船只喊王鸿灿,好像越喊它走地越快,不一会就只剩米粒大小。

苏遂怕我跳河,扑上来箍着我。

「船呢,船呢,咱家的船呢,我要去追他!」我朝苏遂喊,回头看见埠头上站满了全家,大伯母还没缓过气来,扶着腰大喘。从小看着我的管事,妈妈们瞅着我不敢说话。

老爹知道的晚,只能看见他举着两只手追过来的模糊身影。

我还要让他们操心多久……我忽然惊醒了,扯着嘴角笑起来,拍了拍苏遂的手「我不闹了,回家吧,回家吧。」


回去之后,我就睡觉,醒了再睡,醒了又睡,睡了好久好久,睡得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终于有了起床的念头,我对镜自己梳妆,听见廊下苏遂说这事闹的,话音还未落就被大伯母打断了。

大伯母可能怕我寻短见,叮嘱下人轮班盯着我,眼皮都不能眨一眨。

我换了衣裳往外走的时候,正巧杏儿端着盆子进来,吓得双眼圆瞠,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我对他们笑了笑,朝书房里走,又把老爹吓得手足无措,我说我要看账簿,他呆了很久没反应过来。

最后还是大伯母后来居上,她说找点事情做挺好,要忙起来,得忙起来。

从那以后,我在账房的时间越呆越久,去茶厂的次数越来越多,虚心向老师傅们请教怎么采茶,做茶,点茶,茶百戏,逐渐上手,帮着铺子举办斗茶赛,茶艺赛,发明新品调味茶。

我和王鸿灿的闹剧风波渐渐淡去,骂我的人也从成群结队,到稀稀拉拉。

家里都觉得我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老爹认为是我长大了,苏遂更介意我总是学的比他快,做的比他好。只有大伯母注意到我的头上只簪王鸿灿留下的订礼,从来也没换过,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摸着我的头发,用很和蔼的眼神看我,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记忆里她是很平厚的人,如果她还在,应该也是这般待我。

日子越过越简单,越过越正常,正常到我身边的人不能适应。

他们习惯了操心和无可奈何,忽然不用操心,就自发地找点别的事情来操心——比如给我重新张罗婚事。

按理说,经商的人家,人脉能差到哪里去,偏偏他们兜兜转转又找回了之前看中的,乡里不知道隔了多少层的二大爷,他家义子生的孙子,一个年纪轻轻就头发稀疏的鳏夫。

还没王鸿灿的时候我就不想嫁给他,心里深深烙进王鸿灿之后,更加不想嫁。

我借口天泰山上的山匪被官府掣肘许久,也是时候该去打理打理咱家在那快荒秃了的茶园,谁劝都当成耳旁风,正巧苏遂要科考,连考两回不中的人,根本没法分心分身跟着一起去,我就赶紧雇好车队护卫,收拾起行李就出发。

我哪里知道,马车刚刚进入天泰山,还在山麓上漫行的时候,我们就遇见了山匪。

这天山里的雾气太大,我坐在摇晃的车舆里,感觉头发湿漉漉,久坐地疲软了,精神也恹恹的,空气里隐隐约约能听到吹吹打打的声音,不知道是白事还是喜事。忽然,马车颠了一下,在刀剑相击的声音后面接连着人的惨叫,我意识到出事了。

遽然马车加快了速度,我在里面颠三倒四,只能听见嘚嘚的马蹄声,已经浑身冷汗。

马车没跑多久就停了下来,车夫拉开车帘朝我喊快跑「前面没路了,快下来跑吧,山匪,有山匪!」

我没及时反应过来,就看他们在林野里飞跑跳跃,很快消失于浓雾中。

我也想跑,可是我腿软,从车舆里出来已经很不容易,四周空荡荡的,浓雾里露出一簇,一簇枝叶,深绿进去,我不知道我可以逃往何处,而且嘚嘚的马蹄声已经近地就在耳边。

头上有乌鸦叫着飞过去。

我回头看见几个人,骑在马上,懒洋洋的,从不同的方向聚拢过来,我心里慌地没了主意,到底不死心,问他们是不是山匪,他们说是,我心里想完了,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香嘛……明知山有匪,非向匪山行。

