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谈及夏日,那么就从天候讲起。我着实喜欢夏日。
初夏肇始于四月底。明亮的黄昏,闪袅的河岸,树群间坚脆的枯叶触地而碎,棠棣始落,桃橘熟成。我与应尚珂还躺在床上,对于年轻而言,睡眠就像是不自惜的浪费。
将积压数月的被子搬运出去,棉絮铺陈在院里,珍珠色的灰白,仰仗日光变回柔软的云。冰柜里开始陈列瓜果,西瓜是小巧的黑美人,单掌大小,凝着一层透薄的霜雪,菠萝切成大瓣出售,堆砌在盐水罐里,像数弯浅黄的甘美的月亮。卤制豆皮配白糖沾醋。愿意为它迁越数百米的曹氏,藕片米红,土豆枝黄。早餐小面,边缘微焦的锅盔,蜀地习惯将内馅炒至酱色。偏爱烘糕,夹着萝卜丝,鲜咸,微甜,配油条豆浆。午膳小菜精致,未计成本点上三小碟荤食,烧白肥肉酥软不腻,招牌鸡块甜麻有味,除此,有蒸蛋盅,凉拌粉,酱和米椒翻炒的杏鲍菇,焦细的碎粒,拌上白饭。晚间的关东煮习惯添一勺芥绿的野山椒沫,热腾腾的,甚美。打牙祭时干锅是不二之选,蒜葱间着豆瓣煎炸过,花生浸着香油味,很脆,筷子打起架来一争一个准。封灌着厚层熟芝士的鸡排,一份十九块,通常作为贿赂隔壁楼的张卤蛋与我晚间散步时的筹码,大二每晚给她买饼。那时候还爱煮番茄酱面吃,每人都有一份自洽的食谱,我习惯买两只番茄,一颗鸡蛋,添上水,在小锅里熬成温暖的汤,等到番茄肉融化,面就慢慢加进去,细葱,辣酱,火腿肠,在台灯下沸腾得热闹且绵软,我对夏天的联想总和这些暖色食物有关。
五月将尽,早起变成难事,意志稍强就勉力撑离床铺,加入大道上的漫游大军;意志稍弱,这种情况随夏至而渐盛,干脆倒回枕头径自睡去。那时候作息还算“健康”,睡过正午不算新鲜,昏暗斗室,只有手机造出的方寸荧光,那时候可梦的事物如此多,我们就陷入那片黑暗的安逸里。课节偶有不同楼座,人流浩浩荡荡地来去,这里下阶,那里上梯,热是热,但笑声也常有,几个人挤在前后排,日光成晕,从脸上渡到书页。溽暑时节,闪电和夜雨同时击敲而下,窗外那棵树,前日陈,后日新,世间泰半的漂亮左右都是风在作用。宿舍楼掀起减脂的大狂潮,社会化的结果是大家总愿意撑起膝盖,不介意做出一副从众的努力相,同样的造势浩大,也同样的形而上学,那时我总疑心,应尚珂瞒着自己又去操场多跑了几圈。缘于瘦,自那年买了一件黑底印着茉莉的绸丝衬衫,样子很经得起看。六月气氛骤烈,出门需要百般挣扎,前往图书馆的沿途有三间食堂,一条充塞各类饮食的便道,于是跋涉的时日趋长。通常一个人在前面气急败坏地快步,另一个于后面痛苦万分地缓步。战线拉到最后,成本会计那年有凌晨三点方睡的记录,大明湖会议也不开了,连蓉蓉都面有急色,当下通常是考前临夜。草稿纸上的公式,总疑心不够用的笔,习题本和收拾过的行李靠在一起,一夜醒来,盛夏已至。
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群居式的夏季。自其中,我学会同理心,学会结果论,学会有趣的原则,学会守护秘密,学会冒险,学会乐观,学会月初享乐至上月底吃苦耐劳,学会热闹时也保持安静。成年世界开了一道狭密的口子,长夏覆下,日日弥新,我和我的朋友举起口感辛辣的苦啤酒,围坐绿地欢祝二十岁的来临。
纵使岁月徒长,有疵瑕有憾恨,回望夏这个时序,诚觉往事尽是温柔。
夏日之所以为夏日,大抵都是因为如此。