他们看我打着哆嗦,一个接一个笑起来,有个二十五、六岁的问我「你叫阿菁是不是?你还认不认得我。」

我没有印象,说不认得。

又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留了撇八字胡的问我认不认得他,我还是不认得,只能瞅着他摇头,他们哄笑了起来。

最先问我的那个人笑着和后问的那人说「阿灿说她记性不好,你不信,还非要问。」

我的心像乌云层里漏出了天光「阿灿,哪个阿灿,王鸿灿吗?」

后问的那人笑说「你看,她不是记性不好,她是只记得心上人。」

他要拉我上马,我鬼使神差地把手交给了他,我都没细想他要带我去哪里,只是一门心思想到,跟着他,我就能见到他。直到被带进山寨,关进屋子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外头特别喧闹,有人哭,有人笑。

进来的时候我看到送亲的队伍,这群山匪是去抢亲的,我们的车队好死不死也在山麓里走,他们就分了支小队来抢我们。

我心里的鼓越敲越响,忽然房门被推开了,我一紧张,抓起几上的玉净瓶握在手里,只见王鸿灿走进来,对我笑「还真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儿,依旧这么好看。」

门开地很大,他背着日光,瞧着黑了,瘦了,矫健了,身上裹着皮毛做的坎肩,活脱脱一身匪气的潘安,我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正想迎上去的,他已经阔步走到我跟前,伸手夺下玉净瓶往后砸在地上。

玉净瓶碎了一地。

「看来你过得很好,不过因为你,我过得很不好!」

他又搬起几子砸碎,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力气这么大,吓得说不出话来。

有人倚在门框里说「行了行了,别给姑娘吓疯,白瞎了这张嫩脸,你不折腾,外头哥们排着队想折腾。」

直到他把门关上,我也没看清他的脸。

王鸿灿伸手拔下我头上的玉簪,他问我明明要退亲,为何又留着它,还戴着它。

我头上的发髻没了簪子,一鬟一鬟往下滑落,发丝兜住我的脸,散落在我的肩,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只是话到嘴边,只剩下我,我,我,我……

他将我按在墙壁上,微微歪头,我可以看见他眸子里映着我的双唇,深处有火苗一蹿一蹿,像极了游过来欲吻的鱼,已经能感受到喷过来的气息,热得可以比拟蒸笼里冒出来的蒸汽。

都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能克制?

他用低到只能我可以听见的声音问我怕不怕。

我也用这样的音量告诉他我记得他的话「无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记住相信你。」

他笑了,终于克制不住吻我,那触感湿湿的,热热的,交缠了不知多久,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轻轻地小啄,呼吸粗重,一声压过一声。

他说他听到那夜我在埠头喊他,但他没办法,他必须得走。

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行事有自己的章程,不喜欢别人插手。

我说我保证不插手,他没吭声,却在我脖颈上轻咬了一口,怪疼的。


当天夜里,官府围剿了山寨,在财物中缴获了一件形制不伦不类的‘龙袍’。后来我才知道,从歌妓开始,就连送亲的队伍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他的计划,或者说是他和他背后之人,官家的计划。

早就耳闻保州有一位人物,自称‘弥勒下生成佛’,在弥勒教的传扬过程中,逐渐发展成了教主,在短短几年之内,在益州、贝州、德州、齐州等地发展出大量弥勒教徒,里面不乏农民、士兵、商贩、官吏,信息之庞大,网紧罗密布。

教主的目标是造反当皇帝,而天泰山是他们私藏军械,弹药,收容从各地监狱里逃出来,穷凶极恶的囚犯之地。

对于这一切,当地的官员毫不知情。

至于王鸿灿和官家怎么知道的,他没告诉我,只是抱怨我不该插手,从一开始就不该插手。他说我为了不嫁给头发稀疏的鳏夫不择手段,随便路上捡个人就和他谈婚约协议。

我没好气地啐他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缠着他问既然如此,你不要答应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和我定婚约呢?

他看了我看了很久,叹息说「没为什么。」

我又问他如果我没提退亲,他会怎么做,他说退不退亲,那歌妓都是要上门闹一出,然后他被罢官逐出京。

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他为什么刚开始肯退亲,后来又不肯了。

他考虑了一会,说「一开始肯,是因为你伤了我的心。后来不肯,是放不下,怕你家为了和我撇清关系,把你匆忙嫁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只能出此下策。」

我还是想不起那天在茶坊后院我到底说了些什么,强迫他重复一遍,他不愿意回想,实在被我缠地烦了,才说我当时嫌弃他家世不如方易文,还没成亲就有了孩子,品貌德行没一样可以。

我打着哈哈叫他别放在心上,我那是在信口胡扯。

他却悻悻「迟早有一天,我一个人可以超越他一整个家族。」看样子轻易过不去这个坎。

我们抵达汴京的时候天边已经露出很浓厚的暮色,他不放心,执意要送我回家,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听见家里人声嘈杂,好像每个人都在说话,闹闹哄哄,慌慌乱乱,忽然有一个人看见了我和王鸿灿,然后提醒第二个,第三个,慢慢的,这座府邸都喑声了。

大伯父和老爹,瞅着王鸿灿,暗地里你揪我的衣袖,我揪你的衣袖,都不想上前说话。到头来,还是大伯母迎出来打的招呼。

他要回宫复命不便久待,我累得浑身乏力,只惦记着上床躺一躺。心照不宣,就此别过。

把老爹他们紧张地够呛,我刚躺下,将我拽起来问,我再躺下,又将我拽起来问,反复了太多次,只得将他们都赶出去,终于得来片刻的宁静,赶紧酝酿睡意,只是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

无奈披了外衣走到檐廊下,看见老管事打着灯笼,给两个小子照明,他们围在院墙脚不知道做什么,老管事看见我,以为是他将我吵醒,连忙解释说院里连日下雨,积了不少雨水,小子们正在掏出一条小渠来通水。

我说无妨,反正也睡不着,索性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看他们掏小渠。

老管事在旁边站了一会,蓦然迟疑着问我「姑娘,这姑爷他不曾因为退婚的事难为你吧?」

看来这真成了全家的心病,我笑着摇头说不曾,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这一系列的事情,老管事先笑道「多年不见,姑爷变化可真大。」

我觉得奇怪,从他被罢官逐出京城到现在还不到一年,从何说起多年不见?

老管事还在回忆「若不是听外头的戏文说唱,我都要想不起来这桩事了。」

我心里一动,好像有灵光透出来「那夜海上,咱家的船真的救了他?」

老管事点头「他再三说想向船主道谢,我同他说,这是茶商苏家的船队,这艘船只有大姑娘和乳娘在,大姑娘刚没了母亲,惙怛伤悴,不便应酬,他才作罢的。」

我静静听他继续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伤心的时候,不觉间红了眼眶。

「后来到了汴梁埠头,他随船工先下船,发现忘了包袱,回头来找,我正安排姑娘下船,就让他先等一等,后来等姑娘下了船,我再和他说话,他就和丢了魂似的,怎么喊都喊不回神。忽然又觉醒过来,忙着和我详细打听家里的情况,铺面财产有多少,我当他有歪念头,拉长了脸就把他赶走了。也不知道,姑爷还记不记得这些事,要是记得……我这把老骨头……」

我恍着神问老管事「当时他有和我说过话吗?」老管事回忆了一番,摇头说记不清了。

我虽然问,但心里清楚,如果那日不曾有交际,在天泰山下,他的两位朋友不会无缘无故拿我打趣,问我认不认得他们,还说我记性不好。


下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梦里那日汴梁的埠头,夕阳灿射,河面浮着橘色的光,一闪一闪,亮亮晶晶。

我恍惚看见王鸿灿站在不远处,只是两眼迷离,分不清在梦里还是已经醒来。

直到我看清他手里执着《房内考》,一下子就精神了。

王鸿灿见我从床上坐起,颠着书问我「你成日在家,就研究这些啊?」

我顾不得跻鞋朝他跑过去,想要抢书,不过他早在我靠近之前就把手抻高,任凭我踮着脚,跳跃着都够不到。

我心虚地脸红「这不是我的书,都是苏遂的,他怕先生抓到打骂,就偷偷存在我这。」

「是吗,可苏遂说全是你的,他问你借去读,读完了特意送来还你。」

我这才看到案上堆叠了《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洞玄子》、《素女经》、《房内考》……连忙往案上一趴,兜兜揽揽往怀里拨「他骗人,一个大老爷们,用的着害臊嘛,还诋毁自己未出阁的妹妹,真是……我诅咒他这回科举还考不过!」

「我觉得苏遂没有骗人。」

我将书籍收罗好,转过身往上一坐,没好气道「你不相信我?」

「未成亲的堂兄带着淫书来找未出阁的堂妹,正巧被他的未来堂妹夫撞见了,如果他当真骗人,那问题就……」

我握住他的嘴,把脸往他胸膛里埋「是我的……都是我的……」

眼下人赃俱获,被逮了个正着,只能抱怨我的闺房为什么谁都能进能出。

他顺着我的手来搂我,用他鼻尖擦着我的鼻尖「看来夫人对房内术很有研究,日后这闺房之乐是不用担心的。」

我忽然想说俏皮话,咬着下嘴唇皮儿忍笑「这可不知道,毕竟我只有理论知识,没有实战经验。有道是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自己都感觉听不下去,脸颊发热发烫。

王鸿灿做出恍然的样子,点着头,盯着我看「快了,不急。」他忽然又说要与旧日同僚聚一聚,我知道他想拉上我,立马说我一个也不认识,不去。

他说我至少认识两位,又指明是天泰山下,问我认不认得他们的那两位。

我这才恍惚想起来,好像确实在他的户部的公事班房里见过他们,仍然摇头说不去。

他发出最后警告「要么自己走,要么我把你扛过去,选一个?」

我一面抱怨他当了半年土匪,真沾了满身的匪气,一面将脂粉拍地蓬起一圈又一圈。

王鸿灿打开我的妆奁匣子看,感叹「头面不少啊。」

我昂起向他挑眉「任哪一支都比你的订礼要精致吧。」

王鸿灿盖下匣子「那可不一样。」说完,转到后头坐下。

我用铜镜看他,问「因为是你送的订礼所以不一样?您可真有脸。」

王鸿灿摇头「那是我爹给我娘的订礼,他是个不识字的茶农,我娘知道他穷,什么都没要就跟了他。我爹一直记在心里,那时候家里太穷,他一顿饭只吃半个馒头,省吃俭用,硬是攒了两年才买下这支簪子补给我娘……他们走后,只剩这支簪子陪我。」

我回头望他,他对着我笑。

我忍不住站起来去搂他,他说「现在还有你陪我。」

我轻轻嗯了一声,说「我有事没告诉你……」我把他金榜题名后,跨马游街时,对他一见钟情的事很含蓄很委婉地告诉他,又补充说「次日你们这些秀士不都要去大相国寺题壁诗吗,我还请苏遂帮我去求你的词,不过那王八蛋求来之后,转手送给了他倾慕的姑娘,我还赔了块绣帕,气地我两个多月没理他。」

王鸿灿笑说「金吾卫开道跨马游街的时候,我也看到你了,那时候你已经出了百日,仍然带着孝,不过穿了一身鹅黄的窄袖,你堂哥护着你,不让人群挤你……当时我不知道他是你堂哥,也是你俩实在长地不像,才让我误会,失落地一夜没睡,次日在大相国寺题壁诗时都打不起精神。

在绣帕上题词这事我有印象,我当他是替你求的,内心何其复杂,结果他身后的姑娘问他讨,他二话不说就给了,我还以为你所托非人了,特意暗地调查了一番,才知道是一场乌龙。」

他望着我笑,我看着他笑。

原来我们早就暗结情愫,互相倾慕。

廊阁里早有歌姬在作陪,众人嬉嬉闹闹,弹弹唱唱。所谓应酬,还没踏进去,已经感觉为难。

茶坊的生意火爆,热闹地茶博士,小子们脚不沾地,一位小子两手各举着一只托盘,两只托盘上皆摆了满满的果儿碟子,在我边上站了半日。

我正纳罕他为何还不摆碟的时候。他反倒先冲我悄悄发火,抱怨我没眼色。

我正满头满脸的疑惑,名为俏雀儿的歌姬上来替我解围。

原来那小子以为我是他家茶坊的歌姬,腾不出手来,就想让我帮忙摆碟。

我只觉得一股子热气从耳后根直顶脑门,却瞧着他一头冷汗,连忙赔笑赔罪,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只得恹恹让他走远。

小子如获大赦,正打算要跑,叫王鸿灿给听明白了过来,他将小子叫住,勒令叫他给我郑重赔礼道歉。

我就是个和稀泥的烂好人性子,自然不愿意众人难堪,连忙道不必。

王鸿灿沉着脸道「这位姑娘是我王鸿灿将要明媒正娶的妻子,怎能容你胡言乱语,今日这事倘若轻易算了,传扬出去,岂不要被人讥笑我堂堂男儿连妻子的颜面都护不住。」

我的脸热得发烫,悄悄拉他的衣袖,他反将我的手握住,直瞪瞪盯着小子不依不饶。

唬地小子几乎要跪地求饶,最后闹到连茶坊坊主也跑来赔礼。

茶坊坊主话还没说,架势先摆起来。

先将手一摊,再一跺脚,气馁地大叹了一声,扬起手往小子身上打,手掌在小子的背上擦了过去,软软的大袖落了下来,瞧着一点也不疼,那小子却‘哎呦’嚎了一声,顿时声泪俱下。

坊主先是打了一下,口里骂道「叫你不开眼。」

接着又连打了三下,继续骂道「你以为只要生得貌美,就都是你家的了?也不擦亮了眼睛,就知道闷着头胡咧咧,给你自己找事,又给我闯祸!」

那小子做着哭腔道「姑娘生得神仙妃子似的,哪是我这样的小人能看的,我就匆匆瞄了一眼,哪里知道姑娘当真就是神仙妃子呢!姑娘你行行好,就饶了小的我吧!」

茶坊坊主再三地打,小子再三地哀嚎痛哭。

这一主一仆,严加管教给王鸿灿看,明贬实褒给我听。

我清了清嗓子说「没事,我不怪你了,你走吧,走吧。」

王鸿灿听我这样说,回望了我一眼,顿了一顿,只得道「今日之事,也算给你长个教训,既然苏姑娘愿意原谅你,赶紧麻溜地走吧,倘若下次再犯,我可不能轻饶。」

小子磕头赔礼不迭,连忙抹泪飞跑着离去。

茶坊坊主又婉言说了几句劝我们消气的话,又赔上许多瓜果点心,方才了了这场风波。

事后,王鸿灿暗下问我「你难道不生气?」

我正捡果脯吃,听了这话,说道「他把我当歌姬,就敢当着客人的面在雅阁里直接轻声叱责我,可见不是善类。你也该看出方才那茶坊坊主表面上打他,实际上雷声大雨点小。由此可窥探出他之所以嚣张,定是坊主在他身后撑腰的缘故。」

我又瞅着他笑道「我看你和坊主的关系不一般,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

王鸿灿笑了出来,又问道「你家的丫头奴仆,你都怎么管?」

我笑道「他们是自觉的,不必管。」

王鸿灿蹙眉道「你就不怕他们欺你松懈,藏奸耍滑?」

我不以为然道「小奸小滑也不是什么大事,水至清则无鱼。我大体上是松懈的,心里头却清楚,偶尔也会敲打敲打,不想招人怨恨而已。」

我看他望着我,又顿了一顿,说道「我就是这么管家,倘若你不放心交给我,那就自己管好了。

反正咱们是最早协商好的就是假成亲,实在不成,协议作罢,你换位能干的妻子也就是了。不必费心费力地改变我,没用,我是扶不起的刘阿斗。」

王鸿灿颦笑着问「协议在哪呢?」

我微微赧然「还在书案上躺着呢,就写了两个字,多一个标点都没有,我实在是太散淡了……」

王鸿灿笑道「谁知道你是真散淡,还是别有用心,故意散淡。」

这话激起我抬杠的心理,顿时没好气,说道「我回去一定拟好协议,明日就送去给你。」

王鸿灿道「我不签字,也无法生效。」

我夹起眼睛,用他的话反诘道「谁知道你是真涎脸涎皮,还是别有用心,故意涎脸涎皮呢。」

王鸿灿一眼望了过来,瞳光闪着情雷,蹿着欲苗,噼里啪啦地直射过来。我忍不住悸噤,不敢和他对视,两眼不自觉地四处乱瞟。

本来只是成个假亲,没想到却都动了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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